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旄黄钺定两京 之 洛阳篇(中)
本来想赶在春节之前结束战斗,结果不出意料地拖稿症发作,只好继续分段了……标题里那个中字打出来我都瑟瑟发抖……
白旄黄钺定两京 之 洛阳篇(上)(上篇还是要好好回顾一下的,断太久我自己都快接不上了……)
(二)唐军围攻洛阳第二阶段:武德三年九月~武德四年正月
关键词:兵不厌诈,诡道江湖
——感觉跟上一段很不一样是不是?
唐军拿下轘辕关之后,战场上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新风向:位于豫东平原上的王郑州县开始大面积地投降了。(如图所示,画红圈者即为降唐州县,红圈越粗代表投降越早;注意只有“望风归降”才用画圈表示,苦战不支而降的依旧打叉。另注:因为第一阶段讲过襄阳战场已经与王世充断绝联系了,所以后面的图就不再画南阳盆地那块了,本来就够乱,要突出重点。)
一般的历史读物讲到洛阳之战,都没有详细描述战役过程,难免给人带来一种“王世充的手下何以如此爱投降,是王世充太废还是唐朝统治者(主要是李世民)给自己贴金”的疑问。其实这一点史书上说得非常清楚:王君廓拔王世充之轘辕关,东徇地至管城而还,于是河南州县相次降附”(《旧唐书·王世充传》)——洛阳盆地几乎四面环山,唯一的东北角出口还有虎牢关和黄河阻挡,所以如果不能穿过整个洛阳盆地而想要与豫东地区取得联系,就必须从山里寻找突破。
唐军占领了轘辕关,就在战场上对豫东平原形成了俯瞰之势;而说到豫东平原,就不得不提起一个熟悉的名字:瓦岗。
直到现在,英雄辈出的瓦岗军输给屡败屡战的王世充依然是许多历史迷眼中的冤案。李密兵败后,瓦岗群雄无首,有些艺高人胆大的(秦琼程咬金罗士信等)抓住机会投了唐,部分死硬派(张善相李育德李公逸等)在李唐与山西刘武周陷入苦战之际被老王一一围剿,更多人则因为山路阻绝不得不屈膝降郑。而现在形势不同了——唐军回到了河南战场,还打通了从嵩山前往豫东的出口,于是这批不甘屈居仇敌之下的瓦岗好汉们自然就活络起来了。
(在这里要说一句:对于翻案党来说,无论通鉴把“秦王世民以便宜命州县官……”说得多么清楚,永远有人认为唐朝的所有政治安抚工作都是李渊的功劳,归降州县也都是看在关陇贵族八柱国的面子,根本不能算作李世民的战功。的确,隋末诸多反王中,李唐确实是最得人心的一个,高超的政治手段为他们迅速统一天下提供了不少便利,这一点我无意否认。然而这种软实力一定要有足够与之相匹配的军事硬实力作为支撑才能发挥作用。后来窦建德率大军“西援洛阳”,屈突通等人劝李世民退保新安以观其变,李世民以“若不速进,贼入虎牢,诸城新附,必不能守”为由进行回绝,正是源于他深谙“铁腕与怀柔必须两手都要硬”的道理。)
9月17日(丁丑),王世充尉州剌史时德睿(也是一瓦岗)以所部杞、夏、陈、洧、许、颍、尉七州降唐,李世民以便宜从事之权,“命州县官并依世充所署,无所变易”,于是吸引了更多的州县相继来降。
9月27日(壬午),王世充的濮州刺史杜才幹(又一个瓦岗)因为憎恨滑州行台仆射邴元真出卖了李密——当初李密将洛口仓交给邴元真镇守,邴元真却在李密初败之际将粮仓献给了王世充——设计将邴元真引入帐内斩杀,以濮阳降唐。
(补充一句:关于黄河以北从怀州到黎阳那一带的归属问题,因为王窦两家最终都没能成事,所以这两家之间的交手记录远不如他们与唐朝的交战过程记载那么详细。从“初,王世充侵建德黎阳,建德袭破殷州以报之”、和杜才幹杀邴元真后“赍其首至黎阳祭李密墓”来看,黎阳有可能落到了老王的手里但不确定,所以图中依然用了老窦的绿色来标识。滑州一开始也曾投降窦建德,但在洛阳之战开始时邴元真是明确镇守在滑州的,所以可以肯定老王从老窦手里夺下了滑州。至于再往南更加靠近“唐郑夏”三家交界处的殷州老窦有没有守住,这个没有找到确切的记载,反正从结果来看是没影响唐朝洛阳之战的战局。)
为了配合东线不断扩大的攻势,李世民于九月将大营从慈涧移到了孝水堡,大军连营屯于北邙山上,进一步对洛阳形成压迫之势(《册府元龟·卷十九》);而就在此时,上演了一个几乎家喻户晓的故事——
由于前刘武周降将寻相苏筠等人叛逃,屈突通、殷开山等几位“唐营老革命”把同为降将的尉迟敬德也给绑了,劝李世民杀之以除后患。李世民表示坚决反对,下令立刻释放尉迟敬德,并将其引入卧内,拿出一箱金宝对他说:“丈夫以意气相期,勿以小疑介意。寡人终不听谗言以害忠良,公宜体之。必应欲去,今以此物相资,表一时共事之情也。”(《旧唐书·尉迟敬德传》)
第二天(9月21日辛巳,旧唐书记载“是日”,但《册府元龟》收录的李世民原话称“昨日”,以当事人为准,反正最多也就差了一天),李世民率五百骑兵侦察战地,又迎面遇上了王世充的步骑万余。单雄信再次引槊直刺李世民,尉迟敬德跃马大呼,将单雄信横刺坠马,掩护李世民突出重围;得到消息的屈突通率领大军前来增援,李世民和众将一起杀回去,王世充大败,仅以身免,唐军擒获伪将陈智略,俘虏排槊兵六千人。
很多人把这次遇险(包括第一阶段慈涧的那次)当作抨击李世民“过于冒险”的口实,然而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李世民两次亲侦阵地,王世充两次突然压上,都发生在唐军移营之际,并且我可以剧透一下,这不是最后一次——应该说王世充真是打防守反击的高手,当年击败李密,也是趁李密营不设垒、阵未成列而发动突然袭击。这一招不可谓不毒辣,奈何小秦王每次都有挂……
这场战斗的尾声,就是李世民趁着与尉迟敬德“憩于古丘”的间歇,对尉迟敬德说出了那句著名的:“昨众人证公必叛走,天诱吾意,独保明之,福善有征,何相报之速也?”(《册府元龟·卷九十九》)尉迟敬德也从此成为了李世民的心腹爱将。
随后,10月15日(甲辰),罗士信攻克了洛阳北部的硖石堡(今孟津县白鹤镇,因硖石峰而得名),并以“婴儿夜哭计”成功骗取了千金堡(位于洛阳城西的谷水千金堰之上),张士贵(后来著名的薛仁贵恩人)拿下了洛阳西侧的景华宫。
主帅大本营的故事讲完了,继续来看豫东分赛场的战况——
10月21日(庚戌),伪管州总管杨庆(此人乃隋朝宗室,跟随李密后改姓郭,李密败后又复姓杨,王世充杀皇泰主杨侗自立为帝、杨庆再次改姓郭,堪称纯种变色龙)遣使向唐军秘密乞降,请兵接应,李世民命李世勣率步骑数百自阳城迎之。此时王世充的阳城令(阳翟县,今登封市)王雄已经投降,于是李世勣东出轘辕关、取道阳城来到了管州(今郑州市)。
此时王世充的太子王玄应正负责镇守虎牢,行军于荥、汴之间,听说李世勣兵至,引兵前来邀战——按说这种“执行秘密任务被发现”的事情在向来只有我打别人埋伏的李世民手下简直就是黑历史,然而李世勣这几百号人马还真就把王太子给打败了……
这还不算完,李世勣进入了管城,就回到了他的大本营:李世勣身为翟让时期的“瓦岗铁三角”之一,从十七岁起(那时还姓徐)就靠在汴河上打劫货船发的家,如今又与副将郭孝恪一起被秦王李世民派来“安慰东夏”,这简直就是如鱼得水的字面意思啊!
王玄应被李世勣击败后,遣大将军张志前往荥阳刺史魏陆(还是一瓦岗)处征兵,然而魏陆早就被郭孝恪说服,暗中归了唐;10月27日(丙辰),魏陆诈病不出,将张志等四将召入帐内秘密逮捕,并命令(逼迫)张志伪造了王太子的书信,停止调动东部兵马,令其将张慈宝还守汴州(今开封市);随后魏陆又秘密通知了汴州刺史王要汉(王伯当的哥哥),王要汉斩杀张慈宝,将其首级做成了自己降唐的投名状。王玄应听闻诸州皆叛,大惧而奔回洛阳。
这一段《册府元龟》的原文是很精彩的,贴在下面:
时伪太子玄应先将兵在荥汴之间,闻勣兵至,遽来邀战,勣击却之,乃夜令郭恪与伪荥州刺史魏陆书,喻令归国。陆许诺,阴从东都城内送其父母出,赴大军以自取信。玄应遣伪大将军张志就陆征兵,陆诈病不出,召志入,遂擒之,即以城降。陆仍遣志诈为玄书,停其东道兵马,令张慈宝且还汴州;又密执刺史王要汉令图慈宝,传首大军。玄应既见诸州相率归国,繇是大惧,奔还东都。(《册府元龟·帝王部·功业》)
王太子:我和你们什么仇什么怨?!
(这里要说一句可能会引起争议的话:有人说玄武门之变体现了李世民的阴险狡诈,这我是绝对不同意的——看看战场上的李世民真正全力使出兵者诡道来对付敌方太子是怎么玩儿的吧,玄武门简直就是给个痛快……)
总之,李世勣郭孝恪联合一众瓦岗,上演了一出牛鼻子老道式的坑蒙拐骗,造成的结果就是“世充东道粮运自是而绝”——唐军控制了通济渠(著名的大运河 洛阳-江都 段),彻底断绝了王世充通过漕运向洛阳增粮增兵的可能。要知道豫东平原直到现在都是中国最大的产粮基地之一,如果说第一阶段的王世充是被打残,那么在第二阶段后,失去战略纵深的王世充就已然半身不遂了;而在这一阶段居功至伟的李世勣,也在得胜还朝时享受到了“太宗为上将,勣为下将,与太宗俱服金甲、乘戎辂”的殊荣。
12月3日(辛卯),以亳州(今安徽省亳州市)为首的王郑十一州降唐。
武德四年正月23日(辛巳),王世充梁州总管程嘉会率所部来降;正月26日(甲申),先前上表归唐的江淮义军领袖杜伏威遣其将陈正通、徐绍宗率精兵二千协助唐军攻下梁州(今商丘市)。
至此让我们来对秦王李世民在洛阳之战中的指挥思路做一个小小的总结:
在李世民的身上,总是长期集中着一些截然相反的评价,比如“谨慎”和“大胆”,后来有人将其总结为“战略上谨慎,战术上大胆”。然而在我看来,李世民的大胆更多地体现在具体战斗之中,如果一定要找个什么词来形容他的战术风格,个人认为更加合适的是“想象力”。
大家可以对比一下先前的柏壁之战,李世民是将普遍被视作“防守之屏障、进攻之阻碍”的吕梁山当成了“掩护进攻的屏障”、从而成功绕到了敌人背后断其粮道;而在洛阳之战中,李世民则是将嵩山天险当成了高速路口,撬开一个点就渗透进了敌人的腹地。有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很多人说李世民打仗就那么几招,对峙、截粮加反击决战,可愣是没人能跟他熬过对峙阶段——这种专门变着招数戳人后脊梁骨的对峙有谁想要来尝试一下吗?
回过头来再看“李世民究竟是谨慎还是大胆”这个问题:整个第二阶段,李世民似乎一反常态地安静,除了一次侦察战地遭袭之外几乎没看到他的活动记录,任凭一众瓦岗在王世充的后院搞得风生水起,身为主帅的小秦王却端坐洛阳西北角的中军大帐就没动过地方,只是动了动手腕写了几张委任状——有没有一种“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感觉呢?
(李世民:我每战必上冲锋在前,你们要说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我端坐中军运筹帷幄,你们又要说我“迁延日久指挥失败”,现在的砖家真是比谏官还难伺候!——不过说正经的,这段时间李世民极可能是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对新附州县的消化收编上去了,毕竟从名义归附到为我所用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尚书令和陕东道大行台长官可不是白给的。从后面东宫&齐王府对秦王前往洛阳的忌惮来看,李世民的收编工作还是很成功的——这要是让他带着满府的瓦岗浩浩荡荡地回去了那还得了啊?)
洛阳之战第二阶段的复盘告一段落,让我们回到地图上来看看当前的局势:看着荥阳—管城—汴州的那三点一线,有没有联想到在曹操占据荆州之后东吴张昭说的那句“长江天险已与我共有之”呢?管他长江也好黄河也罢,眼下唐军已在黄河南岸拉起了一字长阵,横槊临水,直逼河北。
另外悄悄地提醒一句:还记得太行山里的刘德威吗?
如果忘了,就请抬头看图中北部的那条酒红色阵线——
颤抖吧,怀州;颤抖吧,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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