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强迫症:从《哈姆雷特》的窘迫说开来
一、哈姆雷特的延拓
Morgenstern scheine !
小说人物总有那些艰难选择的男主角,有的勇气可嘉最终让人惋惜,有的却让人直想冲上去踢上一脚,促成美事。
在这个意义上,雨果笔下的加西莫多与莎翁的哈姆雷特是迥然不同的:
前者牵涉到的乃是和副主教克洛德私密的领养关系导致的冲突,以及对自身形象丑陋引发的自卑。 然而,在爱的面前,却一次次地突破自己的边界,最终背着波西米亚美女艾斯美哈达的遗体消失了,这颇似很多武侠片的结尾的审美;哈姆雷特恰恰相反,作为王子,他拥有各种可能的条件,对杀父并且占有母亲的仇人叔父的复仇,对所爱的人奥菲丽娅的追求,然而,他却迟迟不能推进自己的行为,这展现出强迫症欲望的内核。正是因此,本文试图透过欲望图和拉康焦虑讨论班中对窘迫(Embarrasse )的讨论来对哈姆雷特进行一次重新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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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首先发现在多个关键场景出现窘迫:哈姆雷特在面对奥菲丽娅时的举足不前,在后者酿成死亡的悲剧时,才燃起他的爱,并且要杀了叔父的帮凶莱阿第斯;然而,此前,叔父和莱阿第斯设计陷进,要在他父亲的坟墓前对他下套,试图谋害他,他却没有在逃走之后对莱阿第斯加以报复。
哈姆雷特呈现出男性强迫症典型的窘迫形态,在爱恨面前的迟疑不决,并不是他人妨碍了他,而是他自身的某种欲望之结阻碍了他自己实施行为。
我们把欲望图安放出来:
在该图中,上面这层展现的是无意识的机制,即冲动如何组织出幻想的,该幻想一方面关涉对象a,一方面关涉大他者。
在下层中,主体透过自我和话语登录在当前的关系中。那么, 如果不是理想自我(如加西莫多)的形象问题构成阻碍的话,那么哈姆雷特究竟是因为与大他者还有对象a怎样的关系,让他将自己牢牢困住的呢?
首先,那个大他者是母亲:母亲本身处于一种犹豫不决中,她一方面赞扬那个死去的父亲,然而,另一边却同意了和叔父的通奸。
这样,当叔父看到一幕戏剧展现了类似自己杀死远国王(哈姆雷特的父亲)的剧情时候,罪恶感让他去后面祷告,然而,哈姆雷特跟上之后,在对方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却怀疑时机没到:因为对方在忏悔,这不是好时机。这个理由真的充分么?还是说,如母亲欲望的不明确,而哈姆雷特关注着该欲望,并且某种程度上认同了这样的欲望,而让他迟迟无法下手,为父亲报仇,让父亲的魂魄在他内心得以安息,此外,更重要的是主体的窘迫在于他诞生出的这个理由:他在忏悔,他没有准备好。即他人还没有准备好赴死——并非他在认识到的罪恶的时机,因为忏悔意味着他祈求某种宽恕。
我们借此抵达了强迫症的核心:主体本身已然死去,他并不能根据他的幻想去复仇,也因此,不能去爱。这种死去乃在于主体需求一种不可能的欲望。我们表述为下图:
在上图中,不再如同正常的图示,一方面,在高阶,冲动去到幻想的位置,也即幻想中主体认同了想象阳具,另一方面,在低阶,大他者作为划杠(阉割)的存在,被强迫症安置在理想自我的位置,并且试图去补足它——因此,主体处于债务中。
此处,强迫症那跟自己搏斗的撕裂性质的疯狂和癔症是不同的:
无意识中,癔症主体把自己的欲望用以回应大他者的请求,并且以此为基础组织幻想;而意识层面,自我去追寻大他者的欲望,在理想自我的层面透过完美性来掩盖自己的缺失(阉割)。因此,癔症总是去做他认为他人期望他做的事情。为了进一步澄清,我们需要了解为何拉康需要引入拓扑学来阐释享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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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癔症可以简单地以主体之填补大他者的缺失为名目加以定义,那么,强迫症处于一种悖论性的逻辑,它只有透过享乐的问题加以解答。原因在于,并且强迫症不做同样的尝试,只是其尝试的法则尤其牵涉对象a-想象阳具的辩证,后者紧密地处于大他者享乐的境地。
正是借此,大他者享乐如何有别于阳具享乐才真正进入拉康的视野,并且由此,得以触及症状的内核:符号对实在的侵入。符号的侵入源自能指功能的某种蝶变,在癔症被表述为对大他者的填补,然而,大他者的缺失,以及两种不同类型的大他者如何牵涉到癔症问题中,则实际是拉康在发展matheme的时期未解答的问题。
例如,在癔症那里,面对阉割(-phi为代表),癔症以理想化的i(a)【理想自我】试图填补这个阉割,借此大他者的欲望(a)就成为核心,以便让大他者总是不匮乏;在强迫症那里,阉割的引入以一种辩证的方式存在,主体占有想象阳具,这是因为其理想化的i(a)已然处于符号大他者的境地:i(A)。这样,未丢弃的阉割的对象:想象阳具以i(A)作为外在表述,为此,主体因此害怕任何缺失:代表欲望。这意味着主体的策略为:1抹去自己的欲望;2 填补任何大他者的请求。
两个matheme并未解释为何癔症以这样的方式而强迫症则相反,恰恰它更类似于经典精神分析的表述:即,癔症是口欲期的固着,而强迫症是肛欲期。这种隐喻的表述并无法帮助我们理解更多(毕竟对于亚伯拉罕精神分裂症和妄想狂也可以被安置在这两个期)。我们更愿意以这里想象阳具作为对象如何拓扑学地牵涉到主体和大他者的关系来阐释,毕竟后者乃神经症的幻想原基S/<>a<>A/。
核心因而不再是主体和大他者,而是补足大他者遮盖阉割的途径的差异,该途径切切实实集中于想象阳具,i(a)和对象a三者的拓扑关系之上。
二、强迫症结构的临床
直到某一天,
亚历山大大帝,
斩断了那百年的绳结。
——强迫症的终极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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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根据前一篇文本《爱的拓扑学》的Tore来表述欲望图表:
在高阶问题上,是环内欲望的扭转差异,构成对另一个环(大他者之环)的外部请求的封存,构成欲望图表上的神经症的箭头。
然而,如我们在同一文本所强调的,欲望的建构乃基于作为大他者的母亲如何引介父亲功能(一个理想的父亲形象,也许是某个丈夫,某个邻居的男性,或者是朋友,当然,甚至完全可以仅仅是一个事业。);那么,神经症的问题就处于该引介的方式,以及外部现实的挫败二者之间(后一因素见弗洛伊德以及我对神经症的发作问题的讨论)。
因此,我们必须在环面基础上了解详细阳具和对象a的拓扑关系,拉康表述为:
左图为交叉帽,黄色的部分为第四维空间在三维空间的扭曲,该扭曲意味着无法被代表的事物,即对象a的形象(无法被代表意味着无法出现在镜子中);另一部分则是切割该对象a的剩余物,等价于莫比乌斯带,即拉康的分裂的主体(无意识和意识的莫比乌斯带结构),而阳具能指(符号阳具)是中间的那个点。透过符号阳具,对象a和主体构成实在和符号的关系,符号界的能指,不断透过空无中产生,不断向前滑动,代表那不可能代表之物,而这个操作本身,即事后我们可以辨识的主体的轨迹(注意:跟自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我们回到神经症的问题上,在这里,想象阳具作为对象a引入的时候关乎性别议题。即男女孩在面对阳具形象的时候,构成的幻想机制不同。如我们大篇幅对这种不对称的讨论所导致的,在男孩那里,正是女孩阳具形象缺如构成阉割焦虑,引入符号阳具作为享乐的仲裁;而女孩那里,则因为男孩阳具形象的存在而反思自己的性别:并且可能引入俄狄浦斯情结,正是这种延迟性,导致卡在这里的癔症构成男人还是女人的议题(缺失想象阳具的主体幻想透过完备的大他者重新分配符号认同:即弗洛伊德的男阳羡慕:我们表述为A的完备->-phi->i(a));而在强迫症那里,阉割意味着是大他者缺失了,主体的生死成为核心(幻想占有想象阳具的主体对符号阳具的拒绝:我们表述为A的缺失->+phi->i(A))——例如一个吹牛的家庭内专断的父亲形象就会导致这种自恋的构成;同样,在男性癔症那里,由于强势的母亲,构成男性并没有遭遇专断的父亲,而是反过来构成一种性别全能,形成男性那里的男人还是女人的癔症幻想:如梦到生孩子;相反的逻辑,我们也可以接近女强迫症的幻想逻辑。
(然而,我们无意在此引入复杂的全能母亲如何传递构成精神病,倒错以及男癔症女强迫的区分问题。)
我们只能简要地说在神经症那里,与其他结构不同,S(A/)已然引入,再建构起上述的幻想逻辑的差异。借此,我们从性别议题回来集中于强迫症的生死问题上来讨论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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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菲丽娅是叔父的御前大臣的女儿,后者阻碍他们二者的结合。这里的星座如何反应前面已然建构的强迫症的欲望结构?即A的缺失->+phi->i(A)的呢?
首先,奥菲丽娅作为某种不可接近的客体,维系了他的欲望,强迫症迟迟未决;然而,这个客体联系着另一个对象:敌人叔父(后者切切实实就是他的弑父欲望的代理)。
这种悖论的张力构成强迫症那谜一样的疯狂思想的基础:我欲求的是不可能接近的,因此,我需要不断努力,该努力牵涉到足以抵抗那个假想敌人:叔父;然而,这里的悖论正是,那个叔父原本仅仅是他自己:要杀死自己父亲的自己。而那个不可接近的奥菲丽娅,其根本的核心乃是不可接近性,它也仅仅是对被禁止的母亲的修饰词的替代物。我们强调修饰词的替代在临床中是很重要的,癔症在症状和欲望的客体凝缩移置过程中,情感并没有和表象(经常是宾语)脱离;而强迫症透过修饰词的变换,让情感(经常以形容词的修饰词呈现)和表象得以脱离,因而,强迫症与癔症的隐瞒相反,他实实在在地做到了他告诉你一切,却(对欲望)什么也没说。
这就是强迫症疯狂的诡秘之处,他很清楚他的疯狂的不必要性,对一切的完美追求,以及借此把自己的欲望放逐到无限远的时限之外。他的悖论就是他仅仅是莫名其妙地和自己在战斗,还居然寄希望借此能提升战斗力来对抗那个他的假想敌。试想一下某个超级大国把目标对准太空开展星球计划最终把自己所有资源耗竭,却还始终没法见到外星人的情况吧。强迫症处于享乐的境地如此之深,和癔症以外部对象作为大他者的媒介不同,强迫症的大他者媒介(敌人)仅仅是帮助其实现自身建构的游戏的一个空壳罢了。他的疯狂着陆于:自己的矛如果刺穿自己的盾,或者自己的盾能抵御自己的矛,那都说明他自己是不完美的。因此,强迫症玩的无非是大便=黄金,废物=无价之宝,或者遮住一切瑕疵就等价于完美的游戏。因此,如分析的临床展示的,强迫症的分析要比癔症的分析长很多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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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们透过拉康在第十个研讨班中的图示来对上面悖论性的哈姆雷特的强迫症性的复杂的欲望模式所牵涉的多重相互关联的元素加以表述:
首先,在其行动困难的轴线上,他对于爱和恨的欲望加以抑制,面对他人的时候因此展现出无能,然而,其核心乃是内在的窘迫,这是为了满足缺失的大他者的请求(以便证明自己具有想象阳具);
在情感运动的轴线上,由于抑制了欲望,对于引发不安的事物,以不占有的方式来克制,因此,真正让他惊惶的正是面对他欲望的对象a:奥菲丽娅。这唤起他的缺失。
这两个逻辑的悖论点集中在特殊的症状性的享乐:即这种无限延期,涉及到一种内在的弑父构成的罪恶感的增补,即牺牲献祭:哈姆雷特认为自己为父亲在储备一切,而鼠人何尝不是觉得自己为了父亲的爱而对抗自己的观念:性的(手淫后出现父亲回来的幻觉),破坏性的(老鼠进入父亲的肛门)。这种构成强迫性的牺牲与献祭的生活,被拉康表述为:我活着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他人?如果是为了他人,那我是活着还是死了?拉康甚至将神经症模式的社会(与斯大林或者希特勒的精神病性社会模式对照),正是对杀死的父亲的再认,建构了神经症的社会模式:婚姻制度,因此,该制度下广泛的一神教下信徒对上帝的爱的模式(是异教徒杀死基督作为一种对弑父妥协的阐述版本),体现的正是对弑父的持续献祭,目前所谓困扰西方的恐怖分子争端正是这种教徒与异教徒的延续。刚答辩回国的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博士李锋对中国这种多神教下的母亲功能有更多反思,他认为某种母性的残余构成中国人进入现代性的诸种问题:不信任、没有行为的伦理、法则建构的失败,处于西方一神父系社会与少数民族的家庭的母性权力过大之间的某种形态,却希翼能够透过跳过政治改革,单以经济和科技的支撑步入现代社会的行列。[1]
文章最后以一段涉及分析实践的话来结尾:正是强迫症的这种和癔症不同的辩证模式,后者害怕分析家展现缺失,唯一的方式就是不断地讲述自己觉得不错的事物,借此填堵分析家开口,分析家被当成粪便;另一方面,他的内容中处处带着对欲望的抑制和话语性的防御。这二者一起,让分析的工作限于僵化。
拉康曾在第五个研讨班(第六个又或者第八个?)告诫,我模糊地记得大意为:要是分析家希望借由移情夺走一丁点黄金,或者透过疑问胆敢质问他那痛苦万分又快感百倍的游戏,那就等着自己的棒子打到自己身上吧。换句话说,我们还真不大好拒绝把粪便当成宝贝礼物的人的赠予,或者,他已经在分析中报告了梦的所有细节并且加以分析了,那你还忍心要求这个可怜人的什么呢?因而,从这点出发,对强迫症的政策因此再明确不过了,就让他保有他那稀缺的黄金吧,与此同时,“邪恶地”[2]去帮他发现那无法填补的新的瑕疵:“如果你每次做爱一定要在5分零7秒打住的话,请恕我直言,.....万一你闹钟坏了怎么办?”“如果你已经把你心爱的宝贝加了三十道防盗门的话,那么,我亲爱的朋友,我强烈且真诚地建议你把钥匙也一并放到这终于能让你感到片刻安全的门里以免被小人给偷了!”
[1] 我跟李锋同学这几年的持续讨论的一些初步结论,也许可以帮助我们阐述前文所谓的精神病倒错以及男性癔症所牵涉的母亲议题。从人类学讲,母系社会并不是母权社会,前者只是谱系根据母亲建构,然而权力仍然在父辈那里(就其缘由请问人类学家)。某些分析家认为母权社会乃一切人类的假设并且进而有某种中国人的无意识,这违背基本常识,同时父权社会由乱伦禁忌构成与否,产生出精神病社会与神经症社会的划分,进而,文明的延伸(在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意义上)中的变体才能说明男性癔症与女性强迫症。例如,这也许能解释我向李锋提出的临床问题,如在四川等地(某种非中华正统文化基底),男性癔症和女强迫症多于正统文化的地区:华北华东地区。而后者出现的神经症以典型的男性强迫症与女性癔症为主。这个议题还在持续发酵,有待深入,并且它相对于特异的主体的研究的精神分析学(或主体拓扑学),属于精神分析的人类学与政治学领地,终归是我们关注的次要议题。
[2]这并不能抹去分析家的欲望意义上的善意:bien dire。邪恶的行为是出自某种善意,就如同某些口口声声善意的人,手里拿着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