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0年第六期精品荐读丨张瑞田:手札情深
形神有规矩 笔随时代律动
聚散无定法 文咏人间真情
手札情深
文丨张瑞田
疫情期间,心成了荒漠,板结、凄凉。长时间居家,一日三餐,然后一杯绿茶在案,一册碑帖在手,度日如年。
足不出户,就在书房闲读。信手拿出厚厚的《宋元尺牍》,打算阅读几通,然后秉笔临习。临习手札,是我学习书法的惯常,一方面在文辞中浮想,一方面在笔迹中领悟,机锋棒喝,心领神会。打开《宋元尺牍》,第一眼看到折叠着的旧报纸,是2010 年8月4日的《书法报》,这期报纸很亲切,它以两个整版的篇幅刊发《文人手札的时代意义——〈心迹·墨痕:当代作家、学者手札展〉备忘录》,其中有我与斯舜威先生的对话录,有巡展的各个展览馆,有不同媒体对“手札展”的评述,还有参展作者的名单。这是一份十年前的旧报纸,拿在手中,亲切、温暖。
在展览作者的名单中,我看到了黄君实的名字。这个展览,这个名字,让我想到一件往事。
重读久违了的《书法报》,思绪随着这份旧报纸飞翔。这是我与斯舜威共同策划的展览,从2008年到2012年,在全国各地巡展十余次,引起观众和专家的热议。作者队伍小而精,有已经辞世的黄永厚、王伯敏、陈忠实、张贤亮、沈培方、忆明珠、何申,有高寿康健、已在人瑞之年的周退密,有近百岁的黄永玉、刘征,有近九十岁的沈鹏、邵华泽、鲁光,有在文学界、学术界保持昂扬生命活力的莫言、荆歌、方英文、关仁山、林岫、白谦慎、郑晓华、唐吟方等人。他们的手札,是一个展览的构成,至今依然有人提及。
黄君实也是这个队伍里的一员。
他生于1934年,是香港著名学者、书画家,著作等身,曾任佳士得拍卖行中国书画部国际主任。我与黄君实不熟悉,没有办法把征稿函寄给他。知道他与诗人、书法家黄君熟悉,彼此在手札中切磋学问书艺,黄君手中自然积存一些黄君实的手札。于是,我向黄君暂借黄君实手札参展,得到了黄君的支持。
黄君实是资深的学者型书法家,他在31岁时参加了“兰亭论辩”,以《王羲之〈兰亭序〉真伪辩》一文,引起关注。他的《文徵明及其交游》《顾洛阜藏宋元书法名迹》等著作,也是我的案边书。他与黄君的行草手札,可谓“穷灵尽妙,独步今古”,是展览作品中的上乘之作——
“简斋足下:京华小叙殊慰。承赠大著王羲之十七帖研究一文发他人之所未发,伏读感佩。右军兰亭十七二帖为行草之绝调,学之者位置笔法两难兼顾,兹所以为圣也。余今年春曾临一过寄上以供一笑。十月中来京当谋良唔。秋气渐深,祈珍爱。不宣。君实顿首。九月二十五日。”
这通手札,走了十余个城市,却在烟台往北京的物流中消失了。
我茫然了。怎么向黄君交代,如何解释丢失的前因后果?余下的展览旅途,没有黄君实的手札情何以堪?
我不相信黄君实的手札会丢失,一遍又一遍寻找,细致翻动每一件展品,总觉得与黄君实的手札会不期而遇。秋天了,窗外的银杏树的叶子一片金黄,我却忧郁起来了,一段时间里,黄君实手札成了我的心病,想到它,心头就会掠过一道暗影。
冬天,应约到深圳巡展,展览作品集依然有黄君实的名字,展览大厅却不见了黄君实的作品。有人问起,我就说没有带来,敷衍了事。吊诡的是,在深圳的巡展,再一次发生丢失作品的事情,丢失的三件作品里竟然有黄君写给我的手札。我哭笑不得。深圳主办方有了我一样的尴尬。他们主动提出,以深圳几位书法家的参展手札赔付,我一笑了之。
是啊,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赔付我了,我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赔付黄君呢?
我想到作家、学者李廷华。他也是“手札展”的参展作者,与黄君实交情不浅,曾应黄君实邀请,到香港做学术访问。我打算通过李廷华,买一幅黄君实的书法赔付黄君。我当然知道,此书法不是彼手札,无法等量齐观,只是想以这样的态度表达我的内疚和歉意。那一年,李廷华住在燕郊,我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希望得到他的帮助。李廷华笑起来,他说,他去同黄君说明情况,想必黄君会谅解这件事。我不同意,既然是借的,有借就有还,丢失了,就应该赔付。李廷华沉默一会儿,又说,黄君实与他有手札往复,也有书作相赠,他找一件送我,赔付黄君。我愣了一下,转念一想,只能这样了。李廷华长我一旬,兄长风度,于此可见。
不久,李廷华就把黄君实给他的一幅书法作品交给我,让我给黄君,替代那通手札。这幅书法作品抄录黄山谷的《清平乐·春归何处》:“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他把踪迹二字误写成“消息”,在字边点三点,小字补写“踪迹”,陡见手札之神采,依然“穷灵尽妙,独步今古”。
不好意思见黄君,又必须见。两个人的承诺,要有始终。到了春天,我与黄君约定,到他府上拜访,黄君表示欢迎。我住朝阳,他住通州,距离不远。如约见到黄君,寒暄过后,就把手札丢失的情况如实讲来,当然,也把我的赔付打算坦诚交代。黄君笑起来,他总是面带笑容,他看着黄君实的《清平乐·春归何处》,用手机拍照,然后,亲自把书法叠起,放到我的手中,说,还给廷华,君实老的手札丢就丢了,别挂在心上。黄君的宽容,让我无语。手札是情感的证明,这件圆丰妍美的手札,何尝不是黄君心中有分量的爱,有深度的情?
离开黄君的家,直奔燕郊,见到李廷华,复述负荆请罪的过程,李廷华莞尔。我从书包里拿出黄君实的书法,打开,面对李廷华,完璧归赵。不料,又有了故事,李廷华说,书法送你了,怎么能收回?我诧异,李廷华又说,送你的书法,是为了弥补对黄君的亏欠,既然黄君不计较,退回了,退给了主人,这个主人就是你嘛。
好吧,黄君实的书法作品由我保管,需要申明的是,李廷华、黄君才是这幅书法作品的主人,他们之间的品格一脉相承。
我从书房找到黄君实的书法,尺幅适中,放在字帖架上正合适。我铺开一张宣纸,拿起毛笔,蘸墨调锋,一笔笔临习起来——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完
2020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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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瑞田,1963年生于吉林舒兰。先后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读书》《文学自由谈》《文汇报》《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一百余篇散文随笔。《“二王”何以滥觞》获第九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一等奖。出版散文随笔集、艺术评论集《百札馆闲记》《百札馆三记》《忧伤的野马》《探险亚马逊》《文人墨色----近现代文人书法》等书。
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新闻出版传媒委员会委员、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