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锐泉:作为方法的明清文人西南叙事——评胡晓真著《明清文学中的西南叙事》
中国西南,向来是历史学、人类学的经典课题,而作为文学研究的对象,则似乎主要是近些年的事。人们意识到,在古代历史中,西南地方的主要意象,传达的却是汉族文人的认知体验。
举其要者,无非空间与心理上的遥远、民族形象上的妖异联想,以及政治上的叛乱威胁(张轲风《异样的目光:明清小说中的云南镜像》,《明清小说研究》2012年第4期)。
《明清文学中的西南叙事》
聚焦明清文人西南叙事,并在此方面引领学界风气之先者,要属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研究员胡晓真的新著。这部《明清文学中的西南叙事》,作为“台大哈佛燕京学术丛书”的第一种,已于2017年1月由台大出版中心正式出版。
在《自序》部分,作者首先追溯了自身学术历程中“西南”转向的缘起,是撰写《儿女英雄传》论文时,因为涉及清代礼学,无意间读到了陈鼎《滇黔土司婚礼记》。于是她便从江南和海上才女的世界,一脚踏进了西南。
其次,胡晓真还郑重表述了这项研究的旨趣,毋宁说是志愿——“拓展古典文学研究的范围,也希望文学研究以其可以深入文字肌髓的特色,触动以西南为领域的其他学科”(胡晓真《明清文学中的西南叙事》,台大出版中心2017年版。此后引文皆出此本,不再出注)。
胡晓真教授
这正反映出该书第一方面的方法论特色,曰文类跨越与文献活用。诚如王德威在所作序言《写在华夏边缘》里指出的,胡晓真定义的文学,并非仅仅二十世纪以来文学史模式下的文体四科(诗歌、小说、散文、戏剧),而是也涵盖史传、志书、奏议等文章之学。
在第四章《治理之书与审美经验》的引言部分,胡晓真提出,无论与西南地区有关的文本,其文类归属如何,它们都展现一个共同的特色,亦即历史、传说、见闻与想象虚构在同一话语体系中互参互证,又彼此竞逐,形成一个“西南知识系统”。
通过考察文类属性不统一著作的边地叙写,论者试图挑战僵硬的文类观,反思文本的多义可能。
至于此书《导论》结尾,引用清代词臣画家邹一桂(1686-1772)以西南景色为主题的系列画作《山水观我》,来说明本项研究的应有思路,则非但是以“转换文类”进行比喻,而且鲜明体现出跨越学科壁垒、灵活运用文献的长处。
邹一桂绘《清浪滩》
再如第二章《旅行、猎奇与礼学考古》,不同于当代学者多将《滇黔土司婚礼记》当成历史或民族志材料看待,胡晓真看中的是其第一人称自述的叙事特色。
接下来,该书还援用呈献朝廷作为大清帝国展示的《职贡图》,与嘉庆以后出现、辅助地方治理的《百苗图》,从而以图像纪录的资料,对照陈鼎的叙述。
活用文献的长处又体现在第三、四章对于田汝成(1503-1557)《炎徼纪闻》与田雯(1635-1704)《黔书》性质的把握上面。《导论》将其划归私人方志的类别,继而谈到对方志作文学解读的可能。
当然,到了第六章开头,列举明清时期方志、图版与笔记的西南叙事时,胡晓真在注释中又将《炎徼纪闻》视为笔记,前后文观点似有待统一。
文本对读与脉络化思考则是该书又一明显的方法论特色。例如揭橥《炎徼纪闻》卷三《阿向》一篇武力征讨的具体情节,在明代后期被张萱《西园闻见录》、冯梦龙《智囊·兵智部·武案》大量录用。
《炎徼纪闻》
该书同卷《阿溪》所讲述明朝官员孔镛制服地方势力的事件,除了张、冯二书,也被田汝成的同代人雷礼(1505-1581)纂辑的《国朝列卿纪》,和何乔远辑《名山藏》所取材。
由此胡晓真认为,田汝成的战争叙事,不但屡为明代各种私人历史类著作所征引,也被通俗叙事挪用转化,吸引更广大读者群的兴趣,深深影响了通俗文学中的西南叙事。
更精彩的文本并置体现在对田雯《黔书》和收入其《古欢堂集》的单篇文章《黔陋说》这二者的比较。前者一再渲染贵州山水特异之美,从后者却只看见穷山恶水,貌似是作者的昨是今非。
但胡晓真却由二作抵触的缝隙中,发现《黔书》的繁复修辞,一方面固然是田雯的写作风格,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他如何以书写抵抗自己(排斥宦黔)的心理状态。
值得一提的,是胡晓真在抉发田雯二作隐微从而深察文心之际,提示读者她的研究思路,正在于把《黔书》放回作者整体的书写脉络中。其实,置于脉络而考察也是贯串全书的一条线索。
《黔书》
且不提第二章的一个小节标题《〈滇黔土司婚礼记〉的虚实交界与诠释脉络》对此问题的反映,就拿《导论》来说,开篇部分她倡言“明清文人西南叙事之驳杂多元的特色,亦说明我们必须把这些文本放在时代、地理、政策、民族、性别等种种脉络化的思考中讨论,才能剥显、焕发其掩藏于猎奇外衣下的丰富面貌”。
收束部分,她则交代本书连结的学术脉络。除了参与多学科对话,著者特别提到美国学界近二十多年兴起的“新清史”提供的思考向度。
具体研究个案方面,她认同地图、日用类书的兴起,反映晚明地理知识的丰饶,据此提出对边域的书写,一方面是帝国内部的探索,一方面则连结、延展、散发为对广大未知世界的兴趣。这应是陆次云《峒谿纤志》这类作品的历史脉络。
又如,关于明初贵州地区女土司奢香的传奇性事迹的记载,本书认为明之高岱(1508-1564)《鸿猷录》、嘉靖《贵州通志》、张萱《西园闻见录》,与清之查继佐(1601-1676)《罪惟录》、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田雯《黔书》以及嵇璜(1711-1794)《续文献通考》等书,就叙事手法的经营来看,皆无出《炎徼纪闻》之右者。
《鸿猷录》
但接下来,胡著为我们展示出王世贞(1526-1590)质疑田汝成记载真实性,从而开启的另一个脉络的叙事版本。也就是奢香入朝时,高后已薨两年,绝不可能赐宴。这一理性分析影响至于清毛奇龄(1623-1716)《蛮司合志》与嘉庆《大清一统志》的表述。
不难看出,胡晓真紧扣《炎徼纪闻》的后世接受这个核心问题,为读者尽可能完整如实地展现古人的认可与怀疑、照录与删改,真正达到了历史学者罗志田所谓“前后左右读书”的治学佳境。
如果联系胡晓真早年的治学成绩,特别是《才女彻夜未眠——近代中国女性叙事文学的兴起》(2003台湾麦田出版社、2008北京大学出版社)这一弹词小说领域的标志性成果,我们还可对其脉络化思考的主张与实践,产生更深的领会。
《才女彻夜未眠》
拙文《评胡晓真〈才女彻夜未眠〉》较早谈到胡晓真的“脉络考察”(“源流考察”)方法,并认为这一立意于为各种现象问题确定历史坐标的探索意识,有助于让研究贴合历史情境和文化土壤(朱锐泉《评胡晓真〈才女彻夜未眠〉》,见载曹虹、蒋寅、张宏生主编《清代文学研究集刊》第三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不妨引用该书第六章导言部分的“夫子自道”,就是“我们阅读一个文学创作的文本,不仅是由历史脉络(intext)的线索来从事文本(text)之解读,也同时由文本来重建历史脉络”。应当说,这种寓重建于回归的学术理念,在本文所评析的胡先生新著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弘扬光大。
最后还想讨论一点,本文认为胡晓真该书毋庸置疑采取的是边域视角,通过边缘发声,有助于世人认知更为清晰完全的明清时期国家与文化版图。
其次,全书贯彻着史学思维,具体说就是一条脉络化思考的红线。最后并且可能最为重要的,是著者高度自觉地站在文学诠释的立场上,纵横捭阖,闳通深细,畅论古今中西之义理。
《明清叙事文学中的城市与生活》
恰如《导论》所言,作者选择明清文人西南叙事这一题目,“希望探索的是西南自然及文化环境对明清文人文学心灵的作用,亦即前者如何刺激、诱发后者的反应,而后者又如何赋予前者文本化的表现,并烙印于普遍的文化想象之上”。
胡晓真继而谈及,“凡于文本幽微处,细细推究文本所传达之情意、音声、画面,乃至于气味、触觉的联想,探求文字深处的人情物理、心灵纠葛,自是文学的诠释”,据此她指出“文学研究者所倚赖者,当是这种文学的感知与敏锐(sensibility)”。
对照这段论述,我们不难认识到,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日益热络的文化研究潮流下,真正能挺立潮头经受时间考验的优良学术著作屈指可数。林林总总变本加厉的是这类做法:运用电子手段检索一堆原始材料,再附加几个宗教、地域、饮食、服饰一类的标签,粗制滥造地匆匆出炉砖头般沉重却显然并不“厚重”的作品。
《经典转化与明清叙事文学》
时至今日,抵御泡沫、坚守本位的态度,已经愈来愈成为文学研究界的共识。值此际遇,《明清文学中的西南叙事》和它的研究者所倡导的,“浸润于文学感知的诠释,与历史考证、田野深描、理论建构的互相辨证,诚应是当代人文学科互跨并琢磨研究范式的努力方向”,正应作为学者们每刻悬诸耳畔的药石之言。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