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如何繁荣

人的生活离不开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衣食住行等属于物质层面,它的“繁荣”或曰“昌盛”,有赖于人类物质创造能力;文学、艺术、哲学、史学等,属于精神层面,它的“繁荣”或曰“昌盛”,有赖于人类精神创造能力。物质创造力与精神创造力交互作用,推动着人类社会的演进。

物质创造力与精神创造力并不同步。社会物质生活的繁荣,并不必定带来精神生活的繁荣。以为只要有钱,就可以堆出一个繁荣的文化,至少是对文化发展的误读。

希腊的艺术与史诗,按照马克思的说法,还在“继续供给我们以艺术的享受,而且在某些方面还作为一种标准和不可企及的规范”。而霍去病墓前的石雕,那迷人的简练与生动,至今仍是令人仰视的高峰。

春秋战国大概可称为中国文化繁荣的时代。百家争鸣,群星灿烂,两千多年的学术文化传承,奠基于此,源远流长,影响深远。此后漫长的岁月里,中国文化的发展,几乎都只是对那时思想的解读与补充。但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群雄争竞,民生凋敝,绝非“盛世”。创造了灿烂文化的“诸子百家”,影响最大的如孔、墨、老、庄,没有一个是地位显赫或富可敌国者,倒是穷困潦倒者居多。

中国古代另一个文化繁荣期——魏晋时期,恰恰也不是所谓“盛世”。三国并立,南北分裂,战乱连年,民不聊生。而这一时期的思想学术、文化艺术,却异彩纷呈,对后世文化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9、20世纪之交,又是一个中国学术文化的转折时期。经历了清代长时期的沉闷,西学东渐,在外来思想文化的影响下,开启了中国现代文化的新局面。过去的文化都以时代的要求重估其价值,传统的思想在新思潮的影响下,有了全新的阐释。新论蜂起,大家辈出,思想界的活跃,文化的创造力,为数百年以来所无。但是,这一时期的中国,积贫积弱,国势陵替,列强入侵,国将不国,诚中华民族危急存亡之秋也。

大抵社会走入困境,过去的种种文化,既不能解释困境因何产生,也不能带领其走出困境,于是,人们要求对现实作出解释,对未来给予期望,并指明前进的方向。愈是困境重重,对文化的期盼也愈烈。在现实与未来的双重挤压下,诱发出巨大的文化创造力。

“需要”产生“文化”。

大凡“盛世”,实力雄厚,统治者以为凭借实力就可操控一切,包括人们的思想。当此之际,统治者希望造成上一呼而下百诺的氛围。于是,在文化上必取独尊一家,罢黜百家的方针。罢黜的方法,可以是焚烧,可以是禁锢,也可以是杀头或诱惑。这种集强制与收买于一体的文化专制主义,驯养出一批利欲熏心,唯唯诺诺,全无创造,而又自视甚高的文化庸人,以点缀太平。庸人当道,文化难言之矣。

庸人文化是文化专制主义的必然结果。应制诗、八股文是其代表性文体。应制诗是迎合君王意愿的伪情感;八股文是模仿圣人口气的伪理论。应制诗与八股文的繁盛,是思想僵化条件下文化的虚假繁荣。数百年间,八股山积,有哪一篇能流传后世?千余年间的应制诗中,可诵者亦如残星数点。是知专制主义下的舆论一律,无法造就文化的繁荣。

中国历史上文化繁盛的时期,多数是因为统治者力量不足以操控思想,因而给思想文化留下了自由发展的空间;少数或极少数(如盛唐的一段时期)因统治者有宏大的气魄,于中外文化取兼容并包的态度,使中国文化得以丰富和发展。墨守陈言,拒绝新知而得到文化的繁荣,未之闻也。

十一

投入大量资金,制造文化的虚假繁荣,并不困难。歌舞升平的场面,流光溢彩的效果,堆积如山的印刷物,顶礼赞颂的谀辞,在中国历史上都曾经制造过,但那与文化无涉。因为它不具有推进社会发展的力量,也不具有改进社会状况的理想。这种伪文化过去于中国无补,今天也于中国无用。

十二

要真正造就文化的繁荣,靠行政命令不行,靠发纵指示不行,而要切切实实为文化的繁荣创造条件。有了发展的条件,文化才能孳生、成长、丰富、繁盛。

十三

文化繁荣的诸多条件中,最要者有二:

一是要有对思想文化的宽容与包容。任何新的思想,起初都并不完善。在一种新的思想出现时,要扼杀极为容易,传统势力是足以淹没新思想的深潭,但我们将失去文化更新的机遇。即便某种新思想从传统的眼光看起来有害无益,也何妨予以优容,留待实践的检验。若是以为已经掌握了绝对真理,拒绝一切略有新意的思想,那么,几千年来反复出现的思想僵滞还会重演。

二是对外来文化要有宏阔的心态。文化是世界的。任何民族的文化都是在同外来文化碰撞、吸收、融汇的过程中得以日益丰富和发展的。在国际联系如此紧密的今天,更是如此。善于学习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民族。

十四

30年间,中国经济的发展,全仗改变了僵化的经济体制,为经济发展创造了必要的环境与条件。回溯既往,哪一点革新没有引起墨守陈规者的反对?而中国经济中那些最为僵化的部分,恰恰是今天问题丛生、效益低下的渊薮。文化发展何独不然。不要指望依靠思想管制和加大投入就能获得文化繁荣,努力创造文化繁荣的条件,才有收获的希望。

十五

永厚先生读罢此文,来电话说,想起了毕加索。谁都知道老毕那些歪鼻子斜眼的画才是他的杰作。唯独一次听了阿拉贡的劝说,画了一张中规中矩的斯大林像,遭到了欧洲媒体群起而攻之。老毕无奈,说:谁让我是共产党员呢。听到此,我笑道:阿拉贡是法共。黄先生把这些都写入了画跋。他说得不错,我是中共,所以我若想到,应当首先是鲁、郭、茅,巴、老、曹。想到他们的杰作与庸作各是在什么条件下写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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