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府河流过保定之后两岸的夏日田园
梁东方
一亩泉河在保定动物园南汇入清水河,形成府河。府河流经保定市区之后,进入清苑地界,由东南向着东北方向而去。过了中阳,在孙村以南地方,前面即将和黄花沟汇合,然后与龙泉河汇合,而与更南边的唐河距离也已经不是很远;它们都奔着地势更低的白洋淀而去,从而在平原上形成了河流交汇的多水地带。
平陵向东,离开公路的广袤大地上,有大杨树行列下红砖竖着铺成的乡间路,两侧的田野里是麦子收获以后绿色的玉米小苗刚刚冒头从而显得黄绿交错的庄稼地,庄稼地之间点缀着菜地,还种着茭白、荷塘、串叶松香草。
远远地看上去,菜地很像是一种现代大地艺术:每一种菜都是一种纯度一致的颜色,其浅绿青蓝之间,既是品种的差异,也是同一种菜在不同的生长阶段的样貌区别。一带宽叶的生菜是浅绿色,一带小叶的芹菜是深绿色,一带笔管条直的大葱是青色,一带香菜小苗则是幼儿一样的浅青鹅黄……地里的菜有的收了,有的在收,有的正在生长,有的刚刚出苗,每一块、每一条都整洁得像是画板上一丝不苟的工笔细刻。遮阳伞下双手一直在忙碌的夫妇俩完全顾不上抬头看自己的菜地的这种颜色线条,他们自己也成为这颜色线条上的一个驻点,一个音符,和身后的大地上的庄稼、树梢,以及蓝天白云一起成为画幅中必不可少的元素。踏足这样穿过菜地的乡间道路,每一步都含着惊喜,都让人流连不去,完全没有想到经过杨树浓荫之后还有大面积的茭白等着呢。
茭白初看好像是芦苇,但是比芦苇整齐粗壮,中无杂草,显然是人工栽培,雨后的风被茭白高高的梢头清晰地画出了方向,一派野趣。这种剥去绿色的外皮,露出雪白多汁的根部即可入食的水草,也正是因为在富水的河边才有被栽种的可能,是河水滋养了它。茭白一向都是南方的物产,在北方也只有白洋淀之类大名鼎鼎的水域中才有记载,今天在这样多水的河畔大地上相遇,完全出乎意料,却也彻底让人臣服。高高的绿色茭白和金黄的麦茬地之间的色彩关系,是任何伟大的画家也画不出来的天工巧夺。此时此刻你要做的不是拍照,不是写生,就只是痴痴地凝望:人生中还有如此幸福的时刻,竟然不是一瞬,而是很可以持续一段时间长度的一会儿,十几二十分钟,只要你不离开就一直可以有!
至于荷塘就更是如此了,无非是因为以前见过、有了预期,所以不像是茭白这样惊艳,但是也依然可以让你再次惊叹:须臾不可脱水的莲荷,硕大的叶子中间还有雨水如珠的存在,它们接天荷叶无穷碧的阵势所展现的是这个季节里最壮观的农作物,水生农作物的足可观揽的盛景。那些被风卷起的叶背,泛着比荷叶正面的绿色浅淡一些的青白,恰好有一只纯白色的水鸟于间扎撒着长长的翅膀翩翩起飞,算是将又一年里的荷田画卷不留遗憾地递到了你的眼前、你的心间。
而旁边种植面积更大的旱作饲料品种串叶松香草,猛一看像是没有打枝掐头而长疯了的向日葵,又像是密密实实的鬼子姜,却终究是一种本地从来没有过的引进物种。连同其种植规模之盛大辽阔,也一起从遥远的北美引了进来,期望以相当的产量来实现本地牛饲料的更新换代。这种一人多高的草,在盛夏季节里满头开着黄色的花朵,远看是葵花花盘,近看又如菊花灿烂。这种浩大的植被规模和农业田园的审美景象,一点也不逊于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抑或梵高的向日葵地,它就直接点缀在我们的生活范畴之内。仅仅是没有名声在外而使大多数人与其失之交臂。
水域丰富的大地上的一切丰富多彩也自然而然,没有围墙没有门票,没有保洁没有保安,它只是生活中本来的样子;在生活中本来的样子里就可以收获这样丰富的感叹和审美的愉悦,这其实就是大地田园最宜人的品质。
在这样的大地上行走,远比在任何公园里都更让人沉醉。和生活紧密相关的蔬菜的味道,野草的味道,以及和想象紧密相关的云朵的味道、水中花镜中月的味道,在季节中,在带着人生现场的诸多缺陷的优美之中,无远弗届地呈现,仿佛可以一直持续,好像无始无终。
在传统上只生活于居住点周围有限的人类聚居范围内的人们来说,任何远离城镇、离开公路主干道范畴的活动都是罕见的。说起来是生活在某某地方,其实也就只是到过某某地方核心的地方,放诸田野,则尽付阙如。
离开城镇,离开大公路,沿着河流,走到这样河流汇合的大地深处,自然就会有任何旅游点都很难给予的馈赠。它因为从未被修饰,所以不无缺陷;它在农业时代的人类只管俯仰天地而将剩下的一切交给季节的古老格式之中,所以总有超越人的创造的丰富性,总有意想不到的盛大辽阔与细微末节。
而只有摆脱开任何景点旅游的格式之后,纵身大地深处,才可能有自由行止的收获;这是脱离开任何既有的旅游话语体系的旅游,这是不受任何商业性的、习惯性的时尚左右的自由驰骋的快乐。它不仅和季节并置,还和我们其实可以丰富起来的人生同行。
盛夏季节里的这个雨后的上午,沿着府河的探寻和欣赏,渐趋佳境,流连忘返,真不愿意结束。在人间数不清的矛盾纠结之上,在经常乏善可陈的庸碌之间,总还是有另外一种可以同时拓展开视野与心胸的可能,让生活不至于长时间沉滞和乏味。这是旅行、漫游的意义,这也是人幸福地栖息在大地上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