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无法“体谅”狗,它们是怎么做到“体谅”主人的呢?

上卷 第三十二回 第五节:

【原文】

宝钗因而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他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的粗,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他了."宝钗道:“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袭人笑道:“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泪下.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端木持易见解】

宝钗这个人,是个人见人爱的“好人”,为什么呢?

因为她最是“体谅人情”了。

就拿这一会儿功夫,你们看,他都已经体谅了一圈的人。

首先是宝玉,因为他最近说话不靠谱,所以宝钗就避开他一些,免得惹宝玉不开心;得知有客来见宝玉,就骂那客人“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而她自己,不也是客吗?不也是“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袭人讽刺的好啊,“你说说你自己罢”。

其次是体谅湘云,你看她“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就知道湘云的处境不好了。还劝袭人体谅湘云呢。

再次是体谅袭人,“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袭人说宝玉只让她做,不让下人做。于是宝钗又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主动要帮她做活呢!

最后是体谅王夫人,她一听金钏死了,第一个不是为金钏难过,第一个是“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你看她怎么安慰王夫人的?核心思想就是金钏是自己死的,死的活该,王夫人毫无过错,已经很仁义了,无需任何内疚。真是体谅人的高手啊!

王夫人说没衣服给金钏做丧衣,她又不避忌讳,拿自己的给金钏。还说“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这向我们又透漏两个信息,一个是她借机向王夫人表明自己平时为人乐善好施;一个是向我们表明,金钏活着的时候,她也是“体谅”金钏的。

最后,她拿来衣服,又“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所以啥也不说,交了衣服,就走了。

这宝钗说话,是按照“经纬”来说话;做人,真正的是一副乐善好施,体谅人情的“好人”模样呢。

只是她既然这么好,为什么宝玉并不中意于她呢?

因为宝钗和史湘云、袭人等,都是一心向上的人。仕途经济,为官做宰,学问世务,功名利禄等等,就是她们的最高追求。于做人,于独立,于自由,于爱情,她们是一概并不关心的。她们不知道有“人”,不知道有“情”,不知道有“思想”,不知道有“自由”。她们眼里的“体谅”,不过是讨别人的欢心,特别是上层人的欢心。她们的“才能”,不过是为上层人服务的才能。

像金钏这样的人,她是不用“理会”的,是“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她是断不会像袭人那样“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因为她并不同这些人“同气”。

她是“仁义礼智信”的模子刻出来的“好人”,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好人”,是没有真心真情的“假人”,这是宝玉无法同她“同气”的原因。

与之相反的就是黛玉,她有独立的自我意识,有真心真情,她也不求什么“上进”,自然也不劝宝玉“上进”,所以,才和宝玉“同气”相求,同声相应,互相引为知己呢!

我为什么一一列举宝钗这种“体谅人情”的能力呢?

就是因为这种“体谅”特别的可怕,这是深入骨髓的奴性,这是无可救药的沦丧,这是麻木无情的背叛,这是冷酷残忍的投降。

最让我难过倒不是宝钗,而是如宝钗一样的人,比比皆是,今古未变。他们摇着尾巴,“体谅”着主人的喜怒哀乐,急主人之所急,忧主人之所忧,撕咬其他同类的时候,竟忘了自己也不过是条狗。

宝钗者,叉在主人头上的饰物,形同可怜又可悲的狗,你虽是主人的狗,却不得不承认,你是其他狗的败类和叛徒!

如金钏者,谁又来“体谅”那井水的冷暖呢?

后记

世人都去体谅那“资产阶级的经济危机”——资本者的荣辱得失;谁来体谅“无产者”自己的冷暖呢?

炒股的人在被割的时候称自己是韭菜,可曾想过,那早已经被老板、房东、店主割的住不起房,买不起饭的人们呢?他们恐怕连“韭菜”都算不上吧,他们在韭菜眼里,大约算是已被榨干肥力的牛屎吧!

我竟体谅这些牛屎们的命运来!

想到他们的命运,我无法体谅韭菜,更无法体谅割韭菜的人,更不说什么大老板、大房东、大地主了。

大王和王夫人的命运,还是交给你们的狗去体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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