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那个年代(连载一)
贫穷快乐的童年
三
有关吃的方面,整个七十年代之前,印象中基本是以上所述状况。
穿的方面,在一九六五年之前,从脚上的鞋袜到身上的衣服,多数人家全是祖辈延续了千年的“手工产品”。先说鞋子吧,一双鞋子的制做过程相当麻烦。先要打袼褙,(我们那儿叫que子,字典上查不到这个字)。将一些破衣服破布裁成条条块块,用浆糊一层一层糊在一块木板上,有饺子皮般厚,晒干后整张揭下来备用。接着是纳鞋底,纳鞋底是个力气活。将袼褙几层重叠差不多一公分厚,按鞋样大小剪裁下来,裱上一层新皮,然后用一把带倒勾的小锥子扎上洞,将一根穿了麻线的大针穿过去,“刺啦一一刺啦”两下,将麻线扯过去,缠在手腕上的腕套上,使劲勒紧。洞扎得密密实实,扎一锥子纳一针,“刺啦一一刺啦,刺啦一一刺啦”,锥子要不时地在头皮上磨两下,沾一沾油腻,扎起洞来顺滑。大半天,一只鞋底纳不到一半。
这应该就是“千层底”的来历吧。鞋底纳好后,再做鞋帮,用单层袼褙裱糊上一层新布,照鞋样剪裁下来,手巧的女人,还要用彩线在前头先绣上花,好看又耐磨。镶鞋帮是个技术活,还是用锥子和麻线在鞋帮和鞋底的边缘扎洞引线,这时锥子的倒勾就用上了,从鞋底扎到鞋帮上,勾住麻线扯出来,一下一下,针角密实紧凑,蜿蜒曲顺一圈,鞋帮鞋底便结结实实镶在一起了,一只鞋子便成型了。
成型了的新鞋还不能穿,要用鞋楦子撑起来,撑两天,定型后拿出楦子来,灌满小麦、高粱米等粮食,再放几天,进一步定型,一双标准的千层底布鞋才算完工了。
说实话,这种新鞋真的是难穿。底厚、硬,杠脚,不像现在的各种胶底柔软有弹性;而且一年中大多时候是光脚穿的,没有袜子,鞋帮也硬,大小往往不十分合脚,经常会把脚肋筋磨得血糊拉的,走一步裂一下嘴。新鞋上脚总得穿两三个月,才能慢慢柔软一些,舒服一些。这时鞋掌和后跟就磨破一层了,拿到鞋匠那里钉上两块橡胶皮子,这双鞋就算牢固了,不下脚可以穿两三年,直到鞋帮破得不能再穿了,还能卖给供销社收购站,但要把胶皮去掉。我在《回忆供销社》系列里提到的老赵收的那种破鞋,就是这种纯布鞋。
棉鞋也是这样做的,不过更复杂一点,鞋帮是双层的,中间夹一层棉。记忆中并不暖和,冬天雨雪天多,一旦蹚了雨雪,好几天晒不干,而且容易走型,穿不了多久,就成了脏兮兮的“拖拉鞋”了。
冬天穿的真正的“拖拉鞋”也有,用蒲苇编的,这个供销社没有,得赶集日到地摊上买,很多 ,穿的很普遍。两种。一种叫“蒲窝”,扁圆状,便宜,买回来要找皮匠包上一层猪皮,到山里采一些“羊胡子”草,晒干了楦在里面,穿起来防水又暖和,但形状太难看,埋里埋汰像一个鲶鱼头。另一种叫“蒲噶哒子”,样子比蒲窝高耸紧凑一些,鞋底是整块一公分多厚的木板,穿上一走“噶哒、噶哒”地响着,酷酷地很有范。尽管比蒲窝贵一些,但孩子们很喜欢,缠着大人给买。买回来也先找皮匠前后包一下,楦上干草。穿着到小河里溜冰,“嘎达一一噶哒,嘎达、噶哒、噶噶噶噶……越跑越快,两脚一并,哧溜一下,横着滑出去十几米……失足的时候也不少,嘎达、噶哒一一“扑通”一声,跌个仰八叉,“哎哟一一我操!”抱着脑袋坐起来,后脑勺起个大包,耳朵里嗡嗡响半天……不过那时的孩子皮实,也没听说谁跌坏了脑袋胳膊腿的。
夏天穿的凉鞋也有,这个得到供销社买,一般人家的孩子是没有的。大家叫这种凉鞋“五指露”,因穿上五个脚指露在外面得名。我穿过一双,印象不怎么样,软塑料的,脚一出汗,哧溜滑,几天就蹭破了,而且在太阳底下走路,发热烫脚。一般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凉鞋之说,夏天不少光着脚跑来跑去的。
身上的衣服,去供销社买布做的也很少,一些大一点的女孩子和年轻的媳妇,会有一两件碎花花或花格格服装,平常日也舍不得穿,须到年节走亲戚或去集市人多的地方穿上招摇一下。
男人们和老人孩子的衣服,大多都是土布自缝的,一件衣服穿上身,比起鞋子来一点也不省事。第一步是纺线。我们家这块活儿全由年迈的奶奶包了下来。印象中瘦小孱弱的她老人家,将两只小尖尖脚盘坐在身下,坐成一个“莲花观音”状,守着一架纺车,没日没夜地纺,纺。一手摇着纺车,一手扯着棉绒条,“呜一一呜一一呜一一呜一一呜一一一一”倒一下车,将扯长了的棉线转到铤子上,又开始下一轮。周而复始,极具韵律和节奏。纺一秋一冬的线,第二年一开春,交由本家另一个藏姓奶奶开始“刷机”(线茧子可能还要煮一下?),当街将棉线铺展成一米宽的长长的带状,用一把圆刷子刷净上面的毛疵,卷成一卷,这便是一匹布的经线,可以上织机了。这位藏奶奶织布是把高手。她家的那台老式织机放正屋靠西墙,擦拭的油光铮亮,她端坐在上去,拢一拢花白的头发,用发卡卡紧,踏下踏板,推动纬靠,随着经线的开合,油光哧溜滑的梭子带着纬线在两手间飞快地传来传去,“哗哧咔嚓、哗哧咔嚓”,绕线和绕布便缓缓转动起来……
记得村里一共两台织机,所以藏奶奶的活儿总是干不完,也是没日没夜地织。“哗哧咔嚓、哗哧咔嚓……”三两天功夫,一匹布就织好了。接下来还要染色,这需等染匠过来。当时走街窜巷的手艺人也不少,铁匠,磨匠,箍漏匠,卖豆腐的,戗菜刀磨剪子的……特受孩子们欢迎的就是染匠了 。因为染匠有一个大拨浪鼓,摇起来好玩又好听,“咚不咙咚咚、咚不咙咚咚、咚不咙咚咚咚、咚不咙咚咚……”鼓声一响,知是染匠来了,孩子们跟着大人跑出去,围住染匠,大人们送布,取布,孩子们便会看看摸摸挂在布托上的拨浪鼓,大一点的男孩会试探着问:我打两下吧?老染匠笑眯眯地将鼓摘下来,递给男孩:拿住啦,别掉地下!男孩两手接着,摇两下,“不咚、不咚”,别的孩子就喊:不好听!你打得不好听一一老染匠忙完了大人,摸摸男孩的头,接过拨浪鼓,往空中一擎“咚不咙咚咚、咚不咙咚咚……”欢快的鼓点又响了起来……
布的染色比较简单,基本就靛蓝、靛青、黑色、酱紫几种颜色,酱紫一般用来做被面。布染好后,衣服的制做就快了,裤子是用一条旧的平展在布料上,让出一圈来,用粉笔在布料上划好线,裁开,先缝裤腿,两条裤腿接好茬后,再缝裤腰。大裤腰,大裤裆,穿上后松松松垮垮,得左右绾一下,用布条或布绳扎住。男人们尿尿时,也必须解开腰带才能掏出家伙来,不像后来的制服式裤子方便。上衣的制做有点复杂,尤其是女式襻扣琵琶襟式,手拙的女人就要请邻居媳妇帮忙先裁出来,然后再缝制。有的附上一层里子,就是一件很不错的“裌祅”了,春秋穿,暖和。也有夏天穿的无袖背心。棉祅则是新、旧两层,中间续一层棉花,里子往往是旧布拼凑的,好几种颜色。条件好一点的,里面会衬一件裌袄,家里兄妹多条件又差的男孩子有的干脆就一件空心棉祆,寒冬腊月,刺骨的寒风从扣缝领口里钻进来,透心地凉,直冻得两条鼻涕呲溜呲溜地总擦不完。
在生产队出工和孩子们上学的人群里,仔细观察一下,人们身上的衣服,多数都打着补丁,特别是裤子,一般三个补丁:两个膝盖和屁股,三个补丁剪裁得都很周正,缝补得也很精致,一看好像裤子本来就这个样子。我现在每当看到街上那些故意弄得残缺破烂露着膝盖的乞丐装时,就想起了那时候打着三个补丁的裤子,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说世道变了,人心变了,对事物的评判标准也变了。
我穿现代的制式服装是比较早的,很小的时候,家里给认了个开裁缝铺的老干妈,六四年上高小的时候,就做了一身学生服,裤子是前开带扣子的,三个兜的上衣,胸前小兜里插着钢笔,神气的很。就这一身衣服,曾被前后邻居的家长们借过好几次,给她们的孩子穿着走趟亲戚,或六一节去片区小学组织的联欢会参加演出。
大约从六五年开始,新式制服逐渐开始普遍开来,记得我本家的另一个张姓奶奶,一天拿着针线蒲篓来到门前大柳树下,对着几个也在做针线的媳妇们说:“嫩看看,嫩看看!俺家本善找裁缝做的这件小褂,还没得穿,袖子就扯了俩大口子,缝都没法缝!”
“本善”是她二儿子小名,刚上中学。跟家里要钱,自己去铺子里做了一件白衬衣,两个袖口的开叉,这位奶奶从未见过,误以为扯了俩个口子。年轻点的媳妇们一看笑了,告诉她怎么回事,她听了挤咕着昏花的小眼睛,自嘲地笑了:唉!老喽,不赶时兴喽……”
社会和潮流的发展是很快的,两年以后的六六年,我上初中时,尽管文革已经开始,但新式穿戴就很普通了,从脚上的蓝球鞋、草绿色解放鞋,到身上的秋衣裤和制服外装,就已是人们的正常穿着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