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拆迁杨氏|张涛
1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头牯市上的经纪,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杨氏基本就是那个样子。
眼前戴着一副永远罩着的酱色石头镜,开敞亮怀的衣服永不扣,随风起飞。一旦走到你跟前,便是风趣幽默的精辟“江湖话”。匀称平稳、拿捏有度的步调,配以抑扬顿挫、缓急有致的语速,那简直绝了!
你总以为,他要将你带到人少的地方,撩起衣角,将你手拉藏于衣下,摸着你的指数,商讨头牯的价格。
“我们不能被表面现象所迷惑。”
初中化学老师给我的忠告。没错,看似已经消失的“头牯经纪”——杨氏,实则却是资深拆迁的身份。
他常抛出“万物平则和谐”的观点,且将“万物”去掉,请了书法名家,挥毫赐字,裱挂于厅堂,了然于明心,醒目于立世。以此开明,闻名遐迩。
一次受雇他乡远县,不道家乡来人考察,他乡远县竟派他讲解拆迁之道,一出“他乡遇故知只为学”的新戏令人捧腹,细思叫绝。
2
“平则和谐”并非哗众取宠、招摇过市的“花拳绣腿”,诠释起来可得下足一番功夫。
比如拆迁这一时代难事。
政策制定上须负责雇方,让利于民;贯彻执行上,须一把尺子量到底,一视同仁,童叟无欺,不厚此薄彼;决策拿捏上,综合天时地利人和各方因素,以平为要旨,以平起步,以平落脚。杨氏稳坐阵仗指挥,不失八面玲珑儒雅。
尽管人能心灵,但他仍有软肋可捏。
比如惧内不惧外,怕软不怕硬。他会为雇方人事运转不畅、各方合力不周夙夜忧叹,会为民方性善落怜、本分致贫的人体恤照顾,但凡在政策许可范围,施之毫厘,以本正本。
话说当年拆迁某地,事态胶着。有一雇佣驾车丰田霸道、脊背上画了娃娃的人,出面降事造势。杨氏一番针风细雨:“我本粗人,读书到幼儿园,老师只教了我一个‘0’和一个‘1’,没事就学了个打‘110’的本事……”
话音未落,受雇之人好生陪笑,扬长而去。
3
行走江湖,话不可全听,人不可全信。比如杨氏。尽管自嘲“我本粗人”,但工作起来,比谁都细。
一次深入监察御史之户,与其一决高下。其主仰仗其子监察御史之职,又以其桃李满天下、休鞭本先生之能设障舌战。一时传遍乡里,成为佳话。
进门尚未落座,便是:“你就是传说中的老杨?”
“尊敬的季老师,打断您一下。您用词不当,您老80岁,跟我有代沟,‘老师’二字实不该给我用!言归正传,我们来说说您家的问题。”
“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棚户区?”
又是一句“尊敬的季老师”,边说边用两手做出尺寸比对的手势,“您往这边看——是长是短?你可能是文科老师,为啥呢,对数字概念不清。万物都有参照物,没有参照物就很难说清长短。现在给您解释棚户区的概念。总理从欧美考察回来,发现绿地面积达到60%以上才适宜人居。咱国地大物博,13亿人口,人居环境要改善提升到60%以上绿地面积,才提出棚户区改造。像老师您家绿地面积能达到多少,您很清楚……”
“季老师”又拿出北京上海相关棚改文件。
“季老师,我们不是北京上海,我们应该拿我们当地的文件。”
“季老师”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站起来拍着胸脯。口吐不出,但仍内心不服:“改天我们再谝!”
“季老师呦,您又说用错字了。我父亲今年92岁,‘谝’是您与我父辈的说辞,我们就是探讨了……”
当时,“季老师”“遇见高人”,百口难辩。叫得欢的,是飞在天上的鸟儿。
4
山外青山楼外楼,人世雄杰争不休。
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整个地球。如今,一个阿基米德倒下去,千万个阿基米德站起来。只是,有些善言表,有些不善罢了;有些言表时“把钢都用在了刀刃上”,而有些则是为说而说的言之无物、无的放矢了。
杨氏身边有一对“浮士德体”,一老一少。他们学富五车,有理想生活的“海市蜃楼”,但毕竟是悬空的。到头来,方知堕入魔鬼的圈套。
他们外表都用知识武装,都用此“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一条正途”座右铭导航。老者自诩是“君王派来的上帝之神”,口若悬河,凡事必战。少者自诩是“上帝派来的君王之主”,字字珠玑,凡事不参。他们都是负责代表,负责来负责去,其实只负责一件事:袖手旁观。
他们遇上言语不多的杨氏,如同遇上一根挺硬的钢针,直扎得两个鼓气球瘪无厌语。唯独记得天使告诫魔鬼的警世醒语:
你们别高唱凯歌,你们并没有战胜人类和科学;神明赋给人以最高贵的本能,不是为了使他永远遭受不幸;你们所看见而现在认为据为己有的不过是一个幻影。
5
少不更事数轻狂,更事已非少年时。
杨氏也曾年少过。
身居城乡结合部,无乡下少年的自卑腼腆,也无城里少年的市井周张。有的是游走风尘的青春年少,有的是两肋插刀的一腔热血,有的是“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的行侠仗义。
最常见的景况是,的确良衫子扣不过眼,旗帜一样生风空中。脑瓜上一旦顶上草帽,不是张三小弟被人欺侮,便是李四哥们家中十万火急,更或是王五同龄亲戚生有所迫。村庄外,深巷里,宅院中,事不过夜,公平乃重,人尊为大。
所谓“公平”,在杨氏的人生字典中,就是一杆秤秤到底,不偏谁,不向谁,不让秤锤落地,不让秤杆脱星。星示处,即人心所在;锤绳处,即江湖道义;除此,便是人的事了。
岁月风尘拂过少年面,人生已走远。岁月风尘拂过少年心,少年非当年。当年哥们义气岂能成大器?大器所成必是以公立命,一方为生存,一方担道义。若一方不从,此命难为。
如今,即将耳顺之躯,赴以时代拆迁,历时已十五载。眼前石头镜伺候,逢人微微一笑,偶遇不公耍混,必然“谁把你惯了这瞎瞎毛病”,不受者都称他“瞎货”。
杨氏不以为然,依然行道有度:“世有先教之理,然理教并非万能。那些顽固不化者,必少数而非大势所为。待冲锋号吹响,乱马奔腾之际,必有蹄下无眼之辈,踩之。”
恍如隔世朝阳,曾经少年,转身成班超,成张骞,成玄奘,成左宗棠,一路向西,孤烟作伴,聆听大漠上的驼铃,寻找逝去了的楼兰,取得人世间的真经。
广阔无边 | 朝阳似我
界世的你
我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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