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啸天:辞来切今——谈当代语汇之进入诗词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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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来切今
——谈当代语汇之进入诗词创作
《诗经》之语汇,不可谓不富赡。然《楚辞》“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文心雕龙》)。名词如“三后”(指楚国三位先君)、“党人”(指朝廷中的朋党)、“灵脩”(皆喻楚王),传说地名如“流沙”“赤水 ”“ 不周 ”“ 西海 ”,形容词如“侘傺”(失意貌)、“ 颔”(憔悴貌)、“陆离”(修长美好貌)、“缤纷”(盛多貌)等,多采楚语,即其当代语汇,自作骚人,“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文心雕龙》)。及至上位经典,所用楚语,也成雅言。
鲁迅《自题小像》之“寄意寒星荃不察”,“荃不察”即来自《楚辞》。郭沫若《题革命烈士诗抄》之“党人风格万年贞”,“党人”也来自《楚辞》。虽然意思不完全相同,或完全不同,字面却古香古色。
唐代诗人无不熟读《文选》,然其诗歌语汇不为《文选》所囿。元稹《酬孝甫见赠》就赞美杜甫“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杜诗首用之“当时语”,如《可惜》“花飞有底急”之“有底”(有甚);《奉陪郑驸马韦曲》“韦曲花无赖”之“无赖”(可喜);《江畔独步寻花》“未须料理白头人”之“料理”(安排),“嫩叶商量细细开”之“商量”(准备);《陪柏中丞观宴将士》“特地引红妆”之“特地”(特别),等等。
萧涤非先生说:“在杜甫诗里,一切流行的口头语言都'百无禁忌’地在使用着。什么爷娘、寡妇、肥男、瘦男、雁儿、鹅儿、鸡儿、狗儿、煮饭、吃饭、肥肉、大酒等名词,不断出现在他的笔下,只如《新婚别》'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便是用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谚语;又如'呀吭瞥眼过’,'呀吭’便是摹写挽船工人的劳动声音的,无怪缙绅先生们要大骂'村夫子’了。”(《学习人民语言的诗人——杜甫》)此之谓“直道当时语”,或曰“辞来切今”。
不但杜甫如此,中晚唐及宋金元明诗人亦往往如此,遂有专书之作。如近人张相之《诗词曲语辞汇释》,其序云:“诗词曲语辞者,即约当唐宋金元明间,流行于诗词曲之特殊语辞,自单字以至短语,其性质泰半通俗,非雅诂旧义所能赅,亦非八家古文所习见也。”
所谓“语辞”,即指来源于口语之词,亦即当代语汇。由此可见,当代语汇之进入诗词创作,没有一个该不该、能不能的问题,只有一个好不好、妙不妙的问题。话说回来,就是古典语汇入诗,同样有一个好不好、妙不妙的问题。
杨逸明《晚风随笔》说:“有一回采风,我写眼前之景,而另有一位诗词名家在诗中写了鹤和猿。我说我们没见鹤和猿啊!名家说诗就要这样写,没有鹤和猿就没有诗味。”其实,问题并不在见着没见着。
当代诗词写作中,假古董比比皆是。因此,当代诗人曾少立(李子)主张重新审视和梳理诗词语言的审美。他说,如今楼顶不容易上去,“登楼”和思乡怀人已经扯不到一块;“貂裘”,没几个诗人花得起这钱,还侵害动物生命;“唾壶”早已更新换代了,并且不大卫生。此类情趣理当扬弃,代之以新的审美因子。这样做,为的不是猎奇,不是偷懒,而是必需。
有一些新的内容,非当代语汇不办。如苏曼殊“春雨楼头尺八箫”,“尺八”是一种日本箫,异国情调,用之为妙。滕伟明“婷婷玉立追光中”,写杨丽萍孔雀舞,著一“追光”,则情景恍然若见,新鲜事物,用之为好。
有一些新的意趣 ,非当代语汇不办。如独孤食肉兽《鹧鸪天》之“欲知蝴蝶双栖处,须到蜻蜓复眼中 ”,写校园幽会,却用了“蜻蜓复眼”的新名词,意思是蜻蜓看见了。这个“复”字与上句的“双”字,又对仗到单字,所以为妙。
杨逸明《初春雨夜》之“小楼停泊烟云里,零距离听春雨声”,写春夜听雨“不隔”的意趣,“零距离”这个当代语汇比“不隔”之类的现成语汇,更新颖、更有感觉。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认为“零距离”不能入诗。
拙作《邓稼先歌》有“放炮仗”一语,时辈为之哗然,而蜀中诗伯李老力挺之曰:“'罗布泊中放炮仗’,好安逸哟。”盖人之审美直觉(语感)各异。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认识虽难统一,识者必能察之。
要之,语汇之于诗文,犹笔墨之于书画。石涛云:“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一部文学史,既是诗文风气所转的历史,也是语汇与时俱进的历史。不过,先入为主,后来必须居上。当代语汇入诗,必须跨过一道门坎,那就是:语感须好,非妙莫入。语感不好,入之徒成“砖头瓦块”,污人眼目。语感好时,则辞来切今,“陶成瓦砾亦诗材”(潘定桂诗句)矣。
内容转载自《诗词中国》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