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双松平远图》:戏笔作山水,深情写人生

拾画笔记

我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大概是由观看和理解构成的。年少时,由心出发,渴望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年老时,则愿回到心中,去理解这个世界。赵孟頫的《双松平远图》,所给予我们的,是一个被简化的平远山水世界,画面中的双松,傲立于丛石之上,带着一股少年的英气看着这个世界。而水面扁舟上的钓者,则安然处之,他与这个世界若即若离,他的垂钓,是对这个世界里的理解过程。“心”是最广袤的天地,由心出发,到心中去。

赵孟頫大概是中国书画史上最具争议性的艺术家之一。他因为在书法和绘画上的卓越贡献而深受后世的推崇,却也因为在政治上的选择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遭受到了深受儒家传统文化熏染的文人圈的非议。这种非议甚至延伸到了其书画作品之中,比如,有人认为赵孟頫的书法充满了一股谄媚的气息。又比如,有人认为赵孟頫竭尽所能地标榜复古思潮,实则是在为自己的“背叛”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关于赵孟頫的这段生命路口的选择,我在之前的一篇有关赵孟頫的作品《秀石疏林图》中提出了个人的不成熟看法。在《秀石疏林图》中,赵孟頫题有“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这首诗既可看作是赵孟頫对书画创作方面的理论,也可看作是赵孟頫关于自己人生选择的一次“辩白”。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

一、《双松平远图》:与近世笔意辽绝的戏笔山水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纸本水墨长卷,纵26.9厘米,横107.4厘米,现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与《鹊华秋色图》一样,赵孟頫的《双松平远图》也是一幅具有实验性的大胆尝试之作。在作品的卷末,赵孟頫自题道:

“仆自幼小学书之余,时时戏弄小笔,然于山水独不能工。盖自唐以来如王右丞、大小李将军、郑广文法公奇绝之迹,不能一二见,至五代荆关董范辈出,皆与近世笔意辽绝。仆所作虽未敢与古人笔,然近世画手则自谓少异耳。因野云求画,故书其末。”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题文

所谓“时时戏弄小笔”与米芾的“墨戏”如出一辙。我们知道,赵孟頫时常会在自己的作品中表明自己的创作立场,从某个角度而言,赵孟頫无疑是担心被误解的。如赵孟頫曾在一则题款中说:“作画贵有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这则题款已经解释得很明白了,大概赵孟頫也怕一些他人的误解而对他的作品形成错误的印象。

这篇作品中的题跋同样有这样的效果,但是,显然《双松平远图》中题跋所涉及的信息更为“激进”。“盖自唐以来如王右丞、大小李将军、郑广文法公奇绝之迹,不能一二见,至五代荆关董范辈出,皆与近世笔意辽绝。”这句话肯定了唐至五代以及北宋早期的绘画成就,同时,对北宋中晚期,特别是对以郭熙为代表的整个宋代平远山水提出了强烈的质疑。

赵孟頫的《双松平远图》“脱胎”于郭熙的“平远山水”,不过,相比而言,赵孟頫的平远山水更加简略。在赵孟頫之前,平远山水画非常注重藉由笔墨、皴染等技巧来表达画面中的平远空间感和光影感。这几乎是平远山水画的“定式”。我们在郭熙以及米氏父子的作品中,均能感受到大量晕染的技巧,而在赵孟頫的这卷《双松平远图》中,则更加依赖笔的流转,以及少量的皴擦,至于晕染则很少被运用。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局部1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局部2

画面起首,以干笔带白的笔触勾勒出地面线条,一块石头同样以这种笔触效果来勾勒出轮廓,宽的皴笔则突出石头的立体效果,石头的中间则以干笔寥寥皴擦,塑造出石块的肌理。整个石块和地面的线条趋于统一,两者之间的联系完全依赖于娴熟的线条技巧。我们注意到石块的线条所展现出来的动势,宛若一条丝带在风中舞动。

双松是画卷的“主角”。树的画法应该是受到了郭熙的影响。在郭熙的《林泉高致》中,对“松石平远”作了这样的表述:“作平远于松石旁,松石要大,平远要小,此小景也。”从《双松平远图》的松石表现以及整个平远空间表达来看,基本符合郭熙的主张。但是,设计到具体的物象的表现,则有着明显的不同。类似郭熙《树色平远图》中林木的树干的晕染,在赵孟頫的作品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稍显“凌乱”的或曲或圆的线条,至于枝干的表现,则并没有作出太过明显的改变。但是,仅仅这样由线条取代晕染,已经让整个松树的形态有了截然不同的立意。

郭熙《树色平远图》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局部3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局部4

两株松树以及下面稍矮小的丛木,被几块石头包裹着。石头并没能“限制”住挺拔向上的生命力,双松齐齐向上,傲然挺立于石木丛之上。松针以更为爽利的线条传达出一种刚硬的自然效果,这与下方更柔和的淡墨线条形成鲜明对比。

作品的远山则采用了更为简略的线条来表达。过去我们在南北宋时期的山水画中所习以为常的云岚烟雾在这里同样被摈弃了。这种“极简”风,我们在后来的倪瓒的作品中最能真切地领会。而倪瓒是赵孟頫的“门生”。倪瓒最富特点的折带皴,虽然倪瓒说这种笔法完全是来自荆浩,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赵孟頫的方笔对倪瓒同样起到了深远的影响。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局部5

藉由线条的宽细以及浓淡,赵孟頫的远山保持了舍弃烟岚云雾后的清爽明丽。有意舍弃繁多的用笔,或许就是赵孟頫所言的“戏弄小笔”。过去山水画中谨严的法度,在赵孟頫的戏笔中消弭了。细而白的线条传达的舒朗与较宽的方笔皴擦的厚实,再现远山的风采。在轻重缓急的游走间,线条塑造了一个远山,也塑造了一个新派山水的世界。

画面的水中央,停泊着一叶孤舟,舟上一人独坐垂钓。其周边没有特意表现水纹。这样的场景简直和南宋马远《寒江独钓图》如出一辙。我们有理由相信赵孟頫大概是看过马远的这幅作品的,并且对这幅作品中水中央的渔父垂钓有着深刻的印象。赵孟頫同样是在马远的基础上做了“减法”。

马远《寒江独钓图》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局部6

二、被简化的世界,装着一个生命寂寥的赵孟頫

一个被简化的世界,或许传递的正是赵氏彼时的寂寥生命,以及试图回到生命的原点去看待生命的方式。南宋亡,身为皇室之后的赵氏,国既是国,也是家。国破家亡的赵孟頫或许比任何人都更加难抑心中的痛。

1286年,赵孟頫入宫觐见忽必烈,得到忽必烈的赏识。从此,赵孟頫开始了他备受争议的半生。赵孟頫彼时所面对的世界,是复杂的,也是简单的。新朝始立,作为汉人的赵孟頫,同时又是前朝皇室之后,在接受新朝官职的时候,注定了他将面临着既有来自地方汉人知识分子的谴责,也有来自朝廷各方势力的排挤。这样的局面,当然是复杂的。但是,赵孟頫却以积极入世的态度来消解内心中的矛盾。

在赵孟頫的一幅绘画作品《秀石疏林图》中,赵孟頫亲题了一首非常著名的诗。不同于赵孟頫其他更为直白的题跋,这首题诗显得有些“隐晦”,诗为:“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我一直觉得,对这首题诗的理解,除了字面上所传达出来的关于书画的理论见解之外,还应有更值得我们去思考的东西。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局部7

每个人的人生际遇不同,所选择的道路不同,但是,或许有着同样的目标。在赵孟頫看来,人世中的你我都是“写竹”人。有人在官场“写竹”,有人在田陌“写竹”,有人在市井“写竹”,有人恪守规矩“写竹”,有人则另辟蹊径“写竹”。所以,赵孟頫提出“八法通”。“写竹”之法,不止一法,可有八法,甚至千法,万法。但是,赵孟頫却选择走了一条多数人不愿意走的路,选择了一条多数人不理解的“法”。这样的赵孟頫,虽然心里澄明,但是,何尝不是寂寥的。

《双松平远图》中两株挺拔的松树,傲立于丛石上。它们是这个平远寂寥世界里唯一清晰的物象,有骨有肉,有形有意。松树所面对的苍茫远山和辽阔江水,是复杂多变天地世界在赵孟頫心中的简化投影。那片山峦,在赵孟頫眼中,简化成了一条条线条的组合,而这片辽阔的江水,甚至不用一笔一墨,只以独钓扁舟来衬托出一个广袤的大江。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局部8

扁舟上独钓的渔父,何尝不是赵孟頫本人的情感寄托。气定神闲,于苍茫世界里安然独钓,守着一份自己的坚持,让自己成为这个简化世界里的观者。这类渔父意象在后来的“元四家”吴镇的笔下进一步发扬光大,但是在赵孟頫这里,藉由“渔父”来深化画意,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因为他所做的,是一场伟大的艺术实验。

寂寥的双松,寂寥的扁舟,寂寥的渔父,甚至于寂寥的远山和近水,无不是赵孟頫寂寥生命在一个现实世界里的投射。如果说《鹊华秋色图》尚有依据现实山水来表达心意,那么,《双松平远图》则完全是从内心中迸发出来的山水。这从心中而来到心中而去的山水世界,大概远比真实更真实。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局部9

三、“心”是最广袤的天地,由心出发,到心中去

人的成长,总是经历着一个从纯粹到复杂,又从复杂到纯粹的过程。最早的纯粹,是天性,后面的纯粹,是智慧。中间那段复杂的生命过程,便是人生的历练。少年怀揣着对人生的渴望而出发,他的心是纯粹的,是广袤,是无垠的。他的心里装着整个世界,恨不得做那“盖世英雄”,驰骋江湖。而后的人生中,则是一步一步地接受残酷现实,遭受风水雨打,褪尽英气。

我在读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时写道:“《千里江山图》最令人感动的大概就是少年王希孟所呈现在画卷中的生命气度。虽是宫廷里一名普通的学徒,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心中勾勒描绘出一片自己心目中的江山。我们都曾有过十八岁,十八岁的自己,也曾有过睥睨天下、执剑走天涯的生命气度。而这份生命气度,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却愈发少见了。”

这里所谓的“生命气度”,正是“英气”。一个充满了英气的生命,其背后无不是一颗纯粹的心。而生命的“英气”总是会随着年龄渐长而渐渐褪去。到头了,知识、阅历、经验的增多,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又会变得不一样。这个时候的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或许是“简化”的。此时,我们所渴望的是回到心中,回到那个充满英气的阶段。只不过,英气不再有,有的是一点“隐气”。

心,是最广袤的天地。它可以容得下年少时的无知无畏,也可以盛得下中年时的江湖情愁,还可放得下老年时的恬淡诗情。由心出发,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心中去,去理解这个世界。一如赵孟頫《双松平远图》中看世界的双松,和理解世界的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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