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请君唤他范仲淹
一个人的一生,有些人的精彩,有些人的平庸。无论精彩或者平庸,无愧我心便好。
范仲淹在万千人尖子中博得头筹,固然与个人努力分不开,更与他的母亲谢氏有关。
范仲淹两岁丧父,一个女人带着三个黄口小儿艰难爬涉人世间,冷嘲热讽,青眼白眼,而百折不挠,毅然而然带着范仲淹改嫁。
范仲淹有了读书的机会,读了书,天地间的大舞台才有了纵马驰骋的可能。
机遇,亦或命运,不同的选择,是一条不同的道路,绝不会相同。
一、婴儿世上来 随母他乡去
秋风鼓起大嘴巴,吹一口,百果熟,再吹一口,枫叶丹。
大宋徐州城武宁军节度掌书记官舍,范家。
夜深人静,一声婴儿啼哭,响彻了无数人的耳朵,如惊雷降世,激荡寰宇。
是年,宋太宗端拱二年八月二十九,西元989年10月1日。
掌书记(即徐州军事长官秘书)大人范墉看着疲惫不堪的妻子谢氏,有愧疚,有几多不安。而襁褓之中的小儿子好可爱,范墉慈容满面看着,但愿天增人寿。
而天意难测,几曾顺了人心。第二年,范墉病故。
嗷嗷待哺的婴儿,等待喂食的诸子,谢氏一个人撑起家。三个儿子,一个在怀中,一个刚满六岁牵着母亲的手,死死不放;一个不满八岁尚不知世事有多么艰难,东跑西跑。
扶棺南归,一家四口,滴落的泪在风雪中,往苏州。
范墉为吴越旧人,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西元978年)随吴越王钱俶降宋。仕途不顺,本为降人,何敢多言。
而宋确实包容接纳了一个个降人,给一口饭吃,有一个位置可坐,只要不反。
多少年不曾到苏州,谢氏却不能不去,丈夫要归葬祖茔,一家四口人要吃饭,离开了范氏族人,她养不活三个儿子。
人情在徐州已欠下好多,备棺木、雇人运往南方,哪个离得了钱。谢氏很感谢丈夫生前的同僚,仗义出手,扶危济困。而人情越用越薄,薄的只剩下一张纸的厚度,再用就要撕破了。谢氏知道,范墉诸同僚也知道。
范仲淹像
一路飘摇,向南。两辆牛车,一辆载人,一辆载棺木。
活着不能回到故乡,死了也要回去。狐死首丘,千古亦然。而孤儿寡母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披麻戴孝,几个归人。冰天雪地,艰难前行。
“父亲大人怎么还不来?”
“你们的父亲就在我们牛车后面。”
“我怎么看不到?”
摸摸孩子的头,说道:“你们的父亲能看到我们。”
孩子的世界好骗,大人的世界容易坍塌。
活着,有时候那怕是一团行尸走肉,也要为孩子们求一条活路。
苏州城遥遥在望,青砖砌的城墙巍峨,一座城安下一群人,一群人居住在一座城,安享荣华富贵。但这些不属于谢氏,一家四口拜过范氏大宅便穿城而过,一口棺木在身后,一身孝衣在身上,几多白幡蔽日,往苏州城西南天平山而去。范家祖茔在此,范墉的父亲、爷爷皆葬于此,范墉也要葬于此。
天平山下,几亩薄田,一家四口艰难度日。读书是莫大的奢侈之事,一个女人撑不起孩子的未来,梦咔嚓而碎的声音太疼。丈夫是个读书人,儿子却与书本再无缘分。谢氏太多不甘心,而能奈何?成人已不易,成才何其难。
有些残忍,不得不做出取舍。说谢氏薄情寡义也好,说谢氏不守妇道也好,谢氏毅然决然再嫁了。
那一年,范仲淹四岁。山还青翠如昨,两个哥哥年岁渐长。
新郎朱文翰,山东淄州长山县河南村(今山东邹平县长山镇范公村)人,在苏州为官,愿意娶谢氏为继室。一笔不菲的彩礼,留给大儿子、二儿子。母亲谢氏竟然真的自己把自己嫁了。如能衣食无忧,三个儿子面前,谢氏绝不会做如此选择。
四岁小儿范仲淹懵懵懂懂尚不知人世间,已随母亲改嫁,范姓改为朱姓,名字改为说。
读书、习文,朱说睁开了眼睛看这个无限广阔的世界。
这一年7月,夏花绚烂,大宋开国宰相赵普逝世,四岁的朱说还不懂什么是飞黄腾达,什么是壮志得酬。母亲谢氏慈爱满溢出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早慧的儿子,盼着他茁长成长,盼着他雏鹰展翅翱翔天空。改嫁在宋朝尚被世人所接受,女无裹脚授受不亲之害,男无剃发垂辫为奴之忧。人间繁华,世上若有十成,大宋独独占了七成。市井繁华,几多堪夸。人的解放于宋朝达到了中国封建社会最高峰。然而朱说既非骨肉亲生,便非骨肉亲生。朱文翰原有的孩子排斥朱说,母亲谢氏又诞下的两个弟弟也不怎么喜欢朱说。有家等若无家,还好母亲谢氏百般疼惜,还好继父朱文翰多有维护,衣食无忧,年岁如吹出的糖人越来越大。而有些自尊随天性而来,某一日,朱说搬出朱家,在寺庙借宿,读书求上进,一个少年人。人的傲骨如果断了,脊梁一辈子便挺不起来。哪怕一锅稀粥吃上一整天,哪怕油灯昏暗不能看清线装书上方块汉字,朱说不诉苦,不委屈头颅低下来求人。哪怕是接济也不肯接受,孤傲着孤傲的性子,孤傲了一生。长山县朱家,乃大户人家,富甲一方,朱家诸公子之一的朱说似乎与此无关,粗茶淡饭,长年居住在家门之外,对一些往事似乎已有揣测。读书于长山县长白山醴泉寺,“划粥断齑”的典故,在世上飞一道纸鸢,飞到了今天。少年朱说特意作了一篇《齑赋》。其警句云:“陶家(陶潜家贫而高洁)瓮内,淹成碧绿青黄;措大(贫寒失意的读书人)口中,嚼出宫商角徵。”穷且益坚,不坠凌云之志,其人将来必有所成。大宋大中祥符四年,西元1011年,23岁的朱说回家探望母亲,青衫虽旧,自有风采;声名远播,已属麒麟。朱说将要远行,往应天府书院(今河南商丘)求学,他被录取了。应天府书院乃大宋四大书院之一,学费食宿全免。努力之后,终不会辜负才华。那些越众人而出的文章,那些别致有味的诗词,赤子之心,天地可鉴。“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宋张载语)朱说的雄心壮志可比日月。母亲房内,屏退左右,问其身世,母亲谢氏一五一十道出,既已知家事,更要求自强。将要远行,朱说俯身长跪养育之恩。“儿定不负母亲养育之恩,他日有成,改回范姓,迎母请归,奉养天年。”长跪之后别离,不回头。往前方,光明大世界隐约可见。长山县太小,已经盛放不下朱说那颗躁动激烈的心。继父朱文翰坟头柳枝青青,养育有恩,不敢或忘,而一拜再拜。几件衣服,一介书生,近乎乞讨,从山东长山县往南,一步步春风荡漾,一步步夏蝉聒噪,一步步只为了那一条可见到阳光的缝隙。应天府(今河南商丘)书院到了,朱说拿出录取凭证,融入一群群青衫士子之中,读书。
应天书院,在今河南省商丘市
寒暑更替,读书为乐,四年时间恍然已过。不言婚配,家无片瓦,那一身青衫已旧的不能再旧。若非为国育才,学费食宿全免,别说四年,恐怕一年朱说都不一定坚持下来。一个人活着都难,何况娶妻生子,何必难为了对方,书院学舍,尔见几个人把它做了婚房。菜油点亮的灯,有光。年轻人有梦,千斤粟、黄金屋、颜如玉,皆在其中。朱说的一个同窗,父亲为南京留守(南京的最高长官,今河南商丘),家境优渥,看他常年粗茶淡饭,往往一顿饭只吃一碗粥、几片腌菜,特意从家中拿了美食送给他。朱说竟一口不尝,听任佳肴发霉发臭。同窗很生气,朱说长揖在地解释:“我已安于划粥割齑的生活,担心一旦享受美餐,日后就咽不下粥和咸菜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而美食当前,几个人忍得住不动筷子。衣食不能安,天下何以安!惟贫贱不移,志向不改,愿有朝一日能为天下苍生尽上一份力。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贤哉回也!”大宋大中祥符八年,西元1015年春天,东京城(今河南开封)。27岁的朱说闯过一座座独木桥,闯到了东京城,来参加省试,越过了枝头麻雀便化为凤凰。科举制度在宋朝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一是实行三级考试制度,解试(州试)、省试(由礼部举行)和殿试,明确省试之上还有殿试,在皇宫崇政殿举行,考中者皆为天子门生。二是实行糊名制度,世家子弟徇私舞弊、世家权臣把持科举考场的行为一定程度上被削弱,一大批寒俊、庶士得以通过相对平等的科举考试,进入仕途。三是废除了门生称谓和公荐制,削弱了考官个人专擅独断的权利。四是放宽了考试的范围和增加了录取的人数,扩大了科举考试的影响和覆盖面,成为宋朝走向文治社会的最直接推动力,数十年酝酿,文官制度在宋朝基本形成。宋朝科举制度改革以后,庶族和平民子弟进入仕途改变命运的机会增多,在统治阶层中逐步形成一个庶族官僚集团,从而为宋代政治经济和文化教育的运行注入了强大的生机。血液流动起来,才能新鲜。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人人皆懂,但不是每一个王朝都可以做到。死气沉沉的地方如果太多,一潭死水,人的精气神都将被耗没,明明活着说是一个人,毋宁说是一具行尸走肉。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王朝末世,皆是如此,洪秀全三番五次参加科举考试,一次次名落孙山,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孙中山忧国忧民,一介布衣却给权臣李鸿章上了万言书。“无知小儿,妄议朝政。”宰辅大人弃之如敝履。此路不通,自有别的路会走得通,给希望以盛放之地。然后有了天平天国运动,然后有了辛亥革命。而朱说所在的宋朝,立国不久,生机勃勃,凡才华出众者皆有出头之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巍巍大宋,何其昌明。宋朝士大夫阶层,生来便有一种家国天下使命,有主见,不屈从,迥然有别明、清读书人,为科举而科举,八股文做的再好,予济世救难何益!“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何其荒谬不堪。
范仲淹传世真迹
考场之上,朱说打开试卷。试题为:《置天下如置器赋》,《君子以恐惧修省》诗,《顺时慎微其用何先》论。毛笔蘸饱墨汁,工整宋体小楷写在试卷之上。糊名上交,等待放榜。放榜之日,人山人海,朱说中了,报喜的人挤破了门槛。之后,殿试。大宋皇宫崇政殿,年近五旬的皇帝陛下(宋真宗赵恒)高高坐在龙椅之上,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众臣环视,好不肃穆。朱说高中乙科第九十七名,蔡齐榜进士及第者凡197人,朱说居其一。打马京城,夸街游行,天黑入夜,皇帝赐宴。鱼跃龙门,一生荣耀,莫过于斯,何能忘却。朱说的旁边坐着滕宗谅(990年-1047年,字子京,河南洛阳人),后来一篇《岳阳楼记》,两人垂名青史。25岁的滕子京、27岁的范仲淹,面容几多稚嫩,而年龄在一群进士之中已显偏大。好年轻的一群七品官、八品官、九品官,活力四射,一批新的新鲜血液将被注入大宋官场,将要搅动得周围同僚两三年内不得安宁。而科举考试刚好三年一次。而多年之后,有些人选择了同流合污,有些人选择了急流勇退,有些人选择了一身浩然正气不改初衷。初心几多,几人还在,浪淘过沙子后,只剩下金子闪闪发光。那一日,长山县震动;那一日,淄州府震动。继父坟前,朱说焚香祭拜,舔犊之情,不敢有忘,而三拜之后,朱说将是范仲淹,不再是朱家子弟。而多年后,范仲淹在长山县长大的那个村子,改为了范公村。凡一心为民者,民也一心为他。立祠祭奠,香火不绝。母亲谢氏发已斑白不再如初,看着儿子,太多话不知道怎么开口。27岁的范仲淹很倔强,便是为官,也当两袖清风。俸禄优厚,然无有片瓦可遮身,无有一寸土地可立下家业,好在俸禄养他和他的母亲足够了。衣食无忧,亦可当半个家。饱暖之后,便思故人。留在苏州的两个儿子时时入谢氏梦中。没有了父亲母亲的孩子,必然如野草般疯长。成亲了吗?亦或夭折了吗?范仲淹遣人入苏州寻找,兄长范仲温找到了。已成家,务农为业。而另一个兄长却已经早早殁去。白发人不能送一送黑发人,那一夜,谢氏坐了一夜,范仲淹陪了一夜。不久,范仲淹给兄长范仲温寄去了一封信,劝子侄务必以读书为要,钱从他的俸禄里出。后来,范仲淹特意编了一本《训子弟语》寄到苏州:“耕读莫懒,起家之本;字纸莫弃,世间之宝。”处事莫如为善,传家唯有读书。古语有云:“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不以读书明理,不以勤俭持家,不以修身为要,不以放纵放荡为耻,家产再多,也要败光。为官一任,自当造福一方。广德司理参军(广德军位置在今安徽广德县一带,司理参军是掌管讼狱、审理案件的官员,从九品)任上,范仲淹不畏强权,清理冤狱,哪怕顶撞上官。哪怕职责之外的事,能尽一份心力,范仲淹也要管。教育不兴,范仲淹延请名师,大办教育。宋代汪藻《广德军范文正公祠堂记》载:“初,广德人未知学,公请三位名士执教,于是广德学风日盛,郡人擢第者相继。”小小从九品,芝麻绿豆大的官,竟也能给广德这一方天地涂上明亮多姿的色彩。乌云擦一擦就会过去,只看你愿不愿意擦了。阳光躲在乌云后,等着暖人心扉。
苏州范仲淹纪念馆,另外,在江苏泰州、山东滨州、河南商丘等地也有范仲淹纪念馆
擢文林郎、权集庆军节度推官(集庆军,即毫州,又称谯郡)。参军大人,不,现在是推官大人,牵了一匹一瘦马,母亲谢氏坐在上面,徒步上任。古往今来为官,几人如此,哪个不是仆从如云,而范仲淹一匹瘦马和他年迈的母亲,如此去上任。这一年,29岁的范仲淹上奏朝廷,《奏请归宗复姓表》报至朝堂,朝廷允之,范仲淹正式恢复范姓。集庆军节度推官(集庆军辖境位置在今安徽亳州一带,节度推官是幕职官,从八品)任上,范仲淹敢说敢言,铮铮风骨,时时刻刻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从29岁到33岁,四年时间又是弹指一挥而过。范仲淹官舍,仍只有范仲淹和他的母亲谢氏,无妻无妾无奴仆。母亲已不再催促儿子,粗茶淡饭,浆洗衣服,节俭如初。一个老母亲,为儿子洗衣服。偌大的官舍,都是偌大的眼睛,瞧着这一个老妇人。赶走儿子请来的佣人,自己不顾老迈之躯,操持家务。谢氏在苏州的几个孙子,时有来信。谢氏有些苍老的容颜笑得能长出花儿,而她不能去苏州,天伦之乐与她这再嫁之人,太难。大宋天禧五年,西元1021年,33岁的范仲淹调往泰州海陵西溪镇(今江苏省东台县附近),任盐仓监官(负责监督淮盐贮运转销)。是肥差,也是闲差。黄海之滨,风浪呼啸,鸥鹭长鸣。范仲淹和母亲谢氏于涛涛海风中安度流年。大宋天禧七年,西元1023年,35岁的范仲淹终于娶妻。娶了应天府李昌言之女李氏为妻。第二年,长子范纯佑(1024—1063)出生。一日,涨大潮。海水漫延而至,直至泰州城下,成千上万灾民流离失所,无有依靠。只因海堤多年失修,坍圮不堪,挡不住海潮所致。盐场亭灶没有屏障,农田民宅屡受海上风浪威胁。官府盐产与租赋,皆受损失。这闲事,别人不管他范仲淹来管。有些人,在再闲的位置,也闲不下来。“风尘三十六,未做万人英。”这是范仲淹在艰难抉择时写下的诗,已忘却生与死。哪怕小儿如他当年小!哪怕娇妻老母在家中苦苦等他回去!范仲淹不顾同僚劝阻,毅然上书朝廷,痛陈海堤利害,请求在通州、泰州、楚州、海州(今连云港至长江口北岸)沿海,重修捍海堤堰。那么多人都在装哑巴,偏偏范仲淹非要做那个捅破窗户纸的人。官场异类之所以是官场异类,就在于他们敢言别人所不敢言,敢干别人所不敢干。朝廷准奏,调范仲淹任兴化县令(今江苏省兴化市),全面负责治堰。不数日,朝廷再委派滕宗谅(即滕子京,洛阳人)协助范仲淹筑捍海堤堰。
范公堤遗址,在江苏宋时海岸线
相见那日,两人相视一笑,皆无忘天下苍生。回想当年两人东京城高中进士、夸街游行、皇帝赐宴,如在昨日,而谁还是那个故交好友,太多人被磨去了棱角,故意装做昏庸,故意装做无能。今日,数万民夫,集结兴化(今江苏省兴化市),海上风急,无边涛声,滚烫烫入两个人的耳朵。37岁的范仲淹,35岁的滕子京,十年官宦生涯,热血还不曾凉。两个人吃住皆在海边,誓要修起一道捍海堤堰,保这一方平安。夹雪海风,冷冷扑面,范仲淹和滕子京不入城池,仍在海边。如蚂蚁一样的人群,好多,冷冷海风中修堤堰。暴风雪来临,突然,一场大海潮铺天盖地而来,一百多个民夫被大海吞噬,尸骨无存。范仲淹和滕子京不为所动、绝不退缩,民夫惧怕鬼神,他们不怕,身先士卒亲自搬石头,上前修堤。哪怕参他们的奏章如潮,哪怕怪罪埋怨他们的声音如雷。人群轰然而动,纷纷上前。数万民夫,数月辛苦,数百里长堤,横亘于黄海滩头。
范公堤示意图
捍海堤堰刚刚修成一段,未竟全功,范仲淹母亲谢氏病故。辞官守丧,归乡归隐,范仲淹却无乡可归。苏州范氏族人,不允许改嫁的谢氏与范墉合葬。而长山县朱文翰本有正妻,且范仲淹改回了范姓,侍母至孝的他,怎么可能让母亲谢氏再做回朱家媳妇,偏于一隅下葬!天下之大,何处是家?39岁的范仲淹不得已扶棺暂回南都应天府(今河南商丘)。他曾在此读书,他曾在此娶妻。而墓地终于选定,西京洛阳伊川万安山下(今洛阳市伊川县彭婆镇许营村),此乡即是吾乡,将来他也要葬在这里,陪伴母亲。下葬那日,范仲淹穿麻戴孝,不敢忘母亲大人含辛茹苦养育之恩。一跪再跪,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两岁丧父(虚岁,实一岁),孤儿寡母天平山艰难求活。四岁,母亲再嫁,他得以读书。39年如梦,如今衣食已无忧,母亲却故去。四处为官,四处漂泊,年迈的母亲不抱怨,不说辛苦,而在范仲淹看来,他有太多不孝,叨扰了母亲。范仲淹妻子李氏挺着大肚子在一旁祭拜婆婆,几多慈祥,只剩回响。是年六月,范仲淹第二个儿子范纯仁(1027—1101)出生。后来,范纯仁高中进士,一生如乃父,两袖清风,刚正不阿,官至宰相。“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范文正公后裔绵延千年人才辈出,这十个字关系甚大。大宋天圣六年,西元1028,七月,捍海堤堰历时近二年修成。因范仲淹首倡之功,后人誉为“范公堤”。是年十二月,范仲淹守丧期满,经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作者)推荐,召为秘阁校理(负责皇家图书典籍的校勘和整理),赴任东京(今河南开封),跻身馆职。宦海生涯,不避艰险。范仲淹能吏、良将、忠臣、孝子、诗人、君子集于一身。刘太后当政,上疏请还政于已年满二十岁皇帝。刘太后薨去,上疏请皇帝恪守人子之责。一生贬了复起,复起再被贬,只因为管不住那张嘴,不平的事不说出来心里不安。戍守西北边疆,营田、筑城、戍边,皇帝及诸大臣好大喜功,逼范仲淹等边关守将出战,而西夏气势正盛,范仲淹以为不可,上疏请旨暂缓,以一人对抗整个朝廷。朝廷大怒,监军亲至,不得已仓促出征,各路大军纷纷大败,竟失地数百里。西夏气焰更盛。范仲淹领一路残军,收拾局面。孤身一人入羌人营寨,刀斧加身不惧,招降纳叛,给羌人一条活路,也给追随他的将士们一条活路。之后,范仲淹重新组建边军,提拔狄青等敢战之士,恢复故土,发展生产,安定人心。羌人感激活命之恩,为范仲淹立祠,即便多年后庆州复为西夏所占,祠堂仍在。武能定国,文亦可安邦。范仲淹上疏皇帝,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10项以整顿吏治为中心的改革主张,庆历新政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擢升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副宰相),主持庆历新政。范仲淹不怕得罪人,他把不称职的官员一个个从官员名录中划去。无数人哭闹,请托。范仲淹则说:“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他宁可让冗官一家人哭,也不能让一路百姓为这些庸官庸吏所苦所牵累而哭。庆历新政与王安石变法一样,目的都是解决朝廷财政不足问题,实质则是解决三冗问题:冗兵、冗员、冗费。但是两者的侧重点不同,庆历新政的侧重点是通过整顿官僚制度,减少官员和士兵数量,来节省财政开支。王安石变法则是通过政策设计来增加朝廷的财政收入。一个侧重节流,一个侧重开源。凡改革必有阻力,而反扑必排山倒海而来,庆历新政不过实行一年零四个月,范仲淹等人纷纷被贬出京,庆历新政宣告失败。大宋庆历六年,西元1046年,58岁的范仲淹出任邓州(今河南南阳邓州市)知州,年将花甲,壮志不移。创建花洲书院,邓州一跃而为文风鼎盛之地。
花洲书院,位于今河南省南阳市邓州
是年九月十五日应挚友滕子京之邀,范仲淹在花洲书院写下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何其壮哉!大宋皇佑元年,西元1049年 ,正月。61岁的范仲淹赴任杭州知州。山水往南,一路向东。苏州城到了。四岁离乡,多少年不曾回归故里,多少人翘首以盼这大宋的擎天柱石归来。故乡有荣,乡人有荣。人山人海,争着抢着看一看这位四岁离乡的范老大人。文武兼备,文章大家,词中圣手。祭祀完先父及列祖列宗,范仲淹竟拿出毕生积蓄,与兄范仲温议定要在苏州创办义庄。十月,范氏义庄成。共有1000余亩田地,地租用于赡养同宗族的孤寡贫弱,不至于像当年他和母亲那样的人无依无靠。钱不留与子孙,留给需要帮助的族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昔年,二儿子范纯仁成婚,妻家富贵,欲以锦罗绸缎装饰婚房。范仲淹叫来儿子:“吾家素清俭,安能以罗绮为幔坏吾家法,若将帷幔带入家门,吾将当众焚之于庭。”范仲淹语重心长告诫儿子:“钱财莫轻,勤苦得来;奢华莫学,自取贫穷。”范纯仁记住不忘一生,便高居宰相之位,粗茶淡饭,不敢有一日不勤俭。如父亲范仲淹一样,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不贪不占一丝一毫。《宋史》对范纯仁的评价极高:“纯仁性夷易宽简,不以声色加人,谊之所在,则挺然不少屈。自为布衣至宰相,廉俭如一,所得奉赐,皆以广义庄;前后任子恩,多先疏族。”父子两个前赴后继,捐助义庄。范氏族人感念不已,特意在祖茔,给范仲淹和范纯仁留了大大的墓地。如那日范仲淹默默看着祖茔一样,一个母亲在伊川,一个父母皆在伊川,何能远离。生不能常伴,死定要长随。范纯仁死后也安葬在了伊川。
范仲淹苏州石刻像
皇佑三年,西元1051年春,63岁的范仲淹赴任青州(今山东省潍坊市青州市)。特意经过长山县,见一见第二个故乡的父老乡亲。山东乡音,亲切入耳,几多泪盈眶不落下。四岁至此,二十三岁离开,青涩少年时光尽在于此。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已经仙去。世事无常,不做多想。朱氏坟茔,范仲淹以老迈之躯祭拜继父朱文翰。昔为朱说,今为范仲淹,朱家19年(4岁至23岁)养育之恩,没齿不忘。朝廷挽留,次年正月,朝廷下旨,移知颍州(今安徽阜阳)。范仲淹强坐起病躯,风雪中上路,行至徐州,竟沉疴不起。徐州驿站,64岁的范仲淹几多感慨。昔年生于斯,两岁时,父亲殁于斯。孤儿寡母,扶棺南归,一家四口,几多艰难。一生俸禄,已大半用于苏州范氏义庄,如母亲那样的人,再也不用被困苦无依所扰,此一生范仲淹无悔无憾。农历五月二十日,范仲淹卒于徐州。两袖清风一生,没有留下广屋大厦与儿孙,但有一腔正气亘古不灭。其父范墉在徐州殁,今范仲淹在徐州又殁。生生死死,太多巧合,愿故人不悲,愿生年勿忘。一生粗茶淡饭,一生筚路蓝缕,一生苍生存念,一生读书不辍。不日,朝廷诏书至,追赠范仲淹为吏部尚书,谥号文正。十二月壬申,葬于西京洛阳伊川万安山下。那一日,山河含悲,落雪纷飞,共同怀念这一个不朽的英灵。达官显贵无数,默默站立。庆历新政,对否错否,不再纠葛,心中那一杆秤称量得出来,但涉及到了自己,就变了样,变了味。石人、石马分站两旁,整整齐齐,无声无言,与范文正公相伴岁岁年年。此一处,依山傍水,千载可眠。此一时,伊川何幸?得此先贤。仁宗皇帝亲篆的碑额“褒贤之碑”,高高挂起来,人已经殁去,再大的褒奖,也不能起死回生,也不能壮志得酬。富弼撰写的墓志,抑扬顿挫念出来,人们配合着感叹,配合着悲伤,配合着落泪,如一个个提线木偶,做不得自己。大文豪欧阳修撰写的神道碑,高高矗立,无数时人、后人瞻仰膜拜,啧啧称奇。
范仲淹墓,位于今河南省洛阳市伊川县彭婆镇许营村
毕瑜评价范仲淹曰:“先天下忧,后天下乐,出则泽被生民,入则风生台阁,侃侃封章,天子动容,凛凛甲兵,西贼胆落。呜呼!休哉,千百世之下,闻公之风,诚足以廉顽而敦薄。”靖康元年(西元1126年)二月,国事艰难,大宋朝廷急诏追封范仲淹为魏国公。然而北宋将亡,做事的人一个个死去,恋权谋私的人一个个在位,国之不亡,天地不容。一纸诏书急急追封,又怎么能救得了时难。千百年后,时光之河淹没了官位、财富、权势,淘汰之后,谁还被记得,是那些立了不朽功业的人,是那些写了不朽诗词歌赋和文章的人。其他,不过浮云。然,普通人的日子,也有味。我们都是芸芸众生,柴米油盐酱醋茶,皆是人间好芳华。 我是伊川人,每次车从郑少洛高速飞驰而过,必远远看一眼又一眼范文正公所在的范园。山色青翠,河水流淌,袅袅未有炊烟起,只是人间再无故人至。那个繁华的宋朝,在纸与墨。士大夫侃侃而谈,脖子和头颅硬得如钢。宋的风物也好美,美在宋词,美在宋诗,美在宋文,美在宋的典章文物。伊川何幸,范仲淹在此,二程在此,邵雍在此。那一个个含着光的名字好亮,亮了一千年,人心中的那束光还不肯熄灭。范氏后人在伊川繁衍生息,今日的吕店镇范老庄村是其中之一。民风淳朴,古意尚存。因工作关系,2015年以来去了不下70次。那里的人和事很多,牵绊在心,永不敢忘。很多时候,扶贫,扶的也是自己那颗不坚定、不上进的心。物质迷花了眼睛的现在,那淡泊谁还记得?那粗茶淡饭谁还能吃的如初?“先忧后乐”更像一个诓骗傻子的笑话?我们病了?还是这个社会病了?每一次,看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十四个红灿灿大字,都像是在嘲讽自己的贪婪、懦弱和不知足。凡是长的文章,我从不写故乡事、从不写眼前发生的事。有些人,怕得罪。有些事,怕牵连。有意躲在历史和虚幻世界里漫游,好安放自己那颗不甘于平庸的心。且收收心,读书、写诗,闭上眼睛、耳朵,安度流年。且不放弃,以一己之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哪怕再小,再薄的如一张纸,也有意义。就如种一些可填饱肚子的柿子树,就如写一些感慨无常的诗,就如写这一篇有关范文正公的文章。这一次,如非昊宗约稿,尽一尽朋友之谊,恐怕我也不会写。夸人、捧人的事,做着太难,一个不好,就是满身不是。毕竟,身边好多范氏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