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ANG ZHUANG APPRECIATION GO WITH US ALL THE WAY
像一个结巴,永存自己的羞怯和窘迫,越自信的时候越说不出自己的内心。诗人程鹏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矛盾体:有着自己自信的部分,也有着自己不自信的部分,有着自己清高的梦,也有这自己卑微的红尘。他保持着自己生活的基本面,他的基本面像所有红尘中的众生一样屡屡失守,但他坚守着自己诗歌写作的底线,保持着自己的真、自己的纯、自己高贵内心的充盈,他进行严肃写作的同时,力所能及地努力突破,他为诗歌突破所做的努力超过他为生活突破所做的努力。也许,他对生活突破已不抱有信心,而只对诗歌突破还有信心,当他获得某种进步,甚至这种进步还只停留在感觉阶段,他都像孩子一样开心,他的诗心并不纯,但一直莫名其妙地高贵着。人生的尴尬是从寻找身份开始的。男人为一把椅子拼命,女人为一张面子较劲,无非食色也。男为知己者死,女为知己者容,男人的知己都是和椅子有关,女人的知己都和面子有关,椅子是身外之物,面子是身体之表。千万别听“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话,李白的用途就是拿一张全国通吃的饭票流落江湖,说他是诗仙,我看这个诗仙满身红尘,我们通过一个故事,来看李白和神仙生活有多远?李白死在安徽当涂,李白的儿子伯禽定居于当涂,过着布衣的生活,于唐德宗的贞元八年(公元792年)去世,有一子两女。李白的孙子年轻时外出打工走失,不知所踪,两孙女嫁于当地农民。元和十二年,唐宣歙观察使范传正为李白迁墓,从当涂龙山迁到青山,曾找到过此二女,范传正不忍李白孙女嫁给乡间农夫,蓬头垢面,被红尘欺扰,欲将其改嫁给士人,二女皆曰:夫妻之道命也,亦分也。范传正听罢很是感动,只能为他们免除了一些赋税徭役,尽量减轻她们的生活负担。李白的孙子去打工,走丢了,其实是把李白孙子的身份丢了,他应该还在某处过着凄风冷雨的生活。“我在一个十字路口拾到了一张身份证/姓张名晃,像慌不择路的公交车/每一个停靠站都不是终点/我想他是打工人,不然,怎么会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到十字路口,举目无亲,下落不明的/又把自己的身份证丢失了”。诗人陈鹏经常被贴一个标签“打工诗人”,自己又以“杜甫”自娱,这都是身份迷乱症的典型患者。这些患者怎么治病?就是找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张晃的真实身份也许是李冠张戴,是李白的48代孙李晃。深圳有一个湘籍诗人,自称“诗侠”,经常以台湾洛夫自比,说“台湾有洛夫,深圳有李晃”,我开玩笑说,那还不如说“唐朝有李白,当世有李晃”。
诗人程鹏从身份解构一个人,通过一个人去展示一个社会的本质和核心,这是他诗歌素质的关键优势。一张身份证丢在十字路口,丢在一个公交巴士的站台,这不是对应一个人,而是对应一个族群:劳工阶层。工人阶级在宪法里被称为领导阶级,但是从一开始就被领导、被愚弄、被压榨,这是因为我们的圣人早就发现了一个真理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么多年,我在南方行走/在工业区,在马路边,在工地上,火车站/我拾到过无数次的身份证/我都一一,按着地址,给它们寄回故乡去/有时,我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只因人世冷落,人心还没有进入荒漠/我无数次,遇到过丢失身份证的人/他们慌不择径的眼神,刺痛了我/我警惕的心,又牢不可破”。诗人程鹏表达的普遍的人文关怀是因为他从未被关怀。2003年3月17日晚上,任职于广州某公司的湖北青年大学生孙志刚在前往网吧的路上,因缺少暂住证,被警察送至广州市“三无”人员收容遣送中转站收容。次日,孙志刚接受工作人员以及其他收容人员的殴打教育,于3月20日死于这家中转站,古代叫驿站。
广东外来务工人员必须办暂住证,约年缴100元,治安员每到夜晚,开着囚车到处逛,见到像来打工的就查,查到当时给100元马上放人,没钱者即关收容站,三天内可每人300元取人,三天过后送去劳动改造半年,半年后遣返回乡。樟木头就以让人毛骨悚然的劳改闻名遐迩,多少李白的48代传人李猫、李狗都走失了。“面对手无寸铁的失落者,我的精神更是失落/面对自己手无寸铁的帮助,我更愿意是收容所/人间冷漠,我相信,上帝会派送/把他冰冷的手,折回到心的跳动/而中心广场,它像一个世界避难所”。想想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伸发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就这点而言诗人程鹏还真有点杜甫的味道。什么叫三藏法师?三藏法师是对精通佛教圣典中之经、律、论三藏者的尊称。史上最著名的三藏法师有玄奘法师、鸠摩罗什法师、日本唯一的三藏法师叫灵仙法师。诗人中也有三藏打通者,不沉迷于表象和现象,不满足于价值发现、价值提醒,还能给人赋值。“这一次,是我的身份证丢失了/一张风吹日晒的照片,一个慌不择路的名字/随着岁月的流逝,像寂静的墓园/或是一座废弃的教堂/我的忏悔,我是一个身份如深渊的人”。通过反身,一个回马枪解刨自己,不但揭示了主题,也为深度洞悉做了一个窥视的创口。中国是一个黄种人,对黄还是有一种不折不扣的偏好,比如经济上喜欢黄金,政治上喜欢黄金喇叭。马克·吐温的《金喇叭》,说在一个叫“洪都拉斯”的小岛上要决定一项决策,让所有人都参会表决,表达的方式是看那边的金喇叭声音大,那边就是多数。因为再多的穷人根本就买不起金喇叭,所以,穷人永远是少数。亚洲式民主民主基本就是街头政治、黑帮火并、律师狡辩、流氓撒泼,金喇叭算很不错了。“我的不自由,是一个带着身份行走的人/尽管,我一直在寻找真理,我又走向了荒僻/尽管,饱读了诗书,我无法先知我的命运/我饱暖终日,却也是无所适从/而我正在经历的,是这个国家的摇摇摆摆”。这种慌慌张张的真相,摇摇摆摆的事实是我们的日常,丢失身份有什么奇怪的?你冤枉,我们宪法选举的主席都可以变成了叛徒内奸工贼,他不比你冤枉?“荒诞是一回事,永恒的谎误大于真理/我遭劫一场身渊,我无法做回我自己”。刘少奇说: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他不知道历史有多水,历史是永恒的谎言,比真理还坚硬,得以变成真理,如同人造钻石横行。上帝造了人,而魔鬼不归管,魔鬼也有一个人的身份。一场身份的劫难让我掉进身渊,我丢失了我自己,而魔鬼代替我在尘世苟且偷生,蝇营狗苟,身份证也只是魔鬼的一张画皮。这首诗在解构到本质的时候,犹如跳高,没有攒好步子,没有腾挪空间,所以没有起跳出应有的高度,这是很遗憾的。但是通过身份证找到摇摇摆摆的国家这个起跳点,还是很有道行的,通过身份的多重属性地解构,阐述身份的本质,这是“理”,所以,可以称为二藏诗人,这总比打工诗人更接近“真实身份”。重庆诗人程鹏长期生活在深圳,他长期进行严肃写作,力所能及地去做规划性的阅读。他对他的写作有很高的要求和期待。他对于红尘有极深的体验,他对人情世故的达炼程度也相当的有见地。他追求一种自然的技巧和文字单纯的手筋,看不到却能感觉到的一种艺术的纯度。“我无法考量我的沉默/都来自最深的伤口。这是诗人的栖身地/我释放了自己,加糖的咖啡/慢慢的溶解了。”通过一个偈语来解读诗人的生存状态,然后直接把目光投射到咖啡上,这是一个形象。这个形象和诗人对标,组成一个映射空间。我千疮百孔心身疲惫,然后不是刻意但保持着高贵的缄默。诗人把自己放置在一个咖啡馆,像研究糖在咖啡中溶解一样,研究自己怎么慢慢融进这个社会。如果我们要区别诗歌的现代性,就是要看古典诗歌不能表达的情形。古典诗歌由于受到体量的限制,同时受到逻辑能力的限制,无法表达足够的纵深。“我低头去看一本时尚杂志/四周陌生的眼睛。有点动物的味道”。一个诗人,想通过一本时尚杂志塑造自己的时尚,但他喝咖啡的动作出卖了他,让他变成一个聚光灯下的卧底,他不惯于用小汤匙,他会有碰撞的声音,他还有唇吸的声音,这让咖啡馆的常客有发现异类的惊诧,他们会射出眼光,像射一头小鹿。在诗人喝咖啡的当口,他感觉咖啡的味道变了,变出一股贼腥味。《挪威的森林》就写旅居者的落寞和孤独。诗人程鹏在深圳一直有一种旅居的感觉,不能安居乐业,没有找到和城市亲呢的连接。“我进入了寂静的森林,逃脱不了猎人/也给予不了动物肉食/所有的劳绩都得到诗歌的赞美/我乐在其中。我听到空气中传来了平静/心在喧哗着”。这一段相当精彩,表达得很独到精准。那些想榨取我尊严或者剩余价值的人,他们并没有得逞,反而还让“我”火中取栗淬炼出诗歌。这让我快乐,在寂静落寞中,我有大欢喜!相当于洛夫的《众荷喧哗》。我们以为荷花是寂静的,你怎么能知道人家跳一种心舞,不取其形,只取其神。孔子一个人的体验总结出经世致用的很多经验,诗人程鹏以自己独特的敏感,体验一个个体在这个时代中无措,也许有些人,注定就像电子,高速游弋。“一首诗无法解构我所出生的时代/这伟大的标本,就像一个国家/的解体。苦难的民族奋斗着/时间在钟表上摆动/光在灯里闪动,这些静止的画”。一个民族的奋斗史,不论它多么波澜壮阔,时光并不会在历史中投射出更多的细节,个体只是甲乙丙丁这样的标本,他似乎从来没有动过,没有心跳、没有情感、没有爱,只是一具躺在福尔马林中的僵尸。这样写不止于写时代,写出人类普遍的落寞、无趣、滑稽。诗人程鹏的写作超出了契科夫的滑稽、超出了莫泊桑的深刻,表现出卡夫卡所代表的现代性,解析、形变和跨界所展示出的内心世界。深刻的深度限于皮肉或者骨髓,但这是确定的,而心是不确定的,这是现代诗的意义。“每一座咖啡馆,都有几对情人/为着各自的生活,放弃了理想/放弃了他们从小竖立的崇高/我们无法判断面相,把善良交给/别人,把水果留给自己”。社会的本质是个体的联系,个体无法独立存在。在我们看到的卿卿我我中,也许就是同床异梦,每一粒红尘,其实都有一颗不凡的心。就像凡尔登湖的梭罗,一个糟老头,内心确实一个翻滚的火山。难道这不是高尚?难道这不够名贵?这种王者自王的内心,是一种强大,也是一种怯弱。这正是一个农民工进去咖啡馆,在世俗的层面,他有某种怯弱,在人性方面,他呈现出无比优美的诗意,这是他的高贵部分,比如他诗意的优美、他体贴的善良超过他的国王。程鹏的写作,最成熟并且有宝贵价值的地方是他用笔舒缓从容,解刨真相的时候没有痛感,这和那些写劳工赤裸裸悲悯的写作比,更具有散文高手的优雅。“一个人在偷渡时间/他相信诗歌,就这点顽强的信念/把他的思想写成了一句/三三两两从咖啡馆出来的人/衣着鲜艳,时光慵懒”。一个劳工者的诗心是从上帝的袍子里偷来的,他不但偷来诗句,他同时偷到他本来的人格,而衣着光鲜的人却丢了自己的人格,变成虚度光阴的行尸走肉,被蛆虫革命掉了。他在人世丰富的形迹只是时光的一个幻影。深圳美丽的滨海大道,它的美丽超过法国的香榭丽舍,而这个大道要经过一个村子叫沙尾村,这个村子应该是填海填出来的,有上沙、下沙、沙嘴、沙尾四村,因与香港一河之隔,曾经是为香港代工的工业区,后来又成为香港人的二奶村。这个村子正像深圳的缩影,也成为一帧深圳的青春照,羞涩、落寞、无奈、放任、自贱、悔恨,五味杂陈。“为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情我失恋/在这里胸闷,咳嗽,留下荷尔蒙刺激/着床。一整排的工厂,闪耀着异乡的灯火”。异乡人在这里拥有的青春只能收获“失恋”,荷尔蒙只能变成生产线的劳作,和对故乡复杂莫明的体味。沙尾村不是孤立的,它像梁庄村一样,有它漫长的历史,这些历史有什么意义,就像阿Q的土谷寺,作为文学的背景,还是必不可少的。“不远的风景区,从来就不知道温氏家族/和村里的乡绅以及士族,从来没有/拯救一个打工诗人的失魂落魄”。程鹏善于使用断语和急转身,这是他语言和结构最典型的特点,这一点和郭金牛有点相仿。一个打工诗人背着灵魂来到沙尾村,一个土著在沙尾村的小酒馆剔牙。他们都是被时代放在一起,就如同熟地、甘草和麦冬,被药剂师放在一起,他们煎熬人生,慢慢出味。我们解构社会,描摹自己的生存状态,都需要远景和近景结合,外在和内心结合。当写到心里的时候,高下自判。“都是匆匆而过,为了深圳的早餐我成了/匆匆的过客。我在沙尾路口下车/然后望望人来人往的街道,选择迷失/选择漫步者,和我一样有着异乡身份的人/都擦肩而过。我们互为陌生者”。这是一个很笼统的《清明上河图》,也是《醉翁亭记》中的“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的背景,这个背景也决定了杂芜忧乱的内心世界。人的隔膜是天生的也是天然的属性,人一生能打开的隔膜放在茫茫人海里也是很有限的。所以,人生而隔膜是常态,包括亲人,因人而缘,缘尽而人散,生命原来这么无趣。这是是《红楼梦》中多情公子贾宝玉看着满眼的红粉“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牛叹。破碎和无序会产生完整和队列清晰,这是在诗歌表达上的冒险,不破不立,全部轻歌曼舞就不会有锋锐,没有锋锐如同人类没有火、没有刀斧,也必然没有文明。“又命运相系。错误的在于相信了爱情/在街角处,我遇见负琴而去的姑娘/她弹着一支流浪,我一眼看穿她的肤色/弹着孤独。恋着,爱着,两个孤独”。我仿佛听到《二泉映月》,仿佛看到一个美女拉瞎子阿炳在沙尾村穿梭,穿梭在时代的冬天,穿梭在美好的爱情里。爱情,是人类免费的致幻剂。我们如何看一个人,看一个人的在红尘中的轨迹,我们往往需要放大,比如放大到一辆车,我们来看一辆车。在“一条横穿的高速公路,像缠着黄金的巨蟒/我把它劈成两段,一段是高速公路的轮胎/一段是高速公路的油箱。载着她离去”。这和安徒生在《卖火柴的小女孩》中特别写了一双拖鞋多么的异曲同工。小女孩为了躲避飞奔而来的大马车,不小心把妈妈给她穿的大拖鞋跑丢了,一只找不到踪影,而另一只被富人家的小孩捡起来,他嘲笑小女孩:等他将来有了孩子,可以用来当摇篮。这拖鞋可是真大啊!就像鲁迅说的两棵枣树,这种有意分裂的表述有一种强调作用,犹如一个裂缝,你能看得很清,看到更深处。“这个叫村的沙尾村,没有田园/只有工业废水的流淌声。我拆掉床/藏起背道而驰的布偶/灰心失望的看着卖甘蔗的河南人走过/摆地摊的湖北人收着夜色而过/满面灰尘的四川人走过”。这正是从一辆大篷车的裂缝中看到的世界,这个世界曾经很田园,现在不田园了,现在是流淌着污水和讨生活的盲流。我和背上的一个布偶是一个特写镜头,顺着镜头,看到“一辆车/二辆车/ 三辆车……”。西汉著名的历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第一百二十九章《货殖列传》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程鹏,重庆开县人,在《打工诗人》《诗刊》《中国作家》《作品》等刊物发表作品。2008年参加中国诗刊社举办的24届青春诗会;获第四届深圳网络拉力赛非虚构二等奖;小说《小姨的婚礼》获开县文学奖。散文集《在大地上居无定所》获深圳第九届青年文学奖;《一个村庄主要由三个人构成》组诗获得中国诗歌协会原创诗歌奖;散文《诗意的栖居》获首届孙犁散文奖。
梁庄,男,本名张文渊,生于68年,陕西西安人,居深圳。曾长期服务于华为公司,后自主创业。大学时开始发表作品,作品选入多种选本,参加编辑了《中国韵律诗歌旗帜卷》,主编《诗度360》,获2020年“象山笔会·金象奖”。著有现代诗集《被放逐的诗魂》《绝对硬度》《荣誉校长》等,著有大量的诗歌评论,独树一帜,自成体系。策划多次大型书系的出版和文化活动,产生广泛的影响,是当代具有代表性的文化学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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