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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苍山,无所依
侯云待日,无人归
“苏漫卿,原是青州人来的,不过她也可怜,幼时失了爹娘,亲戚又不想管她,便送到了这戏园子里,让她自生自灭。”梨绘阁的小二与看戏的客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想必是有新来的客人问这台上唱戏的小生是什么人。
“这角唱的不错,模样又俊俏,怎会没人看管?”那客官憨憨地笑出了声:“我若是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是舍不得送了的,必得好好养着,待来日嫁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才好。”
这话小二也听得腻了:“爷啊,说的是,您先听着,我去招呼刚进门的几个。”
她近几年都是唱的小生,梨园的人都知道,小生难唱,先不说唱法技巧,先天优势更为重要,漫卿十四岁时,原先梨绘阁唱小生的角出了意外,这才轮上她,她腔调清亮刚健,个子又高,模样俊俏,唱男声倒是别有一番韵味,一时间引了许多人专程来听她一曲,梨绘阁也慢慢成了京中最负盛名的戏园子,苏漫卿自然也就被旁人多看一眼。
一日四台戏,只她一人唱的最好,便少不了日日都有她,待她真正歇下,已是将近亥时,洗下脂粉,卸下冠帽,便是清清淡淡一张脸,不复台上明亮鲜活的妆容,喝了润嗓子的茶水,躺下来便能直直入睡。
第二天起早,先是理了鬓发,带冠的时候,有人送了热腾的饺子来:“苏姐姐,今日冬至,阿娘让我给你送些饺子。”
是家主的小女儿,天真可爱,苏漫卿接过来,抱她坐下:“这么早,阿徵可吃过了?”何希徵,是个好名字,取会意闻达之意,家主很疼爱这个女儿。
“两个,”她掰着指头数出了二:“徵儿不饿,爹爹今晨说,过了冬天,就把我送去学书,徵儿可不喜欢。”
女孩子家,难得习书,可见家主求了不少人,走了不少门路:“这可是难得的机会,阿徵该好好听话。”
她吃的干净,阿徵端了碗碟要回去,走至门口,又回过头来:“阿娘说贺家的小少爷来求娶苏姐姐好几次了,该让姐姐出嫁了,可阿爹也说,再缓几年罢。”
她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眉似远山,眸眼含光,月白衣衫,是苏漫卿,名冠都城的梨园戏生。
她出了戏厅,一眼便能看到隐在最末的贺敬深,相视一笑,便携了裙,提脚就要过去,刚两步,夫人换了她一声:“漫卿”。
她回过头来,家主夫人,比她年长些,生了阿徵,又怀了阿澍,她忙过去:“夫人怎么出来了,好大的肚子了,外面人杂,不适合……”
话音未落,夫人便打断她:“哪里那样娇弱?漫卿啊,家主有些话要跟你说。”
罅隙的过道,没有灯光,夫人在前面扶腰慢慢走着,掀开帘子的时候,有白光显出来,漫卿眨眼瞧着,竟觉得悲凉起来。
“快跟上。”
她小跑过去。
家主拿出了六份聘书,大红的底,形容华贵,各不相同:“我一直不曾与你说过,贺家那位,这三年前前后后送了六封聘书来,可只有聘书,聘礼没有,连个像样的长辈也没有,漫卿啊,你可知这是为何?”
聘书好修,不过一张壳,两笔墨,加个章罢了。漫卿低下头来,读一封,字迹娟秀,可用词小气,也着实不像男儿家的手表,想是随意找了个丫头写的,如此想来,自然难过。
夫人又到:“可见他也未把你当真心人一般待过,只想着赎回家,随便安置了便好,我知你心伤,但若是草草答应了她,也替你委屈,今日来,便是问你,你若实在心仪于他,真想着去过那样的日子,也便罢了,如若不然,你的契书在我这里,我给你也罢,来日寻个良人,安度余生便可。”
她退一步,绕过夫人伸来的手:“我知道的。”
她含泪谢下:“知道夫人疼我,漫卿哪里也不愿去的,便留在梨绘阁安安生生唱戏便可。”
戏生百相,面面不同,个中滋味,她总要一一尝过。
“贺家显贵,”她缓缓丢出一句:“是漫卿错了,本不该惹他。”
十一月初八,冬至。
碧瓦鳞鳞冻将裂,画眉啼血坠寒枝。
好应景的气候。
苏漫卿在初冬当中歇了半月,十一月末的时候,有学徒敲她的房门,递进一坛雪凝茶:“贺公子来过,说这东西养喉,让您喝上些。”
翠绿雕花的瓷坛子,隐隐泛着光,她面容枯瘦,晃晃悠悠走到门口,接过那坛子,猛地一摔:“情之将死,又有何用?”
好大的脾气,她从未这样发火,既怪他无能,又知此事为难,满脸的疲惫与憔悴,抬眸看了那学徒一眼,被她这一闹已缩到了墙角,她问:“他人呢?”
“尚……尚在戏厅,外头正唱白娘子。”
“嗯,”她点头:“你出去罢。”
细细梳妆,远山眉,梨花妆,涂了胭脂,整了衣衫,依旧是月白色,她太钟爱这颜色,不刺目,干净又纯粹。
久违地,见了这么多人,热热闹闹,与她一丝关系也没有,台上的许仙换了人,台下的听众仍是津津有味。是,本该是这样的,许仙并不一定要她唱,男儿更适合,什么都不会变的,除了她自己折磨,什么都没有。
“我早已不爱喝茶,”她径直略过他坐下:“公子也不打听就这样唐突,实在不妥。”
他愣了神,便又听见她下一句:“今日的戏,好看吗?”
“尚可,”他答:“少了你,总少了些意蕴。”
“贺公子,”她拂了长袖,端了茶,却又在喝:“公子真把我当一个唱戏的了,少了我,还不够您玩味了?”
他神色凉了些许,只瞧着她,素手委婉,端茶的模样让人迷醉,她是这样好看,不说话便很好,温温婉婉的模样更好,只是如今,不太好:“你怎么?”
她放了茶盏:“漫卿最爱茶,不过讨厌公子而已。”
低眉,起身,告辞,一瞬之间,竟让他没有反应过来。
一语未尽,窗外西风紧。其实她很想问的,为何这样待她,为何端的这样温顺的模样,却什么都不能承应,为何让她这样难过却还送茶来?
可问了,又有什么用?
十二月三日,满街热闹,这才听说,贺家的小少爷贺敬深,取了知府的掌上明珠,人人都道是好姻缘。漫卿支起了身子,是好姻缘,向来门当户对是好,郎才女貌是好,她这样一个人去高攀贺家小公子,便是最不好。
距离她上次见到贺敬深,只短短九天,他已佳人满怀,她则抱病在榻。
想起幼时偷学的诗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那时她还问为何如此,想来古人都是先例,她该记住这句才是。
阿徵掀了帘子进来,小小一团窝在她身侧:“外头飘雪了,阿徵很冷,需要暖暖。”
她抱在怀里,用棉被盖紧:“下雪了,我这病该好了。”
“苏姐姐病了好久,”阿徵伸手摸她的脸:“也瘦了很多。”
“我见贺家的花轿路过,他们都去瞧热闹了,阿娘不许我去,可我还没出去呢,就有个人忽然跑过来,塞给阿徵一封信,说是给苏姐姐的。”她将棉衣里藏得信拿出来,递到她的跟前:“姐姐一会儿看也罢,这信冻手,先暖暖。”
她笑问:“什么人啊,这样吓唬阿徵。”
阿徵探出手来比划着:“这样的,卷卷的胡子,很尖的鼻子,实在难看。”
笑作一团。
至于那信,他说有悔却未能改过,莫要记恨,也罢,年少的风流事而已,何必她记恨于心上。
苏漫卿还当真在梨绘阁唱了二十年,三十四岁,阿徵都到了成婚的年纪,非要嚷嚷着漫卿来为她缝制嫁衣,她无奈,便亲手来做,前前后后五个月才算完好,送嫁衣到屋里,夫人叫住她:“漫卿,你留下来看她过门吧。”
“她最爱黏你,”夫人笑道:“青州那边谈妥了,给你置了一间院子,寻了个小姑娘陪你打发时间,你当真……是要这样了。”
她点头,含笑谢下:“细数来,漫卿真没什么想要的,本就是孤零零一个人,旁的也不需求,倒是青州,有父母的坟冢,我该回去看看。”
“明日是最后一场戏了,漫卿是十分感谢家主和夫人的,日后若有机会,定会回来看看。”
曲调柔和但不失刚健,是她的戏,戏如其人,她还真是如此。
后边一个少年听得仔细,她忍不住走近:“年纪轻轻倒听得惯这样沉闷的戏,是不错。”
那人与她说:“我才发现,那台上有个小生是女子的腔调,觉得好奇,也便听得入迷了。”
这理由,与那年那人,一模一样。
漫卿忽的来了兴趣:“你唤作什么?”
“月霜”。
多好的意味,皎皎明月沁如霜,可若再解读,便是她爱的颜色,月白,百草霜,那人亦说,这两个颜色最相配,所以他年少时,大多衣着百草霜。
“我可是贺家的小少爷。”那少年抬眸,言语可爱。
“我并没有问你这些。”她起身离开。
旧影残败,风光不再。恍恍惚惚就这么多年,消失地干净彻底,苏漫卿鬓角小巧,已没有当日鲜嫩的眉眼,却是淡淡一生,无风无雨,安逸地很,
记忆里的人事,慢慢被磨平被其他侵占,竟已是,半分都不再挂念。
踏出门,又是梨花遍地的好时节。
文字编辑:张怀远
文字排版:赵瑞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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