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元·我的高中地理老师 ——六十年前往事的清晰记忆
高一教《外国经济地理》课的是一个叫吴泰安的老师,但是开学了,一直没有见到他来上课。
教导处通知说:“任课老师病了,改为自习”。
一个多月后,上地理课时,教室里走进来一个,留着一把浓密蓬松大胡子的老师,他瘦长个子,显得十分衰老苍白,头发散乱,有点不拘小节,但又浓又粗的眉毛下面,有一双闪着睿智光芒的眼睛。只见他进教室后也不作自我介绍,也许他自信地认为学生应该都认识他,知道他的名字,介绍是多此一举。他迳自面对着黑板,用粉笔在黑板上徒手画出了苏联的地图,十六个加盟共和国的界线画得清清楚楚,然后转过身来,不慌不忙地开始讲课。
他并不看书,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简洁扼要,重点突出,三言两语把课本上的内容就讲完了。然后他让学生们翻开书本,在书上划横杠杠,十分自信地说:
“只要记住这些就够了,包你们升学考试没问题。”
到第二堂地理课结束时,他颇为自豪地对我们说:“缺的课已经全部补上了。”
放学时,我路过吴老师宿舍(他的宿舍位于西操场边上,校门开向石柱头后,是我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经常看到他坐在门口的一把小竹椅子上,神情落寞地拉着小提琴,琴声沉闷凄切,似乎在倾诉着满腹心事。我望着他忧郁、迷惘的眼神,油然升起了恻隐之心。听人说:“他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性格孤僻,持才傲物,没有朋友。”
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是什么让他有怎么多的忧愁呢?”
同学们一致公认,吴老师的课讲得很好。每堂课他都不看书,凭记忆将每一个国家的地图徒手画在黑板上,并点上这个国家的首都,画上各类矿产、物产、工业……的符号。接着言简意赅地讲完书本上的内容,让学生在教科书上画横杠杠。然后他放开心态,给我们讲这些国家的奇闻轶事:英国人的保守,美国人的开放,德国人的严谨,法国人的浪漫,……;甚至还会讲美国花旗密桔,法国巴黎香水、……;基督教提倡个人忏悔,佛教崇尚慈航普渡;天主教源于伊斯兰教,但与伊斯兰教水火不相容;……。每当这个时候,我发现他脸上紧蹦的皮肉舒展开来了,两眼放光,与拉小提琴时的神态判若两人。
学生们都喜欢上地理课,吴老师把课讲活了,枯燥的地形、山脉、河流、城市、工业、物产等等都化作了清泉甘霖,潺潺流入到我们的心窝。听吴老师讲课是一种享受,学生们没有被提问的压力,没有在暗射地图上做作业的拖累。他会用形象唤起你的记忆潜力:法国地图象只青蛙,首都巴黎位于他的心脏;马来半岛地图象个昂扬的龙头,新加坡象是龙头上的眼睛;冰岛地图象是水中游泳的鸭子;意大利地图象是用皮靴在踢石块;……。在轻松风趣的氛围中,学生们把知识掌握得都很好,考试成绩都十分出色。
但是好景不长,一年级下学期进行到一半时,地理老师突然换了。年迈的教导主任俞沛庭老先生领来了新教师,瓮声瓮气地介绍完毕后,迈着蹒跚的步履走了。
新来的老师叫林宗穆,矮个子,黄头发,据说刚大学毕业,但已头发稀疏,四周向中间看齐,开始秃顶了。他操一口浙南口音,哼着鼻子,口齿含浑不清,把“轧钢”念成“斩钢”。讲课时,他看着书本照本宣科。地理课变成枯燥乏味了。
教室里开始变得不安静了。我好奇地回过头去,朝教室后面张望,只见同学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切切私语,有的在做小动作。不久后,开始渐渐有了小声的议论声,紧接着,听到了起哄的嘘声,课堂秩序失去了控制。课后有人到学校教导处作了反映。
笫二堂地理课还没开始,教室里早早就开始了噪动。噹噹噹噹,噹噹噹噹,……,连续四连声的上课钟声响过后,林老师咯吱窝里夾着书,手执教鞭,威严地走进了教室,面带怒容,眼中充满了敌意。我看到他紧蹦着脸,一丝丝的肌肉在抖动,隐隐感觉到大事不好。很显然,上一堂课学生招惹了他,教导主任找他谈了话,他有一肚子无名火要发泄。
只见他把书本往讲台上一扔,高高地举起了教鞭,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吴某某讲得好,你们叫他来讲好了。他是什么人?他能与我比吗?!他是右派分子!我是共青团员!”
话声未落,挥起的教鞭狠狠地抽打在讲台上,啪啦一声,鞭梢离开我的头仅仅十几厘米。当时我正坐在讲台下面的位置,以为教鞭会抽到我的头上,吓得双手抱头,伏在课桌上一动也不敢动。教室里是死样地寂静,学生们都被震懾住了。
同学们毕恭毕敬地端坐着,寂静的课堂秩序一直维持到下课。噹,噹,噹,噹,……,有间隔的单声下课钟声响了,林老师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失去压力的课堂,立即象是揭开了盖子的滚茶壶,沸腾起来。
林老师的做法,没有收获到尊严,也没有换来学生们的尊重。课讲得好与坏,学生们自有评论。但是林老师的课还得上下去,林老师的课还得听下去。吴泰安老师被划为右派分子,不可能再回到讲台上来了。时间可以磨炼人,同学们慢慢地接受了现实。
尽管在以后两年多的高中岁月里,这个精彩片断,被当作笑料,经常地被学生演绎。但学生们和林老师经过磨合,以后的课堂内外,相处得还是融洽的。
其实课后的林老师,并不刻板严肃很好相处,他面含笑容,十分和善,也能与学生平等友好沟通。那次上课时发威。应该是触犯了他的政治底线,在反右斗争后的政治气氛下,学生说他教书不如一个右派分子,是他不能容忍的。今天设身处地想一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林老师担任高三(4)班毕业班班主任,与(4)班学生相处得也很好。
在以后的两年多高中岁月里,毎天早晨和傍晚,可以见到林老师在屋前后空旷的场地上打太极拳,风雨无阻。可能是他身体不是很好,采取的一种适合自己体质的锻炼方式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老师的身后多了三个学生的身影,他们是高三(5)班的李友恭、骆德沛、张文元,林老师收了我们三人做徒弟。他热心教,我们虚心学,而且颇有长进。同学们评论,以李友恭同学学得最好,颇得真传。这时候,我发觉林老师还是一个十分热情可亲的老师,过去的隔阂和误解已经前嫌冰释、荡然无存了。
太极拳陪我在北京渡过了三年困难时期,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林老师在我脑海中的记忆,也一直存在很久很久,至今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