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纸贵 | “一折八扣书”琐话:从大达图书供应社说起

大凡民国文献的收藏家恐怕都遇到过所谓的“一折八扣书”。记得大学时候逛琉璃厂,正赶上中国书店古旧书市。海王村的二层到处都是成捆成捆、小山一样的旧书,其中不少是民国书。我本着“捡漏淘便宜”的心态,捡了几本一块钱一本的便宜货,大多是《文选》《纲鉴易知录》等文史书。虽然买回去也没有翻过,但是对于出版者的名字却记得格外清楚:大达图书供应社。相对于“书局”“书店”之类的常见招牌,“供应社”这个名字就很独特,所以印象深刻。很久以后才知道,当初稀里糊涂买的竟然就是曾经风行一时的“一折八扣”书。

据平襟亚先生《上海滩的“一折八扣书”》(以下简称“平文”)回忆称:“上海在抗日战争以前,约1930年至1937年这一段时期内,书业中掀起了一个浪潮。有几家规模不大的书店,以极廉价的书籍大量供应给读者,人称‘一折八扣书’,又称标点书。这批书大都是翻平印的我国传统小说,如《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之类,亦有古典文学的单行本,名目多至三四百种。由于同业间的竞争,借口于薄利多销,逐渐跌价,从二折、一折跌至一折八扣。这一空前未有的大廉价,形成了出版界风起云涌的潮流。”

而大达图书供应社也正是应了这股风潮诞生的。因此可以说,“大达”天生就与“一折八扣书”有着不解之缘。

按照朱联保先生在《近现代上海出版业印象记》中的回忆,大达图书供应社的招牌是在1934年挂出来的。其实,它并不是一家新开张的书店,甚至连一个独立的品牌都不算,这个牌子只不过是广益书局的“副牌”。广益书局在当时的出版界算得上老字号了。它的前身是1900年建立的广益书室,1904年更名为广益书局,由魏炳荣主持。清末民初,随着石印技术的逐渐普及,上海出现了不少专营石印书籍的出版机构,比如扫叶山房、千顷堂书局、锦章图书局、有正书局等,而广益书局也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家。这些书局出版的大多数是石印本古籍,特别是古典文学作品。即如广益就印制大量文史古籍和通俗小说。这些书广泛行销于小城镇和农村地区,即便是上海滩,也能在很多星罗棋布的小书摊上见到这样的书。“平文”称,这些书的读者多是一些“小市民群众们”,大体认得些字,借此消困遣闷的。

在新文化运动的推动下,上海的新书业快速发展,新文学作品、各类社会科学书籍、外文翻译作品先后成为出版市场的抢手货。相比新书业的风光,这些石印书局似乎就显得落伍了,好像只不过是龟缩在故纸堆角落里苟延残喘的老古董了。所以,一段时间中,石印书业几乎已经被出版界所遗忘了。但是到了30年代,特别是30年代中期,受到1929年以来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普通民众的购买力显著下降,出版市场出现了较为明显的萧条迹象。普通书局出版新书的成本和风险变得更高了,而收益则微薄得可怜,甚至还要蚀本。《申报》1935年8月24日所载李衡之的《出版界往何处去》一文以“奄奄一息”形容当时的出版界,并分析说:“造成今日出版界这种局面的原因,除了政治环境以外,最重要的是经济关系。经济衰落不但造成购买力的减低,而且也可促进思想的苦闷,无心于读书。为了这样,于是各书局的参考书都成了废纸。就是在上海,号称文化最发达的地方,不但各校学生大多不读参考书,敎授大多不看参考书,就是一般文人、著作家,其所写的书的数量也有超过其同时间所读所看的。在内陆,不要说是在农村,就是在都市中,就笔者近日所到的长江流域几个商埠,中产以上的人民都在闹恐慌,花一元买一本书是很少见的事,所以,如在九江芜湖等处,就是商务中华等几个大书局的分馆,其日常至要的营业也只见数角数分的卖买,市上所见的无非是一折八扣七扣的东西。”

出版界往何处去

在这种条件下,有精明的书商将眼光投向了故纸堆中。拉开“一折八扣”书战序幕的新文化书社就是他们的代表。据《近现代上海出版业印象记》记载,新文化书社创设于1923年,系绍兴人樊春霖所办。五四运动之后,提倡白话文,该社以乘机出版《白话文做法》一书畅销获利而起家。其后专出不须付稿费的无版权的古典文学书、通俗小说等,加新式标点,粗制滥造,以提高定价减低折扣,利诱本外埠贩卖书商批购,成为上海经营一折八扣标点书之始作俑者,获利颇多。“平文”称,新文化书社在两三年内出版了三百种之多,种类不单是有价值的小说《红楼梦》《水浒》等,什么公案小说、传奇、笔记、诗话、唱本,全都网罗在内。也就是说,新文化书社出版的这批书基本涵盖了石印书局的出版范围。这也就拉开了争夺石印书市场的序幕。

新文化书社的市场策略直接产生了两个结果。第一是因为销路好,所以颇有获利。第二则是给石印书业带来了直接的威胁。

在这之前,石印书业与其他新书业基本不存在直接的竞争关系,大体上“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当新文化书社这样“剑走偏锋”,把用铅字排印、新闻纸印刷的平装本呈现在读者和书商面前的时候,传统石印本与铅字排印本之间的差距也就高下立判了。

第一,石印本书分册体量比较大,像《水浒》《红楼梦》这样的书,石印本往往需要分装十册八册。而铅印平装本至多装订三四册,读者携带便利。第二,铅印本所用新闻纸较之石印本所用有光纸更为经久耐看;有光纸则更薄易破损。第三,排印本增加了现代标点,段落分行,而且在宣传中也将此作为卖点。二十年代亚东图书馆曾出版标点本古典文学作品,风行一时。因此以标点断句为标榜,不但更加吸引了读者,也确实便利了一些读者的阅读。第四,上世纪30年代,国外大量倾销印刷纸,新闻纸的价格非常便宜,五百张一令不过三元;且上海的印刷机构很多,不仅可以赊纸,而且可以挂账,便利书商资金周转。所以平装本书的成本比较低廉。第五,正因为平装本成本低廉,书商本着“薄利多销”的原则,折扣力度也就可以更大,自然更加吸引消费者。另外,古籍不存在版权问题,所以并不是石印书局所独有,谁想印都可以。

一折书到乡村

有此几端,平装本自然风行;而相应的,石印本则大受冲击。《申报》1935年7月29日所载稜磨《一折书到乡村》感叹,“一折书的势力,一直钻到乡村来了,虽然乡下早已尽有人看报,而活版铅字排印的书,并不缺少,曾有少数人看到过,但铅字排印的书成为真正乡下人所接触的书,这还是第一次。”,并且断言,一折书完全吞并石印书,是必然的。1935年8月24日所载李衡之《出版界往何处去》称,“出版旧小说,因其读者对象最广,而且‘大鱼吃小鱼’,至少那些旧的石印书及书摊的生意是可以抢过来的”。平襟亚《上海滩的“一折八扣书”》也说:“铅印本夺取了石印本的销路,石印本自然淘汰了。”

现在,可以回到本文的正题,再来说说大达图书供应社了。大达的出现正是为了应对石印书所面临的严峻局面。当铅印本夺取了石印本的销路,造成广益、锦章这种老资格石印书局经营困难的时候,广益的掌门人魏炳荣意识到继续死守石印书市场几乎就是死路一条,于是当机立断,也要效仿新文化书社的套路,在这片新市场上跑马圈地。于是,他打出了“大达图书供应社”的牌子,专门印制销售铅印本古籍。为什么不直接用广益的名号,而要改头换面一个新字号呢?我猜想恐怕是为了留有余地,毕竟相比老字号的广益,一个新字号牵绊更少,不容易引起同业间的是非争执,更容易“见机行事”。大达在正式亮相之后,借助广益的势力,便开始了奋起直追。“平文”称:“广益却以大达供应社名义日夜排印。好在自设铅印局,不消委托别家的,而且新文化早已出版了二三百种,广益不用请人标点,只消照它排印,以误传讹下去在所不论,于是不到一年,竟赶上了新文化。他们两家书店,就此旗鼓相当地竞争起来了。从照定价三折跌到两折,甚至一折半,大致批发多于门售,新文化销不过广益,但也没有败阵下来,彼此相持了一个时期。”“他们如机械式的完全不加以改进,但是由于价廉,贩卖者有厚利可获,以二折批去,五折六折卖给读者,利润在二倍以上,惊为奇迹。因此营业发展,无远弗届。各省各埠,同业汇款来批书的日益增加,每天盈千上万,日夜装箱打包,总是如办喜庆,忙个不停,且因来不及印造,繁销货常常断档,这是书业界空前未有的盛况,也是不正常的繁荣,这事发生于1935年。”而对比他们热火朝天的景象,“整个书业市场冷冷清清,渐趋于没落。商务、中华、开明、世界等尚可以教科书维持业务。其他小书店门可罗雀,往往口唤奈何,支持不下,门前扯起了秋季大廉价的旗子,直到年夜还没有落下。”(“平文”)徐柏容先生在其《书战:一折八扣——三十代书界回眸》中回忆说:“1935年前后的图书市场上,大达图书供应社的图书到处泛滥,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到了此时,新文化书社虽勉力相持,但终于声势不如大达图书供应社于下风。”

上面的记述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即一折八扣书的折扣并非开始就如此之底,而是在激烈的同业竞争中一路压下来的。实际上,除了新文化和大达的对阵之外,世界书局等一些书局见有利可图,也纷纷入场,“‘合购十部,大洋四元’的《三国志》《红楼梦》等翻印本,成了世界书局近日来的利市卖买”。(《出版界往何处去》)看来用“书战”形容确也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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