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有月骗不死人(二十七)
三江有月骗不死人(二十七)
二十七
在讲第三次攻宋之前,我们还是先插播一段孟珙的专题片。
孟珙字璞玉,号无庵居士,枣阳人士。北宋灭亡之后,孟珙的曾祖孟安从山西绛州投奔了岳家军,随军定居在随州枣阳一带,孟安和儿子孟林都是岳飞的部将,孟珙的父亲孟宗政暂露头角于开禧北伐,后镇守襄阳多年。孟珙就在这样的战争环境中迅速成长,尤其是在和金人那场长达七年的战争中,孟宗政和孟珙父子兵上阵,孟珙表现突出,因攻升为右武大夫。孟宗政死后,孟珙接替江海成了精锐之师忠顺军的首领。单独领军的孟珙在接下来打败武仙、攻打蔡州两场决战中取得极其漂亮的完胜,尤其是灭金雪耻之战让这位岳家军的后人成了南宋的旗帜性大将。而在和他的蒙古安答塔察尔的直接对话中,孟珙取得了江陵、黄州两次大战的胜利,接着收复荆襄再取一胜,随后主动出击骚扰蒙古后方取得邓穰之战的胜利。京湖地区刚刚平定,孟珙又挥师西上,在四川建立了环环相扣、遥相呼应的防御体系,先后又取得施州(巴东)防御战和大垭寨之战的重大胜利,此后,孟珙又组宁武、飞鹘二军,成为长江上游、中游两个战区的首席执行官,这在宋朝三百年历史上绝对是唯一的。在孟珙和继任四川战区的余玠整顿下,四川宋军的战斗力得到极大的提升,一直持续到南宋灭亡之后。
公元一千二百四十六年,蒙古河南行省军政长官范用吉秘密向孟珙请求投降,朝廷居然不许,至于是不愿意惹是生非招蒙古人报复还是担心孟珙势力过大也无从考证,反正心灰意冷的孟珙因此请求致仕居然获准,同年秋,致仕后便一病不起的孟珙薨于江陵,年仅五十二岁。
孟珙和金、蒙交锋百战而无一败,除此之外,他还给南宋留下了两大遗产,在他死后依然给南宋续命。
孟珙留下的遗产其一是中西线山水寨整体防御屯田体系:京湖战区以汉、漳、沮三条河流为依托构建全面的堡垒、隘口,以拱卫防守相对困难的黄州、江陵两城;川蜀战区实行藩篱三层策略。在利用山水地形设立重重关隘基础上,重点构建三层防线,第一层设在川东的涪州、万州,第二层设在湘西北的鼎州、澧州,第三层则设在湘西南的辰、靖及广西的桂州一带。(这个具有远见卓识的布置尤其是当时不被重视的第三道防线已经指出蒙古军从云南、广西迂回进攻湖南的可能性,高明的是他反对朝廷随意向广西边境派兵的做法,认为那里遍布少数民族部落,不能激化与土著的矛盾,只需择人分布数地便可,后来的蒙古人大迂回策略也因此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
孟珙留下的遗产其二则是除了他那一大家子良将之外,还发现和培养了大量人才,比较著名的有:合州钓鱼城守将王坚、襄阳守将高达、扬州守将(实际就是淮东主帅)李庭芝这三座南宋最重要的防卫城市主官都是孟珙的门下,连那位著名的权奸贾似道实际上是孟珙极力推荐给宋理宗的,是孟家军的指定接班人,当然还有一位就是曾以十二人夺信阳、有赛存孝之名,后来蒙元灭宋的头号功臣刘整。(也许是后来贾似道重用吕文德等人致使孟家军并未形成政治合力的因素,这几位主要人物除李庭芝殉国之外,干掉蒙哥的王坚郁郁而终,贾似道罢官自杀,高达、刘整投降蒙元。)
和岳飞一样,孟珙还很有兴趣做个儒将,《全宋诗》、《全宋文》录有其诗文,他不以武备废文事,创公安、南阳书院,本人也精通《易经》和佛学,也算个难得的多面手。
还有一件恶趣味的事情与孟珙有关,有一幅比较出名的春宫画叫《尝后图》,和另外一幅大名鼎鼎、传说是赵光义让画师现场写生的《熙陵幸小周后图》经常相提并论(可惜都没见过)。这幅画大概是说蔡州城破之后,金哀宗的皇后被宋兵排队轮奸的场景,关键是画上居然有段题字,指认带头尝后的就是孟珙。当然,金后是否被捉史书并无记载,按照正常逻辑在那种局面下出现金后被强暴这样的情况也不算特别不靠谱,但孟珙亲自领头执行这种性报复行为的可能性应该几乎不存在。蒙元时期的书法家冯海粟曾经在《熙陵幸小周后图》上题过诗,大体意思是赵光义凌辱了李煜的妻子,报应到他的后人身上也就是靖康之耻致使三千嫔妃公主遭了金人凌辱。也许到《尝后图》就是下一个轮回,金人自然也得不到什么好结果,至于图上题字之人为啥让孟珙上,估计是让孟珙替他的同宗孟昶找回一些便宜,毕竟在赵光义强迫小周后之前,同样不是东西的赵匡胤也把孟昶家那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的花蕊夫人纳入后宫当了贵妃。关于这个事情,我们再延伸一点,为啥是李煜和小周后呢?姓李的我们找到了声名狼藉的李世民,姓周的却只好从周王朝的姬姓下手了,你们觉得伟大的姬满怎样?
于是,戏谑的打回油:
百战蒙金一丈夫。
或因花蕊上春图。
小周后报唐宗德,
兼顾穆王西幸无?
孟珙死后没几年,勇猛过人的刘整转入四川这个当时的主战场,依然屡立战功,但后来遭到了吕文德的猜忌,陷入了有功不赏、无事生非的境地,加上他一向和贾似道不和,他的顶头上司江万载(这个正史中未记载的人物极有可能不存在,但又是宜春江氏的始祖)又在此时罢官,屡遭陷害的刘整无奈之下于公元一千二百六十一年降蒙。
六年后,刘整在第二次入朝觐见时,进言“欲灭宋必先取襄阳”,忽必烈因此发起了第三次攻宋(公元一千二百六十八年到一千二百七十九年),次年便命术赤、刘整带兵攻打襄阳,让刘整边作战边操练水军,成为了蒙古水军的创始人。
又过了六年,也就是公元一千二百七十三年,在术赤、刘整的打击下,樊城失守,孤城襄阳再也无法坚守下去了,守将吕文焕献城降元,襄阳之战以元军胜利结束。至此,南宋大势已去。
次年,蒙古军队在淮西佯攻吸引南宋兵力的同时,以伯颜为帅,吕文焕自请先锋,浮汉入江占取鄂州(武昌),随后顺江而下;再次年,伯颜、吕文焕赢得和贾似道的芜湖丁家洲之战,术赤、张弘范赢得和张世杰的焦山之战,临安危在旦夕;又次年,也就是公元一千二百七十六年正月,离襄阳城破不过两年多的时间,伯颜带兵会攻临安,太后谢道清带着五岁的宋恭宗赵显降元。
宋朝还是没有马上彻底灭亡,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宋末三杰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先后立赵显的庶兄赵昰(宋端宗)和弟弟赵昺(宋幼主)为帝,凑齐了宋末三帝的序列继续抗元。公元一千二百七十九年二月,张世杰在崖山海战中败给了和他同宗同族的张弘范,十余万军民慷慨赴死,陆秀夫背负幼主投海,南宋灭亡(当然,也有一些史学家把三年前作为南宋灭亡的时点),中华几乎断档。
在说蒙宋之间的这个襄阳之战前,我们先说襄阳。
襄阳这个名字有两个含义,第一是和樊城隔汉江相望的那座城,第二则是以襄阳城为主、在历朝历代区域大体相同但又有所区别的一个地区总称。
襄阳到底为啥叫襄阳呢?当然是从襄阳城而来。但襄阳城又是怎么来的呢?
襄阳城以方位命名,得名甚早。古人称山之南,水之北为阳,反之为阴,那么襄阳是依何地理实体而得名呢?襄阳城北或城西北是汉水和对岸的一片平原,根本无山,只是城西、城南有山,城却不能称其为山之阳。历史资料显示,汉水在襄阳附近并没有改过道,这个襄如果是水的话,它就不可能是汉水。
根据《汉书》和《水经注》的记载,襄阳是因为位于襄水之阳得名的。襄水由城南扁山西麓数孔终年不绝的泉眼发源,汇西南诸山之水进入汉江。据说这条河一度水量充沛,历代两岸筑堤,沿袭疏浚,修筑桥梁,使得襄水化害为利,涝则排水、旱季灌溉,到明代襄水基本功能成为水利设施,改称襄渠,清代沿用,后人俗称南渠。由于名称随着历史的演变(不得不说这不是一个常规的取名方式),襄水这一名称,已渐行渐远,彻底被边缘化,搞得不少没有做功课的人误以为那里有一座襄山或者襄水是那一段汉水改道前的别名。
当然,襄水为什么叫做襄,却是我一直未能找到答案的问题。我查遍了襄字所有的用法,从字的本义上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解释,所以只能从人名上想办法。
楚国历史上跟襄字有关的名人有两个,第一个就是梦神女的楚襄王,但我们都知道,他的襄只是个谥号,而且他更应该被称为楚顷襄王,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其实是个倒霉孩子,在他爹楚怀王时期他就在秦国做质子,他爹被抓后,当了楚王的他驱逐了屈原,最后被秦国大将白起打得丢了都城和祖坟,难怪巫山神女看不上他,所以是楚襄王的可能性不大。
第二个也跟神女相关,此人名叫连尹襄老,连是个地名,尹自然是郡县制始祖楚国的官名了,襄则是姓氏。虽然无法确,但襄水是从连尹襄老的姓氏而来这个说法还是极具有竞争性的,在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解释之前,我就采用这个略带恶趣味的说法了。
根据《左传》记载,陈灵公和大臣孔宁、仪行父与夏徵舒的母亲夏姬(郑穆公之女)私通,在朝堂上将夏姬私赠亵衣拿出来显摆,致使夏徵舒弑君,孔仪二人逃至楚国,在楚庄王面前大肆形容夏姬之美。楚庄王带兵灭掉陈国,抢到夏姬想纳入后宫,但被同样垂涎夏姬美色的申公巫臣(还记得此人么?他从楚国叛逃晋国最后去吴国帮人家驾车练兵)以名声不好劝止,其他也想要这个美女的大臣也被申公巫臣以不吉利阻拦。不痛快的楚庄王假装看不懂申公巫臣的意思,把夏姬赏给了丧偶的连尹襄老。很快,这个连尹襄老战死,连尸体都没抢回来,夏姬落到连尹襄老儿子手里。最后,申公巫臣通过种种奇妙的操作,舍弃其家族(被楚共王灭族),终于娶到了夏姬,跑到晋国双宿双飞的同时还被晋国重用了。
夏姬是春秋四大美女之一,也是红颜祸水第一人,历代史家都在她身上颇费笔墨,《左传》用笔那么简练都快比我写的这段字数多了。所以各类文艺作品里屡屡出现这位绝代佳人也不为过,顺带着这位连尹襄老也算得上一个名人了。在某版很是畅销的文艺作品里,这位夏姬却也是妥妥的一位神女,祸害人间这么久,最后还是活生生的飞腾而走。
从上世纪中叶到本世纪第一个十年期间,这里都叫襄樊。所谓襄樊,就是襄阳城和樊城的合称。当然,襄樊一度还是湖北省第二发达的地区级建制,直到一并被改回襄阳的名字。很多时候,我们说的襄阳城,实际上也是指汉水两岸这两座相互交通连接的城池的,并不仅仅只是汉水以南的同叫襄阳城(搞得后来只好叫襄城了)的那一座。说到底,襄阳名字的问题一直就挺尴尬,一座城、两座城还是整个地区一直就不是太清楚,再把襄樊拉进来,显然就更为尴尬了。
实际上,樊城的设立相对要早一些,共和结束,周宣王继位,把之前提到过的仲山甫封在汉水以北(周可能把楚人轰回了汉水以南),名之为樊。故仲山甫也叫做樊穆仲,从此以樊为姓,为樊氏始祖,他封地的那座城则叫做樊城。
当楚人把郢都建在宜城的时候,他们在樊城的对面修建了一个规模巨大的军事渡口,称之为北津戍,北津戍和樊城一起构成了楚国都城的再一层军事防线,同时也是历任楚国君主带兵对外出击的必由之路。当然,这座军事设施直到白起打进郢都之前也没真正发挥过其狙击敌人进攻的效用,而孙武破郢的那次吴军没有走这条线路,楚昭王反倒极有可能是从这里逃走的。
直到西汉才在汉水两岸分别筑建城池,汉南的这座城池在保持其军事特征的基础上,更适合人们定居。这座城也因为因处于襄水之阳而得名襄阳,同时设置襄阳县。这是现存历史上最早出现襄阳的地名。但由于同时设县,我不太赞同这个名字是突如其来的,反而认为极有可能古已有之(也因此想到连尹襄老的)。
由于地理的因素,背靠汉水的樊城是中原骑兵突破秦岭、桐柏山之间的方城缺口之后可以向南抵达汉水边上的尽头,对于北方来的军队来说,实际上它无险可守,所以人们往往说它是纸糊的樊城。虽然樊城对北人来说并不难攻破,但似乎也并不适合北人防守,一不小心驻守此地的北人就陷入四面皆敌的困境。
襄阳城则刚好相反,它的正前方是宽阔的汉水和江对面的樊城(早年还有樊城西部不远处的古邓国邓州城),其他三面则是岘山环抱,还先后修建了夫人城、新城为犄角,小环境就是易守难攻之所。而大环境则更为有利,第二阶梯的大巴山在它的身后和西边构成了不可逾越的天然防线,东面则是江陵之门,岘山东端和大洪山最西部的鹿门山夹着在此九十度转弯并且河道突然大幅变窄的汉水,陆路几乎不通,水路则凶险万分,完全就不是个适合攻击的场所,北方骑兵如果想走东边就只好去穿越随栆走廊了。再加上襄阳城向南则可以直通宜城,有着足够方便的交通可以得到身后无穷无尽的援助,所以人们都说它是铁打的襄阳。
纸糊的樊城和铁打的襄阳组合在南阳盆地的最南端,相当于把中国南北之间的这道门上了一个坚固的连环门栓,有华夏第一城池的美称。尤其是在汉朝武都大地震造成西汉水改入嘉陵江之后,汉水和关中之间再也没有水路相通了。
由于襄阳的武备过于强悍,文化氛围反而相当浓郁,这里是楚文化的集中地,《诗经》和《楚辞》在这里交汇,我们耳熟能详的那个用濯缨濯足暗示隐逸和交友的沧浪之水其实就指这一带的汉江,这里出产过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这样名垂青史的音乐,北佛南渐的关键人物释道安(苻坚攻打襄阳号称只为得到一个半人里的那一个人)就是在这里的檀溪寺首创中国僧制、编撰第一部佛经目录、并把诸如慧远这样的弟子分送到南方各地的。
诸葛亮和庞统极其尊重的著名隐士庞德公(庞统的这位叔叔可是连刘表都不鸟的)就隐居在鹿门山上,连带后来的孟浩然、皮日休诸人也到鹿门山隐居。而孟浩然则和诗佛王维开创了中国山水诗派,是诗仙李白的偶像,让其他两位诗人来到襄阳留下了名作,加上籍贯襄阳的杜审言和他那位死后在襄阳立了衣冠冢的诗圣杜甫,从唐诗的角度说,这里似乎比伟大的诗都长安也不逞多让。
而离城更近的岘山更是文化遗迹密集之所,几乎是一步一景、一石一古迹、一木一景观的感觉了,有记载说伏羲死后葬于襄阳,身体化为岘首、紫盖、万山等岘山诸峰,故赤松子以此处为道场,真武大帝在此处设了办事处(去真武山朝拜一下基本就相当于到武当山朝拜了),江汉神女、宋玉、刘秀、司马徽、王桀、王叔和、羊祜、杜预这些文化符号均有遗迹在此。再远一点的邓城、楚皇城、九连墩等等加上奇山异水构成的绝胜自然风光,让襄阳显得文风浩荡。
说到鹿门山的来历,却和文化关系并不大,这座山原名苏岭山,汉建武年间也就是公元二十五六年的样子,刘秀和襄阳侯习郁巡游苏岭山,居然同时梦见了山神两只梅花鹿,就命习郁立祠于山,上刻二石鹿夹道口,谓之鹿门寺,进而以庙名山。初看觉得很是玄妙,仔细一想也很正常,毕竟刘秀的老家以及他最早发迹的绿林山其实都在襄阳汉水东面这一片,神化一下首当其冲的鹿门山似乎天经地义,庞德公如果没有庞氏这个襄阳大族的背景,鹿门山绝不是他能够沾手的:
五律—鹿门寺
龙息依天汉,山根入大洪。
势成光武梦,官造化人宫。
药尽诸庞采,诗非一孟工。
今谁堪剥啄,耆老曰隆中。
我去鹿门,可不像历代文人那样千辛万苦跋山涉水,因为游客极少,直接坐车就到了鹿门寺脚下的那个停车场,随便爬了几级台阶就到了鹿门寺,然后发现还有车路上来,就淡了登高临远的心思,并没有登上山顶去饱览汉江胜景,而是顺着这一层行行走走,感受一下漫山红遍下的清幽,还顺手打了一壶油:
五律—戏作
久为柱外史,可拜鹿门翁。
跨汉桥难设,近山车易通。
阶深咸得味,寺半好贪红。
何以如真隐,翛然误顶峰。
鹿门寺这一层,其实也还是有些景致的。鹿门寺显然要古老一点,庙里面基本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东西;庞德公的故居和他的化学实验室也就是草药加工厂(洞)却又显得半新不旧的,但明显感觉复建工程有些敷衍,设计水平太差,最多也就是乡村学究的水准;关键在庞德公故居下方我还发现了新立的孟浩然墓碑,这么大名鼎鼎的标志性诗人,那块墓碑的质地和规格让人极为费解,我只好判定它为疑冢。想到米公祠扩建工程的手笔,孟浩然这块碑以及整个鹿门山风景区工程的预算实在是差距有点大(下去路上另外一个地方修的浩然书院似乎要好一点),两个襄阳完全不对等,遂再打一油:
七绝—鹿门山孟浩然疑冢戏作
习侯开寺过鱼梁。
采药庞公不下床。
便许新碑如宝晋,
米襄阳胜孟襄阳。
东晋时期,侨设之风大吹特吹,襄阳得了一个古九州的名字:雍州。实际上,它还挂过古九州之梁州和西晋核心司州的名字,加上本身的荆州,最多时三州同治,小小襄阳身价顿时不菲。当然,我们在南宋听到的京西南路,其治所其实也同样搁在襄阳。但大多数时候,这里就是也只是名满天下的文化武都襄阳。
蒙宋之间的襄阳之战,大概算是人类史上在一个城市持续时间最长的大型战争,四十五年的灭宋战争,双方在这里就僵持了近四十年,为了争夺这个历来被称为兵家必争之地的水路交通要塞,几乎集中了当时世界上最精锐的骑兵和水军,动用了当时能找到的一切先进武器,双方死伤人数超过四十万人。在这期间,经历了襄阳城的失守与收复、再失守与再收复、蒙古南宋各自的内乱甚至内战、双方尔虞我诈的谈判、打打停停的消耗各种事端是层出不穷。
前面我们说过,从战争的角度,南北之间的通道主要有五条(迂回到云南就不算了):西边的那条走四川,在宋末这里也是早期蒙古人进攻的主战场,但余玠和孟珙他们建立了多层次的山城防线,攻打确实不易;东边的那条走淮东,到南京或者杭州都比较近,在隋朝以后,由于京杭大运河的修建,有效解决了河网密布的困难,但水军羸弱的蒙古人无法解决如何发挥他们骑兵优势的地方;而早先的合肥到武胜关一线,虽然经过因人口爆炸而不断加码的开发,这一段之间已经被人们找出很多条穿越大别山的线路来,但南方政权也相应在这些地方修筑了大量的关卡,我们往往把这一段称为淮西,成为历代南方政权最为看重的军事防线,有记载说旧于大别山上设关隘十三,曰黄土、平靖、武胜、九里、大胜、墨斗、白沙、东黄土、穆陵、双庙、长岭、松子、铜锣,由于复建、迁建,实际上比这个数目还要大(让很多做这个学问的人手足无措),自古南北战争恒依此为重险;剩下的路便是需要跨越方城、南阳、襄阳等地和汉、沮、漳三水才能进入长江区域,而襄阳则处于南阳盆地的最南端,襄阳、樊城分据汉水两岸互相呼应,绝对是易守难攻,当然,方城和南阳等城池对于蒙古骑兵来说如履平地,所以这一线的焦点首先就是襄阳。结合宋末的情况,大致可以把防止蒙古南下的战场主要有四个,淮东、淮西、京湖和巴蜀。在刘整献策之前,淮西(包括淮东西部)和巴蜀是打到哪里算哪里的蒙古人主攻方向,畏惧水战的他们一直把淮东和京湖作为侧面战场,宁可绕道云贵高原也不愿将主力部队投入这两个地方。
刘整告诉忽必烈,襄汉地区就像是南宋这条千里长蛇的软中腹,而襄阳、樊城孤立的暴露在前沿,攻下襄阳,长江中流的重镇鄂州就失去屏障,鄂州不守,南宋的千里防线就被从中突破,首尾截成两段,向西使川蜀与朝廷失去联系遮断,向东则有顺江之势,向南使得南面的湖湘门户洞开,所以一定要全力攻打襄阳。同时,要想灭宋,光靠骑兵而没有水军是绝对不行的。
忽必烈力排众议,让刘整担任了主攻襄阳的副总指挥和蒙古水军的教父。尤其是他创建的蒙古水军,一举从弱势变为优势,在灭宋的战争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因刘整去世,后来这支强大的水军又迅速没落。刘整的死,官方的说法是因为伯颜最后还是和贾似道一般在他和吕氏家族之间选择了更为庞大的吕氏(除了死去的吕文德,几乎全体投降了蒙古人),让他淡出前线,郁闷致死。另外一种说法是被存疑的老上级江万载骗去重伤了他才淡出前线进而郁闷死的。
借南宋端平入洛的借口,蒙古军队撕毁联盟协议,在窝阔台三子阔出的带领下攻打襄阳,由于宋将赵范喝酒误事,内应开门献城,自岳飞收复以来就再没落入敌手的襄阳窝窝囊囊的丢失,随之不到一年,京西南路一府八州军中有七州军落入敌手。但由于阔出突然去世,孟珙在蕲州、江陵一带屡破蒙军,双方转入相持。公元一千二百三十九年,在升任战区主官的孟珙带领下,宋军一举收复襄阳,但由于襄阳城破损严重不利于防守,孟珙只得弃守襄阳转而全面经营汉漳沮多层防线。继任孟珙的李曾伯则趁蒙古内乱之机,带领高达、刘整等在蒙哥继位前夕也就是公元一千二百五十一年再次攻取襄阳,并利用蓄谋已久的资金很快完成修筑城池和营田、屯军之举,迅速把襄阳建设成一座生机勃勃的坚固大城。
等到蒙哥想大举攻宋,他发现襄阳已经固若金汤。金庸小说里蒙哥亲自带兵长期围困襄阳最终被大侠郭靖在杨过的帮助下击退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蒙哥攻宋期间,蒙古人只在公元一千二百五十七年动用了十万大军团团围了襄阳七日,但终究没有什么效果而退兵,反倒是襄阳守将高达四下出击救援,甚至在鄂州之战中参与守城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次大战之后,蒙宋都陷入内部斗争中,蒙古人武斗内战不止,宋人文斗不休,襄阳难得的相对安稳了大概十年。
金庸笔下的猥琐小人吕文德在公元一千二百六十七年才真正出现在襄阳的战史上,这个倚仗蒙古人最为忌讳的黑炭团(由他族人和家乡樵夫、炭农组成的强军)战功累累成为孟珙、余玠之后南宋擎天一柱的猛将,是唯一在淮东、淮西、京湖和巴蜀四大战场都主持过工作的,甚至在云南的蒙古战神兀良合台都绕开他驻守的贵州而绕道广西去湖南。但这个大字不认识几个、极度贪财的家伙显然不适合朝廷,也不善玩弄阴谋,襄阳的失败起因就是他中了被他逼降蒙古的刘整计策。吕文德不听他弟弟襄阳守将吕文焕的提醒,居然同意蒙古人在城外开设榷场也就是类似自由市场的请求,让蒙古人在襄阳城外修筑了城堡,直等到蒙古人围攻襄阳、这些城堡迅速修成了围困襄阳的小长城时他才后悔不迭,一病不起。
就这样,在刘整的设计下,十几万蒙古大军步步为营,切断了襄阳的运粮、樵苏之道,进而断绝水陆交通、隔断消息,不断缩小包围圈进逼合围襄阳、樊城,屡次让吕文焕组织的突围无功而返。与此同时,刘整则带领他的水师,在陆军的协同下,多次击退从两淮和四川赶来增援的宋军。就这样,蒙古军队持续围困和攻打襄阳城达六年之久。
公元一千二百七十二年,蒙古大军发起总攻,他们攻破了樊城的城郭,只剩内城坚守,虽然其后张顺、张贵兄弟(先后战死)率领一支人马在围困五年后第一次杀进过襄阳城,回光返照了一下子,但吕文德集团在襄阳城内的储备日渐消弭。次年正月,元军烧毁了江上浮桥,让樊城孤立,刘整在战船上运用阿拉伯人专门研究制造的回回炮打破了樊城的城墙,樊城遂破。次月,吕文焕在朝廷再无救兵、回回炮轰城有效、城中物资缺乏、军心动摇的情况下接受蒙古人的招降。
也许是瑰丽的蒙宋襄阳之战榨干了这座楚地的武都之城,自此之后的战争中,它似乎再也没有满血复活过,(李自成的乌合之众都可以一鼓而破)。
七律—襄阳怀古
蜀水秦山向楚吴。中原一步倩谁图。
可怜问鼎逢强晋,无尽临边阻逆胡。
碑勒英雄南国灭,风闻金粉列城枯。
乡民未计朱颜改,或有农闲傍腐儒。
天际的银河在先秦时期被称为汉,那时的汉是天汉、银河的专用名词,牛郎织女故事缘起的那首诗“迢迢牵牛星,盈盈河汉女”说的就是天上的银河。而对应到地下的河流叫汉水也就是汉江,则是中国历史上文化影响仅次于黄河、长江的一条母亲河。
《尚书·禹贡》对汉江有着明确的介绍: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意思大体是从嶓冢山导出漾水后成为汉水,再往东则是濯樱濯足的沧浪之水所在了,然后过三澨,一直干到大别山才向南进入长江。这段话里广为人知的地名也只有大别山了,前面读着都挺费劲的。
那位说了,汉水之源名字虽然奇怪,但不少人都知道,这个山在宁强一带。不想较真的时候,我点点头说句“连这个都知道啊”的赞叹语;一旦有些想扯淡的心思,一定会追问一句:可那大地方为啥叫汉中呢?毫无疑问,嶓冢山是汉水之源,但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像襄阳一样取名字可以忽略伟大的汉江的,所以我们可以断定,一个叫汉中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拥有汉江的上游。
那么,我们继续查书。
《山海经·西山经》:嶓冢山,汉水出焉,而东南注于沔(《西山经》的第一座山为华山,向西一千三百多里是嶓冢山);《水经》:漾水出陇西氐道县嶓冢山,东至武都沮县为汉水;《汉书·地理志·陇西郡》:氐道,《禹贡》漾水所出,至武都为汉;《汉书·地理志·武都郡》:武都,东汉水受氐道水,一名沔,过江夏,谓之夏水,入江,天池大泽在县西;郦道元《水经注》:诸言汉者,多言西汉水。
大体上看明白了吧?汉中郡以上还有老大一截子呢。我们去翻地图,还别说,那一带真有一条河,名字叫做西汉水,只不过,人家是流向嘉陵江的。
而现今的汉江被语焉不详的认定发源于陕西省汉中市宁强县北部大安镇嶓冢山,这是中源漾水所在,但实际上北源的沮水比它远多了,(还有别的说法,反正挺乱的)。而那条水面平常宽不过三丈多的所谓漾水,平坦的河滩河床竟然宽达四五里之多,且两岸谷坡平缓,找不到河流源头应有的深邃峡谷;支流所在的青泥沟却是一条宽谷,并且一直延伸至嘉陵江流域的代家坝。这些都表明这里过去曾经是一条大河的中游而不是上游。结合汉水与东西汉水的地名演变,只可能是这里曾经发生过河流袭夺现象。也就是说,本来不应该有什么东西汉水的,它们过去是连在一起的,古汉水的上游一定是现在的西汉水,作为今嘉陵江上源的西汉水才是汉水的真正源头。
实际上,真正的嶓冢山即天水市南境的齐寿山,也就是古籍所载西县、氐道,今礼县、西和县一带,是西周时期的秦先祖故园西犬丘所在地,又是非子等秦先祖为周王室牧马的地方,所谓嶓冢,也许就是这么得名的。而唐以后才得名的嘉陵水那个嘉陵二字,怎么看都和嶓冢脱不开关系,再联想到秦置天嘉县,搞不好它们说的是一个意思,指的都是秦先祖故陵。当然,也有人说嘉陵是因为宝鸡长羊山大散岭嘉陵谷炎帝陵而得名,似乎也蛮有道理。
《水经》中提过一个冈山,大概就是位于宁强县阳平关镇与四川省广元市之间的朝天岭,古冈山在古汉水上下游还未中断之前,起到了阻挡南北水流的作用,使流经甘肃陇南的白龙江、犀牛江、青泥河等河流与陕南阳平关镇以北的故道水(今嘉陵江上游)所有河流几乎全部汇入古汉水河道,通过潜溪河河道连通东西汉水,并且在略阳县西北形成高峡平湖的“天池大泽”。这个天池大泽的水向东流则进入汉中,流淌在今天的汉江河道上。至于当时的天池大泽是否打通了嘉陵江则有不同的说法,即使打通了水量应该也不会太大。
天水这一地名实际上渊源于古人对古汉水上游也就是西汉水、漾水的称谓,即作为大地上对银汉的“天河之水”,即使后来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名字依然流传至今,只是没有多少人还知道它的本来面目而已。而汉中一带则位于古汉水中游,因而秦惠文王置汉中郡时即以水之所在而命郡名,项羽封刘邦为汉王,也因其封地在汉中而得。
水量丰沛的古汉水自秦州嶓冢山向东南流至略阳,江水壅塞为天池大泽,折而东流向汉中、襄阳,流经甘肃陇南北部、陕西汉中南部、湖北北部一带,在中原人没见到长江之前,这就是航运畅通的第一大河流。韩信在明修栈道的同时,完全可以通过巨大的水运能力将他的兵力运到故道水去暗度陈仓。而天池大泽的存在以及可能已经初步形成的嘉陵江上游河道(水路或者沿着水路的陆路通道),也可以让并未占领汉中的秦国人不必通过楚国人的领地就可以迅速攻下巴蜀从而在秦楚之争中占据地利优势。白起也可以沿着古汉水走廊从天水乘船干到南阳盆地进而攻取楚都宜城楚皇城。
西汉高皇后二年也就是公元前一百八十六年,武都道发生过一次持续时间很长的大地震。当然,这个地震级别其实并不太高,据说也就是六七级的样子,加上那里地广人稀,当时并没有造成特别严重的伤亡,史书中也只是一笔带过。但那次地震对中国历史的影响却是空前的。大地震时,今汉嘉分水岭北面高耸、陡峭的汉王山可能发生大型山体滑坡,山体滑坡与崩塌造成今汉嘉分水岭的形成,导致汉水上游在今汉嘉分水岭之西形成巨大堰塞湖。大地震所引起的地壳挤压抬升,把经过山下的古汉水完全塞断,导致武都道境内的古汉水中断,并最终迫使古汉水上游在朝天岭形成巨大豁口袭夺古潜水,原有的汉水上游诸水至此一路南下进入潜水水系,使原有的故道水系,浊水水系,西汉水水系,青泥河水系全部纳入嘉陵江水,最终到唐朝才基本形成后世的嘉陵江河道与水系。
由于此次大地震导致了古汉水上下游之间的断流,汉代以后的人们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遗忘了这些变迁,至两汉以后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已完全搞不清陇右地区进入嘉陵江的这段汉水与汉中地区的汉水的关系,看到了现实中的汉水水系与古地理志记载不相符合的情况。而汉代以后人们为了附会《禹贡》汉水发源于嶓冢山的记载,将汉水一分为二,陇右地区的部分被称作西汉水,汉中地区的部分被称作东汉水。又为了能说通古汉水中残留下来的东汉水在原先中游地区的发源问题,遂将汉中宁强县代家坝附近的山地认作嶓冢山,北魏正始年间新设的华阳郡属县也因山起名嶓冢县,汉水中源的发源地就被认定在今代家坝附近宁强县东北了。
原有的汉水河道中断了,原本属于汉水中游的地段变成新河道的上段,作为原来汉水中游含义的汉中二字就失去了其原意,古代的汉中地区演变成了仅遗存汉水中下游一段的新的汉源地区了。更为关键的是,早先的王兴之地汉中平原经过此劫,再也难以恢复之前的水路便利了,古汉水走廊被分成两段且水量大减,关中、汉中、蜀中之间的交通只能以狭窄的山谷陆路为主,于是关中到汉中、汉中到蜀中就只能走那几条声名显赫的大深谷狭道,这就是关中到汉中的褒斜道、子午道、傥骆道和因水量枯竭基本遗弃的陈仓故道,以及汉中到蜀中的金牛道、米仓道和唐以后才开发的荔枝道。曹操打败汉中的张鲁后惊呼这里是南郑天狱,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也妇孺皆知。
实际上,由于地震的影响,从汉中到关中的几条通道都相当难走,运粮的难度极大,就算传得神乎其神的木牛流马也不成,诸葛亮的北伐注定难以模仿韩信从汉中出发,只是不知道他在襄阳献出隆中对时是否对他所在汉江的上游这个情况有所了解。而从汉中入蜀,早年阳平关沿嘉陵江一线的山路被地震以及古汉水南夺河道所毁,米仓道过于狭窄,只剩下金牛道可以行军,但剑门关之易守难攻也是有名的,几乎要让人放弃从这条线路进攻蜀中的念头,所以刘秀宁可逆三峡而上也不愿意举大军从北线进军,邓艾偷渡阴平小道破蜀更是这个战争疯子的生平得意之笔和豪赌之举,冷兵器时代难以复制。
回到《禹贡》上的那段话,说的是大禹治水,从嶓冢山(齐寿山)疏导出漾水(西汉水)东流注入汉水,继续向东到了沧浪之水的地方,然后过了三澨,最后在大别(大别山)脚下汇入长江。
我们还有两个问题没解决,沧浪之水和三澨到底在哪里?
先说三澨,这是个两千年的疑案,虽然我们经常看到人家引用这个词,但它到底代表什么似乎就一直没个明确的说法。澨字大体有三种意思,一个是堤坝,一个是水边地或者涯岸,还有一个就是水的名字,但第三个显然是从三澨而来,跟本意无关。而三澨,主要的意思也有三个,第一就是襄阳以上的三处堤坝的总称,但具体是哪里则有很多种说法,第二则是襄阳略下一点宜城一带的三处水边地,第三则是在大洪山以南从天门流经汉川进入汉江的河流叫做三澨水,而第一第二种说法的三澨,大家居然主要都选择了《左传》里提到的句澨、雍澨和薳澨等三个相同名称。三澨的各种说法历史上都有典籍和学者力挺,确实搞得人们无所适从,我也曾搞明白这个问题,但想想人家弄了两千年都没弄个所以然出来,搞不清楚也就搞不清楚算了。当然,作为一个貌似专业的水利工作者,我有时也考虑《禹贡》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随便弄个小地名上去,也许作者另有深意,而我则一直比较倾向是汉水在楚国境内的三次大拐弯。
至于说沧浪之水,似乎大家都知道这段: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但这段到底从哪里来的,又比较纠结了,似乎孔子、孟子、屈原似乎都和它有关系。但很遗憾,这是首不知道作者的儿歌,通常我们叫它《孺子歌》,圣贤们经常引用它无非是这几句后来被开发得立意深刻。
通常情况下,这首儿歌被广泛认为主要有以下几层意思:第一是写实派,秋收之后水清了,准备去打仗的人们可以洗洗冠缨;到谷雨水浑了,干完农活的人们可以洗洗脚,显然是一副闲时为农、战时为兵的景象。第二是潇洒派,大概是那个渔父劝解执拗的屈原,不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坚持,水清可濯缨、水浊便濯足,与世推移,无可无不可。第三则是实用派,孔子教育弟子乃至世人要注意个人品行,你的名声好,别人拿你濯缨,你的名声不好,就只配濯足了;而孟子依此发挥,强调个人、集体和国家的修养,引出“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之类积极意义的口号。在此之外,历代大儒们还有各种各样不一而足的演绎。
也正是这样的一些解释,这首孺子歌所在的生发地往往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可以延展到任何一条河流(当然,黄河等永远不会清的除外),最后连苏州的一个小私家园林也以此为名,这往往让人感觉略有点失落。
在我看来,我们对儿歌进行过多的诠释也许不算什么不合适的事,但最好也不要抛弃他最先的含义,毕竟历史上流传下来真正的好儿歌实在太少了。回到沧浪之水这首孺子歌上,无论人们怎样赋予它各种伟大意义,但歌中表现的那份轻松和愉快是绝对无法忽视和改变的,要让我承认这样的一首意境优美、语调松快的歌谣跟即将开始的血腥战争联系到一起,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毕竟一个浪漫的楚人和实行军功爵制的秦人思维方式大不一样。
历史上记载孺子歌是在汉水一带最早流传的,孔子去过宜城的楚都,在那一带听过这首歌,被孟子写进书里;屈原也可能在流放汉北的期间听过渔父唱这首歌。所以这个沧浪水到底最早是汉水还是涢水或者清发水一直争论不休。又得说我是一个水利人了,专业的说法沧浪水只能是汉水才够格。
在开始谈论这个问题以前,我先说点不是题外话的题外话。
我小时候经过长江的时候,在很远的山上,可以看到长江并不是那么黄,隐约有些清的感觉,但后来就只能看见黄色的江流了,最近这些年的冬春季节,江面经常是清的,非常的漂亮,这就是水土保持的结果。
有段时间,人们一直都说,长江变黄了,正在成为第二条黄河。这个说法,用来提醒大家关注环境,重视长江流域的水土保持,是没有丝毫问题的。但这不能代替专业,即使不进行水土保持,由于产沙条件的不同,长江永远不可能变成另一条黄河。
黄河流域中有五十多万平方公里是黄土丘陵沟壑区,占总流域面积的七成左右。这些地区,覆盖着几十甚至几百公尺的黄土层,质地疏松,抗冲能力弱,遇水极易崩解,水的侵蚀极为厉害,虽然雨量不大,但雨量集中,暴雨强度大,形成严重的水土流失,每平方公里年流失量可以达到万吨。而同样的地质,在长江流域很少,只有嘉陵江的支流西汉水流域的两千多平方公里;其他多为基岩或风化岩体碎屑,这样的地质情况,只要有植被存在,土壤就几乎不会流失,但一旦失去植被,就会土壤流失并急剧恶化,不过,每平方公里年流失量可以达到两千吨以上的地区只占上游面积的百分之七。
在长江要变成黄河声中,我查过一些数据,在上游绝大部分水电站尚未建成、基本处于原生态状况下,宜昌多年平均含沙量(每方水中泥沙重量)是不到两斤四两,年总量也就是五亿多吨;而黄河的数据分别是七十斤和十六亿吨。这就是在三门峡苏联人的种树植草水土保持方案无效和长江种了几年树就清了许多(这说法也就迅速烟消云散了)的缘故。由于自然环境的不同,可以肯定的说,长江永远不会是第二条黄河。
回来。看明白没有,当时的长江流域,大多植被茂密,水土流失极少,各条河流非洪水季节的水大抵都是清澈见底的,(当然,长江由于其大不可能太清),但汉水可能例外。由于西汉水地处黄土高原,平均泥沙含量是其他水系的十几倍甚至更多,只要那一带下雨,大量泥沙则流到天池大泽。天池大泽起到沉淀作用时,流到湖北境内的汉江水依然比较清澈;一旦天池大泽不能起到沉淀作用,那些浑黄的西汉水就会直达丹江口以下相对平坦、水流渐宽渐缓的湖北境内,而且这种情况的发生和季节无关,只和西汉水的天气有关,甚至有可能流到襄阳一带的汉水还会出现清水中带有部分浊黄的现象。我以为,沧浪之水得名大体与此相关,也只有襄阳城以上的河段可以以此名之(在荆山、大洪山的作用下,襄阳城拐弯之后的汉水又变得湍急狭窄了)。
我对这首孺子歌的理解是这样的:在那群快乐玩耍的孩子看来,不可预见的汉水色度变化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他们自然可以传唱出一些东西来;至于冠缨,与其说是他们父辈头盔上的,还不如说是他们玩打仗游戏的装备。想想这个场景吧,反正我是被这个场景所动,再也不肯接受沧浪水的其他说法。
我在约几位朋友同游襄阳并写很多诗的那次,用了下面这首诗作请柬:
襄阳元聚汉江魂。
岘首云烟扰鹿门。
纵瘗武都嶓冢水,
沧浪濯足意犹存。
汉水流域历史上也有一个基本算是失败的水利工程,西汉元狩二年也就是公元前一百二十一年,为打通武都大地震带来的关中到汉中交通不通的问题,汉武帝派张汤父子带领数万军民,用了差不多五年时间,想把源头相距过百里的汉江支流褒河和渭河支流斜水(今石头河)沟通起来,工程包括褒水、斜水等河流航道的整治和褒斜道陆路车道的开凿。由于航道工程艰巨和当时(现在也够呛)施工技术的限制,完工后水流湍急且多礁石,不能行船,但褒斜道陆路终于开通了,也算是对汉中交通状况的一个重大改善。不然,后来的诸葛亮恐怕要疯。
很多时候,我总是惊异于古人的智慧和胆魄,除了他们无法认知的那一部分意外,他们完全可以搞定一切问题。
他们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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