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论林黛玉之死(论《红楼梦》中八个美女死亡的谱系之五)

最后的死亡,世界古典文学史上的奇迹——林黛玉之死。

剪纸林黛玉

这是悲剧中的悲剧,高潮中的高潮。

林黛玉本来就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听傻大姐一说,贾宝玉将迎娶薛宝钗,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外部行动和语言描写的精深在于,她不是一听就瘫下来,变得更加衰弱。

《红楼梦》的续作者真是有才气,不让她像过去一丁点小事就大哭,而是在这样致命的事变中,痴笑起来,让林黛玉走路更快,行动更加迅速。打击太大了,麻木了。走了一段,一口鲜血吐出来。心理麻木转化为生理的创伤。一口血吐出来以后,心里明白了:

这会子见紫鹃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

爱情没有了,命也不要了,自我糟蹋身体,睡觉不盖被子。紫鹃她们给她盖上,走了以后,她又把它褪掉,巴不得早死。

她最贴心的丫头、最忠心的丫头紫鹃嘛哭得非常伤心。外部记事的动作写完了,用对话。黛玉怎么讲?

黛玉笑道:“我那里就能够死呢。”

在这么五内俱焚,痛不欲生的时候,居然自己“笑道”,这个“笑”字,内涵太丰富了。对最亲近的人为自己悲伤的时候,用最无情的话,恰恰表现了她们两个人最知心,这样的“错位”之奇,不能不令人惊叹。贾母来了,讲了一句话,这句话分量太重了:

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

这个“白疼了我了”,这里的“错位”更深邃了。

陈晓旭饰演林黛玉

一是对贾母有怨恨,你既然疼我,让我和贾宝玉耳鬓厮磨,感情深挚,你都知道,可你决策却不疼我的感情,你这算什么疼?

第二,对贾母歉疚,你这么疼我,我不能按照你的愿望生活下去,把身体搞成这样,我对不起你。临终弥留之际,又讲了一句话:

“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

这里一个正面的“好”字,所表现的却是怨、怒、恨、爱、悲、苦,都是负面的含义却用正面的词语“好”。

这里完全不用托尔斯泰小说常用的心理变幻,也不用斯汤达尔的心理分析,完全是中国史传统的记言内涵与外延的“错位”,其功力可谓登峰造极。

刘旦宅绘黛玉葬花

这还是正面的表现。还不是《红楼梦》的艺术最精粹之处。

《红楼梦》续作者的才华一如曹雪芹,集中表现众多亲近人物多元交织的“错位”反应。来了七八批人,每个人都哭了,在悲伤这一点上共同的,但是,每个人的哭得都不同,原因不一样,逻辑不一样,“错位”的性质很丰富,相互之间“错位”的幅度又很大。这就构成了林黛玉之死惊心动魄的、精彩绝伦的悲沧交响乐章。

到这里敏感的读者才可能真正领悟到写王熙凤的时候,那么多亲近的人大哭一场就退场了,原来,作者是要让他们到这里来一个一个地亮相,让“错位”一层层地作衍生的运动。

赵成伟绘紫鹃

首先是紫鹃,在黛玉垂危之际,紫鹃哭得被子都湿了,竟无一个人来看望,深深感到所有的人都“这么狠毒冷淡”,特别想到宝玉:

今日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的去!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

黛玉之死,引起了紫鹃对对宝玉的切齿的恨,读者明白,这与事实是“错位”的。

第二重反应是,向来与世无争的寡妇李纨,见紫鹃哭湿了被子,把眼泪擦干说:

“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着收拾他的东西罢,再迟一会子就了不得了。

李纨的冷静,和紫鹃的愤激拉开了“错位”的距离。

林黛玉绣像

第三重“错位”反应,这是《红楼梦》的毒笔。王熙凤让薛宝钗冒充林黛玉,怕贾宝玉不太相信,叫紫鹃去当伴娘,好像盖着头的新娘子是林黛玉。

在林黛玉最悲痛欲绝的时候,居然叫她的亲信去骗贾宝玉。理所当然地遭到了紫鹃的拒绝。王熙凤与紫鹃的心理“错位”的距离可谓达到了最大限度,到了对立的程度,

第四重是平儿。比较善良的,新扶正的夫人,觉得这样的事太残酷了;提出让雪雁去代紫鹃。“错位”的性质没有变化,但是幅度小了一点。

第五重“错位”就是雪雁了,她也是林黛玉的亲信,但是,没有紫鹃那样死心塌地。她觉得贾宝玉说玉丢了,头脑都昏了,其实是作假,装出傻样子来,好娶宝钗。

改琦绘林黛玉像

第六重就是贾宝玉看到雪雁来了,以为真是和黛玉完婚,乐得手舞足蹈。

巴不得即见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乐得手舞足蹈,虽有几句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

这一“错位”是个过渡,暂短地加大了他和雪雁之间的“错位”幅度,待到宝玉发现不是黛玉而是宝钗:

宝玉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呆呆的只管站着。

当着新娘子——薛宝钗的面,口口声声地说,只要找林妹妹。

年画贾宝玉、林黛玉

岂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那能动转,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伏侍,死了也好一处停放。你依我这话,不枉了几年的情分。”

这一笔之所以惊心动魄,原因就在“错位”的运动,一方面和雪雁的心理“错位”缩小到趋近于零,另一方面和宝钗的“错位”达到了无穷大,也就是对立的程度。

第七重是薛宝钗,这时的处境很尴尬,很悲惨,在结婚的大典上,丈夫却想着和别人一起死。贾母等在这种情况下

叫凤姐去请宝钗安歇。宝钗置若罔闻,也便和衣在内暂歇。

邮票《贾母接外孙女》

处在这种情况下,居然“置若罔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一点眼泪。“错位”幅度达到如此度,当事人却无动于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啊!

连一点心理描写都没有,一点内心的感知都没有渲染,中国的小说的记言记事的传统太精绝了,别人哭得都要死了,她却“置若罔闻”,平静得很,衣服都不脱,就在那里躺着休息。

用“置若罔闻”,四个字,表现这么尖锐的“错位”直是举重若轻,在这样的大混乱之中,只有她保持着冷峻,这不是对他人冷峻,而对她自己冷峻,甚至可以说是冷酷。

(清)樊虚绘黛玉葬花

贾宝玉不知道林黛玉已经死了,一直要去找林黛玉,所有人都不敢告诉贾宝玉说林黛玉已经死了。他已经傻了,再告诉他,不是更要发疯了吗?但是,只有薛宝钗保持着冷峻,跟贾宝玉讲:

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宝玉忽然坐起来,大声诧异道:“果真死了吗?”宝钗道:“果真死了。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

薛宝钗是太理性了:迟早要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多么冷酷的魄力啊!不是薛宝钗太冷酷,而是《红楼梦》的续作者太冷酷了。

刘旦宅绘宝钗扑蝶

这个伟大的艺术根源是中国的史传文学叙述,“春秋笔法”,“寓褒贬于叙述之中”太令人惊心动魄了。把扩大到极限的“错位”的幅度,再次在运动中,回归到等于零。

此前所有的“错位”都建立在让薛宝钗冒充林黛玉上,把薛宝钗放在“错位”的最尖端,所有的“错位”的根源都在这个“冒充”上,一旦把这个“冒充”揭破,处在“错位”另一尖端的贾宝玉,就和薛宝钗处于直接对立的地位上。

《红楼梦》一开头就宣称为表彰女性胜于男性而作。最初是在主持秦可卿的盛大的丧事上,让王熙凤显示了其胜于贾府所有男性的能耐,到了最后,在如此一团混乱中,又显示了只有薛宝钗才有这样的魄力,有担当,甘冒和贾宝玉完全对立的风险。

栊翠庵的尼姑说薛宝钗是个“冷人”,她是吃冷香丸呐。“香”就是艳,“冷”就是冷峻,这是个冷艳的美女啊!

张莉饰演薛宝钗

在曹雪芹笔下,她是排第二号的。她虽然是漂亮的,但内心最大的问题感情是自我消灭的,故行酒令的时候,她抽到的签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第六十三回)她没有感情,不是对别人没有感情,而是对自己没有感情。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她的品行端庄,她不但没有做什么有意坑害人的事,而且一向与人为善,甚至牺牲自己。

她和林黛玉之间,并不是情敌关系的对立,而是错位。林黛玉把她假想为情敌,以为她“藏奸”但后来林黛玉发现自己错了,就检讨。(第四十五回)

其实,她一听说“金玉良缘”,就是宝钗的金锁和贾宝玉的玉;她就觉得没意思起来,有意躲着贾宝玉。

薛宝钗不在乎自己的情感,后来贾母跟薛姨妈商量好了,要把薛宝钗嫁给已经疯疯癫癫的贾宝玉,这个时候她心里是不愿意的,但是她怎么讲呢?

杨福源木刻年画宝钗扑蝶

她非常理性,她遵从当时妇女整个的三从四德的规范,她说:

“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

“哥哥”就是薛蟠。这个薛蟠现在坐在监牢里——打死人了。她自己的终身大事,她是这样看的,她这个人,为了遵循封建道德原则就舒舒服服地消灭了自己的感情。

象牙雕塑宝钗扑蝶

这是一个对自己无情的人,但是,对别人,甚至是林黛玉却是“多情”的。这一点是林黛玉说出口的。但是并不恶,也并不丑,而是善与美的统一。

这样的形象,在世界文学史中,是极其罕见的,也许在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中的丽莎可以与之息息相通(在《贵族之家》中,拉夫列茨基与丽莎热恋,本以为其浪荡妻子多年失踪,已死于非命,不料却在二人准备进入婚礼殿堂之时归来。丽莎乃入修道院。在尾声中,与拉夫列茨基相遇,目不斜视,唯在擦肩而过之时,肩膀微微抖动)。

这既符合黑格尔,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也符合康德美是善的象征的最高理想。

屠格涅夫《贵族之家》俄文原版插图

这是第七重的心理“错位”运动。然后,综合起来: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

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超越记言、记事,很少的正面描写出现了。那边在结婚,这边人死了,其婚礼的音乐,既不让林黛玉,也不让紫鹃听,却让两个和贾宝玉感情不太深的人从喜事音乐中听出其中的“凄凉冷谈”。

金大钧绘黛玉葬花

最后第八重“错位”在是贾母身上。贾母对林黛玉之死有一个总结,她当然绝对是爱林黛玉的。虽然让宝钗取代黛玉是她的决策,造成这样的后果,她也感到悲痛,涕泪交流地表白:

是我弄坏了他了。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

联系到她自己也说的“白疼”, 贾母眼中的泪有自遣,也有自我开脱。联系到林黛玉说的“白疼”,其间的“错位”是多么的深邃。

韩敏绘黛玉葬花

这个悲剧性的死亡是全书的高潮,林黛玉之死下面用笔相对较少,八重“错位”的感情渲染则大笔浓墨。把全书的主要人物都调动起来了,情感性质是如此丰富,爱、怨、恨、悲、愤、痛、悔,“错位”是如此之多元,就是没有拿手的喜剧色彩,因为这是悲痛的交响曲,所需要的就是庄严。

在八大美女死亡的谱系中,最为惊心动魄的最强音。

综上所述,《红楼梦》八大美女之死,错位谱系的多元所以能够“犯”而不“犯”,主要得力于中国史传文学传统的“记言”“记事”,对于人物心理活动,一般回避描述,直接描写内心活动,在曹雪芹看来属于“妄拟”。

如《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

作者对二人的内心叫做“私心”,认为很难“备述”,只能“看外面的形容”),这是《红楼梦》的美学原则。

欧美文学相则相反,他们往往长于对死亡人物的“妄拟”,也就是想象。前文已引詹姆斯·伍德《小说机杼》有所说明,然尚欠深入阐释。

《安娜·卡列宁娜》

若与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宁娜》之死对比则论述当更深化。同样是为爱情而死,几乎没有什么他人的“错位”反应,仅仅聚焦于安娜内心交织着意识和无意识的流动,展示安娜走向死亡的心理过程,写了三节,译成中文是五千字左右。

从乘马车到投下月台,都是安娜个人的心理自白、纷纭的回忆、情感的片段、外部环境的断续感知、无序的思绪、带有某种意识流的非逻辑性的色彩,自始至终都以安娜的内心视角展开。

在她自杀了以后,最重要的干系人渥隆斯基的反应是,受到很大的打击,几乎发疯,隔了三节,才由他的母亲点明“他为她已经开枪自杀过一次了”。当然,没有死。和林黛玉之死相比,其反应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当然在艺术的感染力上又息息相通。

沈道鸿绘黛玉葬花

要懂得《红楼梦》,必须懂得托尔斯泰没有像《红楼梦》这样写;要懂得托尔斯泰,必须懂得他没有像曹雪芹那样写。只有把二者放在世界文化、世界文学发展的过程当中来加以比较,才能看到两个高峰是如此辉煌就是遥遥相对、息息相通。

解读经典文本的艺术奥秘,这个课题太艰巨了,不能指望从西方前卫文论,或者当代文学评论一揽子得到解决,最切实的是,对中国和欧美的经典文本作过细的、海量的个案分析和比较。

2016年5月15日初稿

2017年5月28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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