文学原创•《我的祖母》(中篇散文连载八)作者 吴位琼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祖母和所有坚韧勤劳朴实厚道善良的中国女人!
我的祖母
作者 吴位琼
有段时间中心城区的一个礼堂和电影院要拆除,重新建一个灯光球场和新的电影院。那时不象现在的建筑材料和设施那么先进齐全,也没有那么多农民工进城务工,于是城区一些困难家庭的居民便纷纷拿着挑筐扁担铁锹锤子去做小工。我和年幼的大弟弟也跟着祖母参加了小工队伍。我们将那些拆下来的旧砖和山里运来的石头一块块锤碎锤小,然后码成四方形等待管工程的人验收。从天亮时上工到天黑才回家,除了中途我回家弄点吃的带到工地去吃,喝口水的功夫几乎都没有,生怕别人嫌我们进度慢了不给我们派活。我们戴的针织手套不久就都磨破了,手上也打起了血泡。但是看着祖母瞎着一双眼摸索着锤砖锤石头的,我们也就咬着牙坚持着。那些碎砖碎石也许是运往其它地方铺路去了,也许是为新球场的建成做了地基下脚料,这些我们都无从过问。我们最最在意的是多有一些这样的活计,最最在意的是验收人员能够对我们手下留情,不克扣不挑剔。这样哪怕双手锤出了血泡,我们每天还能挣到那几角钱。因为有了这几角钱的收入,家里就会从中拿出几分钱来给我们姐弟当做买锅盔吃的早餐费(否则我们早上只能在家吃剩饭,或者剩饭也没得吃只能饿肚子了〉。那时一块锅盔两分钱,我舍不得用那钱,一般都是帮家里买菜时贴进去了。我大弟弟的早餐钱,我们都以为他用了。有一天祖母患病,他却从一个小火柴盒里拿出了自己攒的两角多钱,说是要给奶奶买点好吃的,奶奶吃了好东西病才好的快。当时我大弟弟也才几岁的孩子,这么小就开始懂事了,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懂得珍惜这一分一厘的血汗钱啊。见他小小的手从小小的火柴盒中拿出两角多钱的那个样子,家里人都不知是惊是喜还是悲,止不住流出了辛酸的泪水。
为了讨生活,祖母还带着我们做过许多脏活累活。其中有一种洗塑料的活,是专门为一个塑料加工厂清洗用作原材料的垃圾塑料。那些垃圾塑料有的全是油污非常难洗,有的是包装过剧毒农药如六六六粉的,上面还残存着大量的有毒物质气味非常难闻。我们从塑料加工厂将这些垃圾塑料领回家,用开水将它们漫泡在水缸里,然后趁热将它们一张张用刷子刷干净,再用篮子装到河边漂洗,最后固定在竹篙或绳子上晒干,打包送往塑料加工厂。验收过关了,才可领到每斤两厘钱的工钱(每十斤两分钱)。每天要洗十几个小时,头也晕了腰也酸痛了,最大负荷也就只能完成一百多斤的量,能赚个两角多钱。如果验收人员说不合格,还得用板车拖回去返工重洗。那真不是人做的活啊。如果是夏天,在河边漂洗时蹲几个小时,腰疼得实在受不了。为了方便干活,便放一个长条凳在河里,整个人双脚双腿泡在水中,人坐在条凳一头,另一头铺上塑料用刷子刷。在水中一泡就是几个小时,也不去想这样干活会不会得病会不会被河里的水蛇或者血吸虫伤害。是的,当人被生活逼到绝境的时候,想到的首先是能够一息尚存,是能够有口饭吃。至于其它,都只能是奋而不顾了。用我祖母的话说就是:一不偷二不抢,只要是正经活路,没什么不能做的。
那时候几乎家家都是这样穷困。我们一条街的街坊,几乎都是以这样的脏活累活为副业,一做什么大家都做什么。一洗垃圾塑料,几乎半数以上的人家都洗垃圾塑料,于是附近的河边埠头都是清一色洗垃圾塑料的人。
有一次我们去晚了一步,河边几个好埠头都被别人占了,只剩下一个十分危险的陡坡。陡坡离水面有一段距离,必须抅着腰才能勉强将手伸进水里去洗东西。我祖母一面摸索着蹲在那个陡坡上,一面吩咐我将装有塑料的篮子递给她。我却不仅不配合,反而嘟嘟囔囔地责怪起她来:都怪你。要你快点走你不快点走,这下可好,迟来了一脚,人家将好埠头占了。要是早来一脚,也不至于只有这么个鬼埠头了。
我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小小年纪有口无心的这番责怪,几乎闯下弥天大祸来。只听“扑通”一声,我祖母跳进了河里,跳河时她大叫一声“为什么要瞎啊,还活他娘的个鬼哟一一”
此情此景完全出人意料之外,我当即“哇”地一声吓得大哭起来。所幸河边还有一些街坊正在洗垃圾塑料,他们顷刻间跳下河,很快将我祖母救上岸,抬回了我们家里。这祸是因我而起,当人们忙着给我祖母擦洗换干净衣服时,我却不知所措。我很后悔,后悔不该那样责怪自己的祖母,她饱尝命运给她非人的折磨,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顽强坚韧地支撑着。我不知感恩反而将所有不满不顺归罪于她,真是太不应该了。我站在祖母床前突然语塞,笨嘴笨舌地解释说我不是存心的不是故意的。我想不到自己那么不知轻重的几句责怪,竟然导致她一时间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我不知道我的那几句责怪其实只是一个导火索,它点燃了一个被生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弱女人内心深处最压抑最黑暗的痛点。饶恕我吧,祖母,我其实是爱您的!我其实内心没有半点伤害您的故意呀!我怎么也想不到我那几句话会对您造成事实上的伤害。事隔多年我才想明白:那不是一个未涉世事童真无邪的孩子的错,那其实是一段历史的错误,是一个时代所应该担负的责任。
本以为我母亲知道所发生的事情后会痛打我一顿的,不料她反而说我奶奶不应该那么冲动。她痛哭流涕地对我祖母说:如果当时孩子也吓得跟着跳了河,万一有个什么,您拿什么来交待?
悲伤不能当饭吃,日子还得继续。好多想不通的情与理,人与事都撂一边去吧。擦一把泪,祖母又拄着那根竹拐杖,领着我们讨生活了。我们帮酱品厂削过茄子剁过萝卜辣椒,哪怕一天挣不到两角钱的工钱。我们帮土产公司包装过筷子往火柴盒里装过火柴,哪怕包装一千双筷子一百盒火柴才挣几角钱的工钱。后来我渐渐长大,祖母也渐渐变老了,我就跟着隔壁大妈学做手工活,帮针织厂缝手套。当学校放寒暑假,其他孩子玩得满天飞的时候,我则坐在家里缝手套。除了帮祖母洗衣做饭,多余时间几乎都是坐着看书或者缝手套。我有生以来穿的第一件的确良衬衣,就是我缝手套赚的钱交给母亲后,母亲执意给我买的。
是的,长大多么好啊。长大了就可以为家里分忧了,我的祖母和母亲就可以少受一些苦和累了。我记得自己从十三岁起,就开始挑着两只木桶帮家里担水了。一担水挑不起就挑半担,半担挑不起时我绝不做声。我常常咬着牙用双手和肩膀一起托着这半担水,实在托不起了就近乎在地上拖,直到将水连挑带拖地弄进家门。我知道自己十三四岁刚刚进入发育阶段,挑水这样的重体力活根本不适合一个柔弱青葱的少女。但我没有退路。看一看双目失明日渐衰老的祖母,看一看一个小我三岁半一个小我七岁的弟弟,想一想还在农村工作的父亲还在工厂工作的母亲,我必须咬着牙将这半担几十斤重的水挑起来。十八岁那年我到外地读书时,我大弟弟还不到十五岁,但己经是一个英俊小伙模样了,这挑水的任务自然落在了他的肩上。后来大弟弟也考到外地读书了,这时小弟已长大,我父亲已调进城了。我家和街坊邻居们都安装了自来水管,已经用不着肩挑手提。肩上的担子终于可以轻松卸下来了,这才让扁担和木桶彻底搁置,成为历史深处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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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位琼,自82年开始发表作品讫今,公开出版过个人专辑《守着没有花开的寂寞》、《你以为我是谁》、《吴位琼诗选》;另有与人合著《辛亥革命先驱一一刘静庵》等书籍出版。有作品曾发表于《诗刋》、《中华诗词》、《诗选刋》、《中国政协报》、《中国妇女报》、《湖北日报》、《长江文艺》等刋物。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省诗词楹联协会会员;武汉市作家协会、潜江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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