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残缺都成金 | 明前茶
纪录片《了不起的匠人》第一季第五集《修复残缺的戏法》介绍了“小邓”——金缮匠人邓彬的故事。
千辛万苦淘来的明清茶器或酒器,或者从祖传老屋里寻到了有意思的老陶瓷,上面有了裂纹和缺口,就再也没有使用和欣赏的价值了吗?
小邓拿出的金缮作品让我们眼前一亮:那些残缺都散发出流动浮漾的金辉。深色碗碟上,用来拼缝残片的金线熠熠生辉,如同劈开夜空的闪电;又如同被落日余晖镀亮的大树交缠在一起,抓紧夜色变浓前的最后一刻激烈舞蹈;浅色杯盏上的金线,就像被朝阳照亮的金色小河一般,潺潺流淌;最妙的是杯口碗口的补缺,多是一些半圆形的金片,被用来拼缝的金线托举着,好像一两片金色的新荷,弯弯曲曲钻出来,带着说不出的鲜妍之气,浮漾在水酒之上。
残缺的老陶瓷们,因为伤口处的描金、贴金和镶金,忽而焕发出别样的美。
这门金缮手艺,小邓完全是自学的。几年前,他在日本旅行时,看到过金缮作品,放在二手杂货店里售卖,一个原本只有一万日元的粗茶碗,因为精细而天衣无缝的金缮修补,价格上升到五万日元,还深受藏家喜爱。在杂货店里做现场修补的师傅说,这世间有多少完美无缺的人生?有了残缺就妄自菲薄,可不是内心完满的标志。金缮这门手艺不是去遮掩残缺,而是有意识地突出它、放大它,让它成为伤口上长出的新花新叶,有这样的审美态度,你才会对不完美的人生生出感念。
因为在日本,金缮也是爷传孙、师授徒的绝密手艺,市场上买不到教授这门手艺的图书,小邓完全靠自己揣摩。
比如,茶碗口上整整缺失了一块瓷,必须先打磨一块形状契合的木胎“补肉”,然后在木胎上补上天然漆料。这一补漆的过程又要分三步走。第一步是用生漆调和瓦灰,让之后的漆面更好地粘合木胎;再上底漆和面漆。每一步都需要精细地打磨,难得的是打磨的过程中,手上的动作要轻快,没有丝毫的左右摇撼,这样木胎补肉方会像接上去的骨头一样坚牢。然后,最难的一步到来了:要用大漆调和桐油,为金箔和漆面之间的弥合“打金胶”。桐油让大漆的风干更缓慢、持久、均匀,当大漆将干未干之时,黏性将大大地增强,漆面上好像生出了无数拉拽的小手,可以将屏息贴上去的金箔抓牢。
基本上,越是细小的裂缝越难处理,细小的长裂缝,从花瓶的瓶口往下蔓延到瓶颈、瓶肚,行至一半,往往还分出细岔。小邓用金丝来修缮时,领悟到金线的宽窄、气韵流畅十分之重要,就像书法中的勾连线条一样,“写成了楷书就嫌板滞,灵气全无;写成了狂草就过分飘忽,也与花瓶安宁稳健的形态有所不符。”
想来想去,那条金线必须像行草的连笔一样有弹性、有顿挫、有呼吸。这样看似气若游丝的线,表现出破裂时千钧一发的细响,又表现出破镜重圆前的挣扎,相当考验金缮创作者的手上功夫。
花这么多精力来修复一件残破的陶瓷,是因为它们有文物价值吗?不见得。送来请小邓金缮的老陶瓷,很多都是器物的主人家传的纪念品,祖母或外婆走后,留下她们当年在老家结婚时的陪嫁陶瓷,磕掉了碗口或壶把上的一点瓷,主人仍然舍不得丢弃。小邓的手艺让这些承载着家族历史的老陶瓷得以焕发青春,让后辈有机会在一茶一饭间与之相伴。
那是一种契机,让漂泊的都市新生代,生出根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