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期】黄亚洲:地理有诗 江山之助——《甘建华地理诗选》序

甘建华

甘建华,湖南衡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编辑,文化学者,地理学教授,书画鉴藏家,平面设计师,中诗网驻站诗人。诗歌方面:著有《甘建华地理诗选》,配套出版《山程水驿识君诗——甘建华地理诗大家谈》。主编《洛夫纪念文集·诗歌卷》《在那遥远的地方——离开青海情系高原海内外43家诗辑》等。

地理有诗 江山之助

——《甘建华地理诗选》序

黄亚洲

我是一向鼓吹行吟诗创作的,一方面鼓励人家写,因之推动了数届“黄亚洲行吟诗歌奖国际大赛”;一方面也鼓励自己写,因而常在国内外颠来颠去,落笔成章,无论美丑,只管自鸣得意。

我坚信不疑的判断就是,这类诗作不但有个人主观情感抒发的生命力,更有地理本身的生命力,得江山之助,尤根深叶茂。

此次见湖南诗友甘建华热心倡导地理诗,且身体力行,出版地理诗选,便心生欢喜,知道行吟诗与地理诗,在概念上,乃是心曲款通的。

地理诗概念的提出,也是有根有据的。20世纪70年代末,古典文学大家周汝昌在《范石湖集》序文中就提到,南宋名臣范成大除了广受世人好评的田园诗,“还有另一类诗,即描写行旅、山川、风物、民情的地理诗,反映面非常广阔,又写得真切、细致、清新、多样。祖国的壮丽山河,人民的生活面貌,展卷如见,可以看作他的田园诗的延展和补充。”

地理诗,也可以看作是山水诗的另一种叫法。

从山水诗的缘起看,脉络就更加清楚了。孔老夫子编《诗经》名篇《关雎》中,“在河之洲”的描述,即有明确的地理方位指向。战国时期屈原、宋玉写的《楚辞》,浓墨重彩地叙写楚地的山川人物、历史风情,便很有点山水诗的意味了。当然,东汉末曹操登临碣石山写四言诗《观沧海》,将自然景物作为主要审美对象,我们才算看到了严格意义上的中国山水诗。

直到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的横空出世,这才在概念上正儿八经定型了山水诗。他在我们浙江永嘉为太守一年,却不坐官衙,只钟情山水,在浙南翻山涉水,既言山水奇趣,又以山水“言志”,其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等名句震动朝野,人们争相传颂,可见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民是多么喜欢生动描写大自然的句子。

之后,陶渊明的田园诗兴起,也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国文人,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直到如今都是我们热爱得要死的名句。再之后,山水诗的发展便更加生机勃勃了,诗仙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圣杜甫的“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韩愈的“瞰临渺空阔,绿净不可唾”,至今使我们心驰神往。唐代的边塞诗也是独树一帜,自然景观多是大漠戈壁、黄沙白云、冰川雪山、北风劲草;地理区域多是葱岭、楼兰、龟兹、安西、敦煌、天山、祁连、昆仑、阳关、青海、河西、塞外、漠北;异域风物多是羌笛、胡笳、琵琶、战马;人物多是征夫、戍卒、单于、胡人、蛮女;用典多是飞将军李广、李陵爷孙;乐曲多是与边塞军旅生活有关的《梅花落》《折杨柳》《关山月》《行路难》。这些作品,我们都是读得热泪涟涟的。

再后来,我们的杭州市长苏东坡,在疏浚西湖之后,也是颠沛流离,他的“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句子,尽见中国的地理。南宋范成大,更以行旅诗闻名,他的近两千首诗,超过三分之一是纪行诗。当代研究家认为范成大是“地理诗写得最多也是写得最好的一位”。

我们现在说地理诗,可能还有一个界定得更为准确的概念,那就是姜立新《地理诗歌选辑》上说的:“重视写实,追求准确、生动地再现自然山水,让多姿的山水和读者直接见面,在追求文学价值的同时,兼重真实描写风土人情、山川地貌、文化遗迹的诗歌,即为地理诗。”

那么,我们权当这个概念,是目前最具权威的吧。我这样认为,我的诗友甘建华也同样这样认为。只是他不仅理论上赞同,而且在地理诗创作的实践上,虎虎地冲在了前面。

甘建华早年间毕业于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多年后被聘为母校地理学客座教授,据说这在他的母系可算是第一人。他在20世纪80年代写诗并创办诗社,汇入了中国大学生诗歌运动的洪流,后来竟有二十多年没有写诗,专注散文、文史笔记的写作。直到2014年夏天,在睽违青海高原22年后重返故地,才又重新燃起诗情,组诗《西部之西:重返梦境之旅》一下子就引人注目了,不少报刊转载,入选了海内外好些选本。

在诗歌写作上,他爱上了地理诗。

甘建华去年来杭州,不仅兴致勃勃地走访了我的设在大运河支流畔的书院,而且灵感顿现,浙江的山水与风貌一下子就凝结成了15首地理诗,先后扑到了他身上,诸如《晨登北高峰》《灵隐寺偶见》《钱塘苏小小之墓辨诬》《随金光中老师访鲁迅故居》《在乌镇听评弹》《白乐桥1号的笑脸》等等。这些诗题,都冠有一个地理名词,显示他动笔之前即有想法,他是目标明确的。

甘建华在他的地理诗中,既重客体的描述与解说,也注重培植主体的精神气候,并且努力使两者达到统一。如写《断桥意象》,既说“这禽类的嬉戏如此优雅迷人”,也有“四望不见那伞那人/也不见传说中的那场残雪”,只希望“清风徐来/做一个南朝北朝的梦”。短短十二行,将眼前景与古时梦交融在一起,给读者提供了相当大的想象空间。《雨中游兰亭》,则借一羽白鹤游弋于之江上空,联想到书圣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反讽中国书坛的“之”字:“而这个简单的汉字/一日千载之后/从未有人得其半分神韵”。

读甘建华的地理诗,我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江山之助”四个字。

南北朝的刘勰最先提出这个论点,历代诗论家和画家也都好谈论它,陆游的“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更是被人广为引用。所谓“江山之助”,就是说诗人受自然地域景观的熏陶,受“水土”和“地气”的感召,从而产生一种与地理风貌相似的审美理想,使其创作呈现和自然风貌相似的风格。山川地理形势固然不能对诗人的创作起决定性的作用,但不能不说它是形成诗歌多样艺术风格的重要因素之一。

甘建华的诗歌创作,受“江山之助”大焉。

地理,是地理诗人的福气。

地理,也得益于地理诗人的神思。

甘建华这本诗集分为4辑,共计210首,其中写家乡衡岳湘水、茅洞桥这个部分有98首,写第二故乡青海高原的有54首,写四海八荒的有58首。一方面,这些作品证明了甘建华阅历丰富、眼界开阔,这些都是诗人必要的修为;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地理学者,他通过地理诗,也很自然地反哺了大自然的恩宠。辛弃疾的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就是这种双方精神融洽的写照。

地理诗大有可为,地理学教授甘建华继续跋山涉水,也必大有可为。

这对我继续鼓吹推广中国行吟诗,自然也是一个莫大的推动。“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也应如此多走走,多写写,多多努力。

2020年2月22日,杭州

——黄亚洲,浙江杭州人,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得主。曾任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共十六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第三届常务理事、浙江省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现任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影视委员会副主任、《诗刊》编委。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甘建华地理诗选》后记

甘建华

大约是2019年10月底,在广东观音山举办的“中国文学对话诺贝尔文学”座谈会上,法国著名作家、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勒克莱齐奥说:“在中国的大学里,可以看到中国在发展一种新的人道主义,鼓励学生突破自己的领域,跨学科进行研究,不少学生能够跨越科学、文学、哲学等边界。科学如果没有人道德上的认知,那将是灵魂的失败。我遇到过很多中国学生都对文学感兴趣,而且不光是中国文学,对世界文学也很感兴趣,这就让我看到一种非常美妙的未来。我认为中国出现了非常创新的状态,能够将自然科学和人类的想象结合在一起。”

自忖早年即属于他所说的这一类中国大学生,写第一首新诗《我们正年轻》的时候,正值十八九岁的青春韶华,刚刚跨进西宁湟水河畔的大学校门。虽然知道孔老夫子所说“不学《诗》无以言”,其实也仅限于能背诵《关雎》《蒹葭》《桃夭》《子衿》《伐檀》这几篇。祖父曾教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可惜我太愚鲁,迄今未作过一首平仄像样的旧体诗词。而对于现代新诗的喜爱,则始于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我爱这土地》,他对底层民众的同情和伟大母爱的咏唱,对光明世间的向往和祖国深沉的热恋,不仅开启了我的艺术心智,也影响了我日后的文学道路与创作风格。

作为青海师范大学的一名校园诗人,我与其他各系爱好文学者交游颇广,进而牵头创办了青藏高原上第一个大学生诗社,并成功刻版油印3期同名诗刊《湟水河》。犹记夜色阑珊,我们趁着晚自习,到图书馆和各个班级派发刊物,多少收获了一点赞誉,心里也有一丝小小的自得。但我没有将自己限定为一个诗人,1985年之后,我基本上不再写诗,转向了其他文体的研习与写作。多年以后,接受诗歌史学家姜红伟访谈时,我直言当年“在青海高原客串了一把诗人”。

直到2014年夏天,应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之邀,前往德令哈参加建州60周年大庆,目睹青海高原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看到西宁南北山上的绿草和树木,想起大学时代每年春天冒着雪花植树造林,心头忽然温柔得像水一样荡漾。那天傍晚,我写了一首《西宁的丁香》,隐喻一个从未开花结果的故事,再度唤醒了潜藏已久的诗兴。之后到了柴达木盆地,写了一组四首《西部之西:重返梦境之旅》,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报刊发表、转载和评论,我也仿佛成了一个“新归来诗人”。

这组名为《大柴旦情思》《回到冷湖》《花土沟的梦》《格尔木故事》的诗,每首题目都嵌有一个地名,一方面源于李白、杜甫、韩愈、刘克庄、姜白石、文天祥诗题古地名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受到“北大三剑客”其中两人的启示。1988年7月,诗人海子途经德令哈,写了一首《日记》,后被人更名《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最终引发中国(青海·德令哈)海子青年诗歌节的创意。原本默默无闻的戈壁新城,借助海子的诗名飞扬起来,走进了中国人文地理大辞典。就像他的老师谢冕教授说的那样:“他记住了这座城市,这座城市记住了他。”另一个是诗人西川,他比海子早三年去青海,1985年经哈尔盖到青海湖,回京后写下《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诗写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与敬畏,那种特定时空下的感觉,具有一种宗教般的净化力量。去年冬天在北京邂逅西川,我与他谈到这首诗,借用其评述海子的一句话,许多人因此“获得了一种描述中国、想象中国乃至想象世界的方法”。

此外我还得说,另有几位前辈的诗歌曾经深深地予我以教益。现代著名诗人李季,许多人都知道其名篇《王贵与李香香》,对我而言还有“石油诗”扛鼎之作《柴达木小唱》。1954年夏秋间,李季随康世恩初探油砂山,放歌“辽阔的戈壁望不到边/云彩里悬挂着昆仑山/镶着银边的尕斯库勒湖啊/湖水中映照着宝蓝的天”,真是写尽了尕斯库勒湖的神奇美丽与遗世风姿。茫崖花土沟地区在这之前无诗,自兹之后多年未见到如此霸气雄强之作,堪称孤诗独芳,此空其群。我并没有见过李季先生,因为他在我1982年春天去青海高原的前两年谢世。但我有幸见过才摘掉荆冠自荒原归来的湘籍前辈诗人昌耀,却也没有做过深入交谈,甚至没有想到他的伟大与不朽,只是看到他的落寞与孤傲。然而,他的三行短诗《斯人》给我印象殊深,那种独立苍茫的宇宙情怀,直接影响了我日后的时空转换式写作。我的长篇散文《西部之西地理词典》开篇,直接引用了他写于我出生那年的诗歌《柴达木》。而我真正沉浸于现代诗中,则是在乡贤洛夫先生2018年春天于台北仙逝之后,我担纲主编《洛夫纪念文集》,认真读了他的诗歌和诗论,幡然明白诗为何物。且不论他写故国家园的《边界望乡》《河畔墓园》《再别衡阳车站》等诗歌,单说《与君谈诗》这首短制:“你们问我什么是诗/我把桃花说成了夕阳/如果你们再问/到底诗是何物?/我突然感到一阵寒颤/居然有人把我呕出的血/说成桃花”。诗中由血到桃花到夕阳的意象变奏,层次递进的含蓄蕴藉之美,给原本无所涵养的同乡后学不啻醍醐灌顶。

清代嘉庆十九年(1814年),魏源第一次自家乡隆回出湖(洞庭湖),经鄂、豫、冀三省赴京赶考,就在诗中发出“足不九州莅,宁免井蛙愚”的慨叹。我大学所学的地理专业,是一门将远方和诗结合起来的学科,因此钟情于地理诗的写作乃我本事。中国古代的山水诗、纪游诗、行吟诗、边塞诗,都可视为地理诗的肇端或先绪。至南宋范成大起一高峰,他两游吾乡写了十几首诗,赞叹“船到衡阳柳色深”,使纪行诗的内容和形式达到了完美的统一。我所写的地理诗其实并非新词独创,自周汝昌先生几十年前提出后,学界早有许多人阐发这个概念,勿需在此赘言。

有一点必须指出的是,诗人吟咏尤其是地理诗写作,必得江山之助。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说:“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然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他认为文学风格与特定的地域风物征候有一定的联系,屈原《楚辞》瑰诡朗丽、想象奇幻的特点,无疑得益于楚国(今湖南、湖北一带)云蒸霞蔚的江山景致孕育。清代沈德潜《艿庄诗序》亦云:“余尝观古人诗,得江山之助者,诗之品格每肖所处之地。”说明诗歌风格与其产生的地理景观存在相“肖”一致的关系,并具有“考见风俗,能说山川”的特色。陆游那句“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更是被人们广为传诵,它对身处潇湘之地的在下亦多开悟。文人的风雅轶闻和歌唱抒怀,往往能给某个无名之地平添无限的人文情趣,甚至形成一个新的旅游景观。“江山也要文人捧”这一金句,我最认同原诗作者郁达夫《乙亥夏日楼外楼坐雨》,看看这顿饭吃得多么令人神往,引我己亥夏日专程赴杭州楼外楼,观赏淡妆西子酥雨堤柳,顶礼膜拜东坡居士的千古风神。

罗伯特·弗罗斯特曾声称“文学始于地理”,在《未选择的路》中这样写道:“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的一生”。作为“美国文学中的桂冠诗人”,他至少在诗歌的艺术形式上,兼备浅显和深度等多种质感,走出了一条与20世纪大多数诗人截然不同的道路,从而树立起一位伟大的文学家的形象。他并没有怎样地标新立异,而是继承传统,成功地运用美国口语,并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比较浓厚的地域性的文化色彩,借助象征、暗喻、寄托、反讽等表现手法,广泛地描绘自己的经历和真实的生活感受,让诗歌语言清新朴素,通俗易懂,能够被读者所接受和理解。我也尝试以他为榜样,希望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诗人,惭愧的是至今没有写出脍炙人口的作品。

值拙诗遴选210首出版之际,我想向大诗人黄亚洲先生表达由衷的感激之情,他的序文对我颇多揄扬,却也为我廓清了努力前行的方向。感谢袁隆平院士、傅伯杰院士的嘉勉;感谢燎原、叶橹、蒋登科、夏冠洲、张学忠、周思明、周瑟瑟、杨宗翰等著名诗歌学者的评点;感谢周尚意、曾大兴、王小梅、陈克龙等中国地理学界知名教授的寄语;感谢朱奇、王文泸、李勤、舒洁、海男、梁尔源、张况、蒋蓝、刘建平、董正宇、罗玉成、任东华、周行易、张国云、李清白及“甘肃诗歌八骏”等文化名流的捧场;感谢刘荒田、黄宗之、招小波、古土、但继红、冯玉、徐望云、娜斯佳等海外作家、诗人的褒扬;感谢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章华荣社长和责编矢捷,以及曾经发表拙诗的海内外报刊及其各位编辑老师。同时感谢世界各地40位知名诗人、文艺评论家撰写拙诗的评析文章,交由挚友凌须斌和吾女甘恬共同主编,敦请著名诗歌学者谭五昌教授担任名誉主编,配套出版《山程水驿识君诗——甘建华地理诗大家谈》。

当然,还得感谢衡岳湘水和西部之西,这是我可爱的故乡与心灵的牧场。也得感谢我的妻子王锦芳,她以无私的爱与付出,成就了我的诗歌和诗集。

湖湘山水画卷(组诗)

甘建华

在岳麓大道散步

说是长沙最好的一个夜晚

宽阔而响着铃声的金风

绕过高楼丛林

与迅猛的红色尾灯

在十字路口的绿灯前

稍稍犹豫不决

风拂过毛泽东文学院

和这座城市的首脑机关

空气中有丹桂隐隐的馨香

和白色木槿花的笑靥

有晕黄路灯下的拥抱与热吻

有被狗牵引着的妇人

踉踉跄跄地叫唤

那侧耳倾听苏州评弹的男子

似乎想起了忧郁的江南

然而凉爽极了的晚风

让人身心格外愉悦

每个散步者的体型都很好

意态闲适安步当车

夜色温柔

淹没了白日的喧嚣浮躁

夜长梦多

夜长沙能否梦见洞庭秋月

总的来说

这是长沙一个最好的夜晚

(2019/9/17,长沙)

韶山乡音

伟人的湘音,豪迈,温润,亲切

宛如旷野之风,我自小就很熟悉

千千万万人都很熟悉,让敌人害怕

让百姓欣喜,让跟随他的同志

爬雪山,过草地,打过长江去

让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这是我最喜欢听的湘音,今夜

在韶山大型实景剧场,夜色阑珊

再次观看《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再一次,被他湘音的魅力所征服

耳朵陶醉了,心,也跟着醉了

怎么就那么动听呢?怎么就

那么悦耳呢?我听清了

他的每一句方言,听懂了

他的每一个意思,他用湘音

唤醒了森林中的每一棵树

催生了道路上的每一朵花

舞台背景,祖国巨大的版图

新旧世界的上空,萦绕着

韶山乡音,化成共和国国歌

威武,雄壮,嘹亮,摧枯拉朽

(2021/6/26,韶山)

星斗塘的虾

一枚陨石自天而降

在紫云山下

砸出一个星斗塘

一代奇人在此诞生

杏子坞芝木匠

终以白石山翁名世

用棉花作钓饵

塘中的大虾小虾

厮赶着上钩

一只只透明的精灵

长须柔软中带着劲挺

静水中亦见游姿

眼睛紧贴头的两侧

危机来临时

双眼却向外横出

星斗塘的虾

跃然纸上

有上天赋予的神性

(2020/12/1,衡阳)

茅洞桥记

提及这三个字,我的心头忽地一热

我的父亲生于斯,我的祖父葬于斯

我的先祖,六百多年前迁徙于斯

它通往祁阳和零陵的古道,我熟悉

连接衡阳市区的两条公路,我熟悉

通往世界的每一条小路,我也熟悉

甚至它的每一个山冲,房顶的炊烟

每一户人家,男女老少和鸡鸣犬吠

每一条河流和石拱桥,我也了若指掌

我见过每一株桃树开花,红艳艳的

见过每一颗香柚坠枝,沉甸甸的

夜深时春笋拱出墙角,我也听得清晰

虽是紫色岩山岗,出产也比别的地方多

即便贫穷的岁月,节日却一个连着一个

桐油灯下苦读,大学生遍布各所名校

呼吸小镇上空的烧饼味道,真香啊

品尝青辣椒煮拎豆腐,多么鲜嫩

山塘中的黄皮草鱼,是我的爱与乡愁

天空中的每一只鸟儿,飞过茅洞桥

大地上的每一种树木,植根茅洞桥

我的每一次放声歌唱,都是家乡茅洞桥

(2019/8/26,衡阳)

耒阳见袁隆平铜像

双手交叉胸前,仰望着自己的铜像

与自己对话,神情略微有些拘谨

用一粒种子,改变了世界的人

却从未改变对大地的敬畏和感恩

整整一百位,世界著名科技发明家

塑像林立的广场,围绕着蔡伦

巨大的铜像,展示着自兹出发的

造纸术,中国的四大发明之首

诺贝尔、爱迪生、黄道婆、莱特兄弟

我都只知其名,享受着他们的福泽

唯一见过的,只有袁隆平院士

可惜没有合影留念,引以为憾事

那一天:2001年9月8日

彩霞满天的古城耒阳,有圣贤莅临

多少帝王将相梦寐以求的荣耀

让我亲眼见证了——伟哉!袁隆平!

  注:这首诗和另一首《清竹村水稻》,袁隆平院士生前读过,并通过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暨国家杂交水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办公室主任魏科向作者表示谢忱。

(2019/9/29,衡阳)

酃与酃县及酃湖

历史幽暗中的一朵绿荷,悄立一隅

似一颗古莲蓬,放射琥珀般的光芒

像一枚巨型钻戒,镶嵌翡翠色的宝石

幽幽孔雀蓝,瑰丽青铜之美誉

仅有数件,灿烂了中华远古文明

作为青铜器的一个礼器酒具,酃

却鲜为人知,由罍演变而来

流行于公元前八至五世纪。譬如

瓦纹兽耳酃,山东博物馆藏

伯游父酃,上海博物馆藏

各饰以龙纹云彩,传神的凤鸟兽头

带肩双耳,圆体,宽口,平底

锻铸如此精美,造型又如此独特

使用者的尊贵身份,当可想见

西周晚期,幽王骊山以之豪饮佳酿

烽火戏诸侯,赢得冷美人的亡国之笑

春秋末期,孔子持之向老子问道

《击壤歌》则曰:帝力于我何有哉!

秦汉以降,酃重浮于高祖刘邦的脑海

在蒸湘耒三水交汇之地,设置酃县

而我们,有幸成为其子民的后裔

酃湖的水,亿万斯年一泓碧波

酃湖的酒,历两千余载醇香温润

酃湖的葡萄,南方最甜美多汁的葡萄

酃湖车站的豪华大巴,载着衡阳人

周游四海八荒,并写此诗以纪

(2019/7/16,衡阳)

陪同日本学者访湘西草堂

岂止是衡岳仰止!来自东瀛的

佐藤炼太郎,北海道大学

特任教授,三浦秀一则是

东北大学学者,面对崇敬的神祇

弯下腰身,深深地三稽首

无数次来此游,依然扮作客人们

喜欢的样子,兴致勃勃地指点

对面的穹形石洞,《船山记》

“湖南九章”之一,荆榛莽莽

松枝别致,塘角却不见钓杆渔网

秋风萧瑟,寒意陡起故国之思

残荷几百亩,似有暗香扑鼻

草堂古柏,人道是夫之暮年手植

斜倚枫马,拈花观看紫藤上的八哥

莫急、且缓二亭,妙处难与俗者言

神思恍惚间,门扉吱呀三两声

但见一双木屐,缓缓地踱将出来

一把油纸伞,撑住头顶的天空

有妇人探首,柔声细语问曰:

先生今番远游,几日后还山?

(2016/11/2,衡阳)

雨中别石鼓书院

挥一挥手,细密的雨点麇集于

石鼓书院山巅,无人注意到

一个日本人,正悄悄地作别衡州

惟百年后,我的目光迷离相送

寒梅尚未著花,北风在元旦呜咽

慕名而来的佛学高僧,在异乡

见满城灯火,为万千百姓点燃

镜头中的男人,看上去都很体面

书院锦绣,嘉会、敬业二堂重叠

岣嵝碑,韩愈诗碑,曾熙撰书楹联

历历在目,远处的回雁峰头

雁阵破长空,复绕来雁塔尖盘旋三匝

常盘大定,第一个描写衡岳湘水的

外国人,并为吾乡雁城立此存照

轻轻地念叨一声:再见,衡州

八百里湘江,倏然云散雨霁

(2020/11/9,衡阳)

福严寺的福

山门前的三株唐朝银杏

一场秋风冷雨之后

披上了杏黄色的袈裟

树下的老娭毑双手合十

向着银杏各作一揖

菩萨啊,感谢你赐我以福

她沧桑一样的掌心

握有三枚

饱满如月亮的白果

(2019/11/5,南岳)

晴好居听蝉

这只俗名知了的虫类

栖息于吾斋前院的桂花树上

透明的双翅在阳光下一闪

被我准确地找到了

发声的位置

它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我则屏住了呼吸

天地间顿时趋于岑寂

你就是从三国曹植赋中

从南北朝王籍若耶溪

飞来的那只蝉么?

见过唐人虞世南、骆宾王

李商隐的那只蝉么?

是苏东坡音乐中的那只蝉么?

齐白石画中的那只蝉么?

洛夫诗中的那只蝉么?

自春末至盛夏到仲秋

于高枝上餐风饮露

几乎是全天候地

以每秒震颤一万次的频率

应和着海内的金声玉振

令我神气为之清爽

而不知如何酬谢

蝉犹禅也。今日大暑

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且再往树枝人工降雨

听蝉鸣夏

这清脆嘹亮的高歌

无异于

人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2019/7/23,衡阳)

访紫竹寺却寄乡友

普天下名紫竹寺者多矣

不知此处又有何不同

扶疏竹木 夹道而行

但见山中门楼兀立

粗拙的寺名 赫然在目

殿宇寮舍 不过六七八间

功德榜上序云

乃衡阳雁峰寺脉流

绿龙山下

钟声惊醒名利客

泉水江翁妪

纠结于梦魇与佛号喧天

正在午休的寺僧 闻声

一跃而起 与我相互对揖

偌大的西南乡野 唯此

一寺一僧 箪食瓢饮

怡然自得可见

而处暑后的日头 比炎夏更为

炽烈 蝉鸣声噪峰峦松翠

忽念故人

自京华夤夜返乡 叩首

旧时家园 秋深万木如海

却不及 慈父恩重如山

(2021/9/3,茅洞桥)

柳庄观左宗棠书法

耕读传家。这个著名的雕塑

让我蓦地想起

湘上老农,健硕的块头

与蔑视一切的眼神

此刻,他正在池塘边的粉墙上

秉烛夜读,一个晚清的湘北塾师

两株柳树,后人栽种附会的

左公柳。园内各处拓印的墨迹

连出恭的地方都不曾放过

难以超迈的对联隽语

书法雍雍穆穆

洵洵有儒者君子之象

无人能够模仿的“左”字

酣畅淋漓的浓墨

如同铁崖,苍劲有力

最能见出湖南人的霸蛮

与燎原大兄及一帮诗人

围坐而谈,湘军不世出的人物

天下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尔后,将五元一杯的

姜盐芝麻豆子茶

一饮而尽

(2020/5/24,湘阴)

感恩永州师友

产异蛇的地方

也产清慧的文人

产古代湖南的第一个状元

产书法宗师和丹青高手

虽然不识周敦颐的太极图

亦不识怀素与何绍基的法帖

却感恩胡宗健先生

潇湘文坛的一面旗帜

曾两度撰写雄文

为我廓清前进的方向

感恩海天老师

湖湘工笔画十二家之一

曾贻我一幅水墨

东方禅宗意韵的石头

引观者陷入深邃的哲思

感恩杨金砖教授

零陵西山的教苑文侠

与桃花诗人李鼎荣

多年来的唱酬与揄扬

感恩十几位中国书协会员

助阵挥写《衡阳诗词三百首》

感恩无法一一提及的师友

给予我的各种加持

而这座城市最有意味的东西

是柳子庙和《永州八记》

它们提振着后来者

不时唤起宇内的

回顾与瞻望

(2019/9/20,车过永州)

《甘建华地理诗选》海内外十六家点评

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暨国家杂交水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办公室:请你们替我谢谢诗人甘建华,谢谢他写我的两首诗《耒阳见袁隆平铜像》《清竹村水稻》。

——袁隆平(中国工程院院士,杂交水稻之父,“共和国勋章”获得者,首届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得主)

尊敬的甘建华先生:感谢你以现代新诗的方式对地理学的贡献。

——傅伯杰(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地理学会原会长现监事长,国际地理联合会副主席,美国人文与科学院外籍院士)

地理诗是当下诗歌写作的热点现象之一,它是地域性写作的诗歌形态,包含独特的地域文化审美经验。在全球化语境下,对地理文化的审美呈现是凸显中国诗人的文化身份与写作优势的艺术亮点。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甘建华地理诗选》展示出了其引领当下诗歌美学潮流的独特价值。从文本层面来看,甘建华的地理诗写作整体上显得视野开阔,色彩斑斓,想象丰富,自然与人文交相辉映,叙事与抒情有机融合,彰显出诗人在地理题材处理上颇为厚实的艺术功力。

——谭五昌(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新诗研究中心主任、文学院教授,著名诗评家)

大概很少有人知道,甘建华是我的学弟。当年我读青海师大中文系77级,他读地理系82级,毕业后我在报纸编辑副刊,即经常编发他的作品,直到我们先后离开青海。他在哪里都是一个风云人物,在校期间即牵头成立“湟水河”文学社,调回家乡媒体后成为全国闻名的“铁血记者”,现今又以“地理诗”的名义强势亮相。地理诗是存在的吗?没错儿,古今中外的诗歌中,绝大部分都含有鲜明的地理元素,并给人以丰富的地理时空联想。但我们以往主要是从诗人赋予的精神气象,对其进行归类与指认。而甘建华把它们称之为地理诗,从“青海在上”一辑中深长的青海情结和唯他独知的地理特征看,这一命名,无疑始之于一位地理系科班出身者,对于其高原岁月特殊的情感文化想象。

——燎原(著名诗歌理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威海职业学院文学教授)

甘建华先生大作地理诗选即将出版,特邀我为其题封面字,故有感而发,作藏头打油诗一首,并挥写四尺整张以赠:“甘泉润心田,建设新体裁,华而又实在,地方展雄才,理藏生活中,诗句结奇缘,选集一出版,粉丝大群自然来。”

——何满宗(中国书协第六、七届理事,湖南省书协第三、四届主席,曾任湖南省文联副主席、巡视员,国家一级美术师)

甘建华的地理诗不仅仅是关于山川名胜、风光景物、气候物产、历史人文的集中描摹,而是与文学艺术温润细腻的特质相贴近。无论是衡岳湘水,还是青海在上,或是四海八荒,都能让人脑子里闪现出当下与不同文明景观的对照画面:“记取一路山水远,也是行程也是禅。”

——梁尔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湖南省诗歌学会会长)

甘建华教授的地理诗,青藏高原、省会西宁、柴达木盆地,以及冷湖、茫崖、花土沟、大柴旦、格尔木,乃是其重要的人生经历与生命密码。从他的身上,我们的确能够感受到地理学的光芒。

——刘正伟(台湾著名诗人、诗歌学者,佛光大学文学博士,《台客诗刊》总编辑)

地理诗的成功往往取决于一个平常人所忽略的角度,而常在风物之外,萌生在一方适宜的土壤中。诗人甘建华于此深有体会,近年躬身实践,大胆探索,成就了许多形式独特而诗意盎然的名篇。(摘自《诗在风物之外或适宜的土壤——谈甘建华的地理诗》)

——秀实(香港诗歌协会会长,《圆桌诗刊》《流派诗刊》主编,世界华文作家交流协会诗学顾问)

甘建华的地理诗不仅纵横东西南北,也上下古今中外,在时空的地理架构中剖露心意,诗情、诗思如若隐若现的旋律贯穿其间。

——施玮(女,神学博士,旅美华人著名作家、诗人、画家、学者)

诗歌关乎语言的更新与生长,也是穿越当下、回观过去和眺望未来的有意义的形式。甘建华地理诗的气质与风貌,让我在接近诗歌纯粹性的同时,更加认同他始终坚持的文化立场:青海高原、西部之西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那儿有我们的梦和浪漫主义,更有我们许多人心中的诗与远方。

——张怀存(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英国皇家艺术学会名誉会员,伦敦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甘建华的地理诗是他游历祖国山河的记录,其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无论他重访故乡的山山水水,还是再去拜会母校的各位师尊,或是在青海之上建功立业,抑或美化青海生态环境种植白杨的拓荒行为,江南塞北,冬雪春花,都是他心心念念的神州景观。

——白军芳(女,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后,西安工业大学教授,白居易第52代裔孙女)

甘建华地理诗的大部分语境,都源自浩瀚荒野的中国西部,几乎历现了一部巨大的诗学版图。这是我第一次系统地分享地理诗学,也是他一个人独立书写的地理诗学——我被深深地震撼到了。在昆仑、祁连、阿尔金山巨大的三角形内,隐藏着被人类忽略的自然景观,既有雪山戈壁间的飞禽走兽,也有蓝天彤云下的盐湖和芨芨草。诗人赋予它们以神性的存在和意义,抒发漫步其中的追索与叹息,为万物万灵命名,激活凋亡的生命,让幻境中的地理获得了前世今生的轮回。

——海男(著名女诗人、作家、画家,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得主)

湖南作家甘建华的心中,始终装着一个他曾求学、工作过的遥远而神奇的青海。由青海而四海,凡他所到之处,都有诗意之花绽放于笔下。湖湘才子的灵秀聪慧和机敏,西北大地的悠远开阔与沉雄,早已化合出了他为人为文的个性风采。他的地理诗歌长卷,言之有物,掷地有声,是一部人与时空的独特交响。

——马萧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军旅诗人,甘肃诗歌八骏,原《西北军事文学》主编)

甘建华先生的地理诗以丰盈的文化想象阐释旅途中的生命体验,摒弃了世俗化的自我抚慰与琐细的无病呻吟,或讴歌大美河山,或感动英雄古贤,正合香山居士所倡“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理念。他以纯真特异的诗歌品质,坚守着诗歌的美学精神和诗人的社会担当。

——冯玉(女,加拿大大华笔会会长,加拿大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菲莎文萃》主编)

师兄甘建华教授是母校地理系的高材生,无论是写衡岳湘水还是西部之西的地理诗,都充分展现了对南北山川与风土人情的熟稔与眷念,洋溢着湖南人特有的高度文化自信与自觉。犹记三十多年前,他在青海师范大学创建湟水河诗社,我也有幸继他之后担任该刊主编,共同参与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学生诗歌运动。当年青海高原大学生第一本文学作品选《这里也是一片沃土》是他主编的,如今以“离开青海情系高原”为主题的《在那遥远的地方》诗辑,又是他用一根金色的诗歌纽带,把我们这些散落在海内外的43位诗人连结起来,成为2020年度华语诗坛一个引人注目的事件。我虽然旅居东瀛多年,生性自由散漫,却被他的热情和真诚所打动,这完全是因了他身上有一种淳厚高贵、文人少见的人格魅力。

——但继红(女,日本国立御茶水女子大学硕士,松荫大学副教授,早稻田大学兼任讲师)

中国人经常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湖南甘建华老师的的地理诗,让我看到了一个诗人的梦想。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的中国,每个城镇、每道山川都有自己的故事,构成了这个国家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甘建华老师的地理诗以诗性升华祖国各地的风物与人情,同时展示他的文学造诣和诗学观点是如此与众不同。我看到了他的脚步布满全中国、全世界,也看到了他的地理诗丰富了全中国、全世界。

——娜斯佳(Anastasia,俄罗斯女诗人,浙江大学新闻与传播专业硕士)

诗的妙处如镜中之象

 ——读《甘建华地理诗选》有感

佘 晔

一、“诗歌地理”的一抹亮色

庚子年春,收到衡阳甘建华先生来信,嘱我为其即将出版的诗集写篇评论。带着十分的感动与十分的惶恐,缓缓走进他的地理诗世界,试图领略一种与诗坛趣味相投、却又情境迥异的个人风格。他在信中说:“我于1982年春天从湖南到父亲工作的柴达木油田,当年考入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曾创建青藏高原第一个大学生诗社并创办同名诗刊《湟水河》,汇入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学生诗歌运动的洪流。没有想到多年之后,被母校聘为地理学客座教授。据说我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唯一的地理学教授,也是中国地理学会会员中唯一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两个“唯一”的身份标签更是难得。

回首过往的峥嵘岁月,曾经青涩的大学生诗人中断写诗30年后,化身沉稳老练的散文家、文化学者、地理学教授、书画鉴藏家归来。2014年甲午仲夏,甘建华重返第二故乡青海高原,诗情被昔日的校花嗔怪而激活,诗思如火一样地燃烧,在文学地理学视域下拓展了一方现代诗版图。我之所以特意提到他的多重身份与人生经历,因为这是进入、理解这本诗选集的切口与密码,似乎每一种身份、每一次际遇都有过诗意地思考与表达,而双重“唯一”的身份标识,暗示了他的诗歌蕴含的文学地理学的诗学特质。综观《甘建华地理诗选》,完整地呈现了诗人由“自我之境”至“他乡回眸”的精神皈依之路,数十年的心路历程借助文学地理学的翅膀,在新诗地理学的天空日渐清晰与丰满,几重山水无穷路,可引诗情到碧霄。

甘建华诗歌地理有两个关键词:衡岳湘水、西部之西。衡岳湘水就是南岳衡山和千里湘江的并称,具体说来,就是衡阳15310平方公里的大地山河,也是湖南最重要的文化地标。西部之西则是八千里外的柴达木盆地,在阿尔金山、祁连山和昆仑山巨大的三角形内,包括大柴旦、冷湖、花土沟、茫崖、格尔木五个荒漠上的城镇,12万平方公里的油气田分布面积,整从衡岳湘水出发,又从西部之西归来,甘建华将常识地理的原理、规律、方法和未来,作为其诗歌探索的表现维度和特有标签,在我看来这是他命运的前定。地理学是研究地球的地貌、结构、自然地物、自然区域与政治区域、气候、物产及人口状况的科学(《简明牛津词典》1912年版)。美国斯坦福大学生态学家哈罗德·穆尼则认为,我们现今生活在“地理学家的时代”——地理科学长期关注不断变化着的地球表面的重要特征和空间结构,以及人类与环境之间的交互关系,正逐渐成为科学和社会的核心内容。甘建华通过地理诗写作,让读者大众进一步认识到:“原来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地理学和远方。地理学就是一门将远方和诗结合起来的学科,极大地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丰富了我们的心智,提高了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竞争能力,让我们的梦想飞翔得更远,让我们的人格和才具显得与众不同。”(《地理学让我们拥有诗和远方》)

文学地理学是以文学与地理环境之关系为研究对象的一门新兴学科,新诗地理学则是文学地理学的一个分支,是诗歌、地理、文化、自然、宇宙的交叉与相互融合。甘建华的“西部之西”诗歌地理写作,是对中国大西北、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生存经验的一种文学表达;而“衡岳湘水”诗歌地理则是对家乡本土空间文化的历史认知和境遇式抒写,这都是诗人自我内部文学精神的狂欢化介入。为了凸显“西部”和“湖湘”两种元素在其诗歌地理谱系中的美学风貌与价值归属,甘建华深度挖掘了文学经验中关于迁徙、探险、开发、怀旧、孤独、自省等叙事主题,全面建构了一部整体、多元的甘氏诗歌地理学。这部诗集包括衡岳湘水、茅洞桥记、青海在上、四海八荒四辑,总计两百余首诗作。仅从诗题就可以看出,诗人在世界各地行走,在浩茫的时空遨游,走过九洲八荒,跋涉万水千山,阅读历史,见证文明,记录心迹,歌颂自然。诗人的诗心、诗思、诗意、诗情、诗才,都在文化与地理的关联处结合、生发、延续、扩展,屡屡被海内外诗评家点名揄扬,可视为当下中国诗歌创作不可或缺的一抹亮色。

二、“自我之境”的复杂感怀

意大利作家约瑟夫·措德勒曾说过:“不管人的出生地是多么地偶然,它毕竟是人同星球第一次接触的地方,也就是提出下列问题最亲切的地方:为什么我在这里?我在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我是我以及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其实也是地理学的三个核心问题。

故乡埋葬着我们的胞衣,我们无论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故乡的期望,走不出自我心灵的栖息地。甘建华青年时代不远千里奔赴青海求学,“那儿的风景,是天上的风景”,异域风光的奇特与新鲜,必然给其初期诗歌写作带来激情与灵感,这在《西宁:四月的主题及其变奏》《花土沟:钻井工组曲》两组诗中有着充足自信的表达。时过境迁,诗人首先关注的、倾情描绘的还是“自我之境”,即在衡岳湘水、茅洞桥记两辑中,着意表现与桑梓相关并值得书写的事物。每一首都像一道特制的家乡菜,足以品尝出人生的五味杂陈,还有复杂微妙的家园情愫。

“我在古街的八个码头边徘徊/迎面走来一个两三岁男孩/回头冲我甜甜地一笑/他的眼里,蓦然投影了我的童年”(《白沙古街所见》)。古街如旧,岁月似水,诗人不免驻足、眺望、徘徊,联想及古街上的小孩即是昔年的自己。在我看来,古街上八九十岁的老翁娭毑谈笑风生,“太平盛世之景。枝头有黄鹂啁啾”,足以萦绕诗人的一生情怀。诗歌学者汪剑钊也说过:“人类是上帝为这个世界而创作的一部史诗,每个人都是其中的片段。但在大部分时间里,这些片段都处在一种被遮蔽或自我沉睡的状态。因此,诗人的任务就是唤醒每个人身体内部的诗性,激活里面的诗细胞,让它们共同参与神圣的创造,走向最后的完满与辉煌。”

“阳光下,花光和尚仲仁与黄庭坚/谈兴正酣,侧首向我展观墨梅/疏影横斜,朵朵花开都是乾坤清气”(《营盘山公园怀古》)。“将星昨夜降临衡东/元帅依然活在/领袖的诗中/和我们的心中”(《罗帅纪念园往事》)。“那一天:2001年9月8日/彩霞满天的古城耒阳,有圣贤莅临/多少帝王将相梦寐以求的荣耀/让我亲眼见证了——伟哉!袁隆平!”(《耒阳见袁隆平铜像》)。如此朴实无华的文字和崇高情感,在《衡岳湘水》一辑所描述的人文地理中无处不在,满载着诗人对故乡人事的热爱与依恋。

“是一种什么样的思念/让我对你牵挂不已/是一种什么样的亲缘/让我将你放在心里/前天冒着倾盆大雨来看你/今夜洪峰过境又来陪你”(《洪水中的石鼓书院》)。已有1200余年历史的衡阳石鼓书院,作为中国古代最早的四大书院之一,也是蓝墨水的上游、湖湘文化的重要发祥地,它如同“星光闪耀在我的心头”。而作为清朝乾隆时期书院主讲甘学耀的后裔,甘建华欣悦“清风拂过衡阳的夜空”,心心念念的也是“这方中国的风水宝地”。

没有离开过故乡的人,不会体验到游子不绝如缕的思念,更难以体会那种无法言说的爱与哀愁。郴州诗人杨戈平说:“一个诗人不写自己的故乡是可耻的。”新近刊载于《延河》文学期刊第2期的《茅洞桥九章》,就是甘建华对于故乡的深情回眸与含泪咏叹。无论是现实生活的平淡日常(《村口》《野菜》《番椒》),还是历史深处的如烟往事(《清明》《老宅》《圆柏》),抑或山川风物的客观写实(《胡葱》《菖蒲》《油桐》),都在诗人笔下成为清新隽雅、反复咀嚼的地理诗歌。它们也很好地诠释了大诗人艾青的名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茅洞桥是湘南山区的一个乡镇,也是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千年古镇。唐代“大历十才子”之一司空曙写过这儿,明末清初衡阳大儒王夫之到过这儿,现当代文武人才风起云涌,增添了许多乡间父老传诵的佳话。近年来,甘建华先后十余次组织省内知名文学艺术家去那儿采风写生,矢志打造一本家乡文化地理散文选本。这样礼敬先贤、造福桑梓的文化功德,连远在台湾的华文诗坛泰斗、文人书法大家洛夫先生也被感动了,欣然挥写“茅洞桥记”四个行书大字以赠,这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题签。甘建华一直希望在合适的时机、地点,有缘人能将洛夫先生的墨迹泐石刻碑,竖立于茅洞桥的青山绿水,接续一段泽被后世的文脉。而他为之配套抒写的新诗《茅洞桥记》,以语言的夸张与音乐的片断,以无比地自豪与嘹亮地放歌,演绎美国诗人乔治·奥朋所说“诗人是没有被确认的世界上的立法者”,从而成为歌唱家乡的一个优质文本。且看最后一节:“天空中的每一只鸟儿,飞过茅洞桥/大地上的每一种树木,植根茅洞桥/我的每一次放声歌唱,都是家乡茅洞桥”。

三、“他乡回眸”之人生况味

两年前的一个冬夜,在古城西宁的璀璨星光下,在母校新校区的图书馆,甘建华接受地理学教授聘书时,应邀做了一个流传很广的演讲:“在青海师范大学求学的四年,是我一生中无比温暖而又难忘的时光。除了没有谈过恋爱,没有交过女朋友,我拥有母校赋予所有的一切。我的身体里植有她的遗传基因,我的血管里流着她的新鲜血液,我的呼吸中弥漫着她的丁香和格桑花香,我的文章中带有鲜明的青海师范大学印记。”这种印记是什么呢?我想大约就是他的地理诗。

甘建华地理诗的精彩篇章和浓烈情感,在《青海在上》诗辑中得到了高度地发挥。那片他曾经生活过11年的高天厚土,那儿被他称之为“心灵的牧场”,不时引起这个湖湘子弟的“他乡回眸”;那儿的历史积淀与时光汰洗,展露出多民族风情与瞬息百变的风景,夹杂着无限的回忆与眷恋,甚至不无伤感和遗憾。因此,高原名刊《雪莲》2020年第2期一次性推介其12首诗作后,旋即发表知名评论家凌须斌的诗评《青海在上:每一个故事后面的诗性抒情》,特别谈到了甘建华地理诗不可复制的叙事性与家国情怀。“'青海在上’这个词语大有深意在焉:一方面表明青海72万平方公里山河的海拔之高,另一方面表明青海在甘建华心目中的地位崇高。”

《西部之西:重返梦境之旅》组诗是在诗人睽违青海高原22年之后,一次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旅行。就是那么短短的十来天,从青海东部的河湟谷地,到达与新疆接壤的依吞布拉格,甘建华一气穿越三千里江山,不但写出了洋洋数万言的优秀报告文学《甲午夏日青海行》,而且重新燃起蓬勃的诗情,创作出《大柴旦情思》《回到冷湖》《花土沟的梦》《格尔木故事》四首地理诗。对于前者,青海省作协老主席、著名作家朱奇先生说过:“这是我第一次读到一个作家如此激情澎湃,如此精细准确,如此洋洋大观,如此放胆信笔,描写我们共同热爱的青海高原。说实话,我真的是为他的优美文笔、充沛才情和直言敢谏所折服。”对于后者,湖南知名诗人罗诗斌有过专论《疼痛而有爱的高原抒情曲》:“读完这组新作,我欣喜无比,顿觉有一种境界是'闭门造诗’者所难以企及的:一骑红尘,独孤求败。”而对于我来说,则是反复品读写于花土沟凌晨的诗句:“繁华褪尽后的落寞/伴我一天天老去/相信依然有一双大眼睛/眺望着通往西部之西/这条世界上最孤独的公路”。诗歌的真挚浓情与忧郁气质,赋予诗人敞开心扉、倾诉衷肠的勇气与胆识,也让我们领略到西部之西的文学景观,在地理诗世界中无法替代的魅力与永恒之美。

这样一种神奇的异域之美,在诗人日后所写西宁、茫崖、茶卡、甘森、湟水河、日月山、德令哈、阿拉尔河、乌图美仁草原、祁曼塔格雪峰等诗中,重新构建了青年时代描摹的“西部之西”文学地理版图,使其得以拓展更广阔的边界。例如,被诗评家和读者交口称赞的《火星小镇》:“苍茫的远古洪荒/独立于中国传统山水的诗意/黑色的,寸草不生的/赛什腾山”。这样刚硬粗砺而个性倔强的诗句,只有身临其境、甚至有过切肤之痛的人,才会寻找到奇特不群的感觉。尤其是最后两节令人惊悚:“从巨大的天文望远镜中/似乎看到了几亿光年外的火星/而在视线不及的深邃之处/是否也有一个智能生物//它张大神经末梢,望着冷湖……”这让我想起科学大师霍金的名句:“宇宙中肯定存在着其他方式的生命,或许外星生命正盯着人类看。”不同的是,甘建华以现代新诗的语言抒写,是一个原创性极强的实验之作,恰如南宋诗论家严羽所说:“诗的妙处如镜中之象。”究而言之,其实也是他极度尊崇的洛夫先生最擅长的意象表现手法。

总的来说,《甘建华地理诗选》是一部具有文学与地理学双重意义属性的优秀个人诗选集,呈现出诗人在新诗地理学写作方面的诸多特质与能量。但有一点必须指出,诗集中的有些诗作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地理诗,似乎没有空间距离上的位移,稍欠时空承载下的文学意义,而是夹杂着某种现代或后现代性复杂情愫的个人表达,有可能稀释了地理诗的品质和内涵,或曰地理诗写作的情感浓度与表达强度。也许这是诗人的有意为之,但无论如何,都不影响诗人诗思与诗才的延展与飞翔,都不影响这部诗集的传播与诵读,就让时间与读者来见证以上陋言吧!

——佘晔,女,生于1988年,湖南邵东县人。湘潭大学文学硕士。供职于湖南省文联文艺创作与研究中心,《文艺论坛》《湘江文艺》编辑部主任。湖南省作家协会、文艺评论家协会、文学评论学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理事。在《名作欣赏》《武陵学刊》《江苏文艺研究与评论》《湘江文艺评论》《现代艺术》《湖南工人报》等发表文学评论、诗歌作品若干,入选《2019年中国诗歌排行榜》。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