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会去怀念一个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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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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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病逝的第二年,她生下一个遗腹子,九个月后,孩子也相继夭折。
失去丈夫又痛失爱女的方维仪,心灵遭受重创,几乎绝望。多年之后,她才敢接受、才愿再提及丧夫丧子的事情,她在《未亡人微生述》这样写道:
“余年十七归夫子,夫子善病已六年……明年五月,夫子疾发……至九月大渐,伤痛呼天……遗腹存身,未敢殉死;不意生女,抚九月而又殂。天乎!天乎!一脉不留,形单何倚?”读之不忍,寸心皆碎。
《死别离》
昔闻生别离,不闻死别离。无论生与死,我独身当之。
北风吹枯桑,日夜为我悲。上视沧浪天,下无黄口儿。
人生不如死,父母泣相持。黄鸟各东西,秋草亦参差。
予生何所为,予死何所为。白日有如此,我心当自知。
丈夫去世,孩子夭折,让方维仪看淡了生死,有首《死别离》是方维仪感叹自己命运的诗句,在这首诗里,尝遍人间疾苦的方维仪,一直在问自己,“人生是什么?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
人常言生别离痛苦,那是没有感受过死别离的人说的,又有人说,生不如此。究竟是怎么样的只有自己心里知道,所以当说出“予生何所为,予死何所为”。无疑是绝望的。
人常言,寡妇门前是非多,而她的公婆又远在福建,偌大的家里就方维仪一人支撑。像方维仪的青年寡妇,追求者更是多遍布乡里,也让方维仪感到苦恼。
为了表明自己为夫守节的决心,方维仪以诗明志:“翁姑在七闽,夫婿别三秋。妾命苟如此,如此复何求?泰山其可颓,此志不可劂。重义天壤间,寸心皎日月。”
其实守节不仅需要坚强的意志力,也更需要经济条件好才能守,而那些失去丈夫家庭贫困的女人其实一般都是没有办法守节的。而方维仪家境殷实,无疑是有资本守节的。三年之后,她把守节的地点从婆家换到了娘家。
回到娘家后,方维仪终于找到了归属感,也找到了同为寡妇的朋友,同样因丧夫而回娘家孀居的堂妹方维则。
堂妹方维则十六孀居,两人过往甚密,经常切磋诗画艺法。同时往来的还有方维仪的弟媳吴令仪,及其姐吴令则。
后来远嫁山东的大姐方如曜归宁,五个人组成“清芬阁”诗社,方维仪则被公推为“社长”。(说句后话,清兵南侵,大姐方如曜的丈夫张秉文为文官,依然持兵刃守城济南,战死,如曜投湖殉夫殉夫,家中侍婢十多人,也一同投湖自尽。)
回家之后,人生的不幸,没有让方维仪哀怨。她将对丈夫和孩子的情感转移到了艺术创作上,在“清芬阁”中,她常和姐妹吟诗作画,推敲唱和。
作为诗人的方维仪传世作品甚丰,有《拟谥述》、《楚江吟》、《归来叹》、《老将行》、《从军行》等。她的诗风细腻缠绵而张弛有度、清丽飞扬又气势磅礴。
《旅夜闻寇》
蟋蟀吟秋户,凉风起暮山。衰年逢世乱,故国几时还。
盗贼侵南甸,军书下北关。生民涂炭尽,积血染刀环。
清兵入关后后,山河破碎,如果说之前的《死别离》小家之语,那《旅夜闻寇》便是天下之句,任谁来看,这首诗已经不像是在闺中守寡之人写的,更像一位提刀跃马的将军,气韵上,已经不输给杜甫的《春望》了。
除了著有《清芬阁集》中的这些诗词,方维仪还还主编了《宫闺诗史》,辑录古今女子诗作,编著《宫闱诗史》一部,另著《清芬阁诗集》七卷,均为珍贵的名媛史料和佳咏。
因为弟妹吴令仪早逝,而其弟弟又在外为官,教养侄子方以智的重任便落在方维仪身上。同辈兄弟姊妹及侄辈们都对她心悦诚服,以师礼相待。清芬阁简直成了一所学堂,方维仪便俨然成为清芬阁的女师。
她日日细心指点,督促课读,并以气节来鼓励侄子方以智,方以智自述:“智十二丧母,为姑所托。《礼记》、《离骚》,皆姑授也。”
后来的方以智,不论是和陈贞慧、侯方域、冒襄列为明末四公子,还是和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朱舜水列为清初五大师,都和姑姑方维仪的教导离不开的。
方维仪的一生,一直在执着追求文学、艺术,七十余岁时,仍坚持提笔写字作画。清人冯金伯《国朝画识》中,把方维仪的白描大士列为妙品,认为“三百年中大方名笔,可与颉颃者不过二三而已”。
其绘画师法宋代李公麟,特别是白描《观音大士图》形神兼备,清代著名诗人王士祯称为“妙品”。吴询亦有《题清芬阁白描大士图》诗赞曰:“墨花寒卷秋潮空,毫端轻染春云笑”。
不堪回首的经历让她迷恋佛教,她的画多为救苦救难的观音、罗汉像。似乎不仅仅是悲天悯人,也是怜惜自己。因为文史宏赡,而又酷精禅藻,若不是女子,其名声应远胜于今日。
方维仪晚年多住浮渡山,卒时八十四岁,一年夫妻,六十七年的等待,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临终前,方维仪写了两首诗词:
自君别后苦伤情,六十余年独守贞。
兰惠由来多损折,松筠差不愧平生。
当初入梦常寻忆,今日迁坟敢背盟。
薄命若成同穴愿,挽歌无复断肠声。
壬申卜地鲁王墩,癸酉修成双墓門。
只待年时求北首,焉知兵火逼南奔。
饗堂旣毁难重建,碑石曾镌幸尚存。
泉路莫悲无后苦,未亡人即是儿孙。
84岁的方维仪,在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和国破家亡,结束了守寡66年的花寒月冷,她终于能去见自己的丈夫了。
而墓碑上,正是她曾亲自为丈夫题写的谥号“良隐子前甫府君”。良隐二字,是她对丈夫早逝的不甘,也是能和自己的爱人“良朋偕隐”的期盼,“旌表贞节方太君”则是她一生的俯仰无愧,就像她自己说的 “以重义天壤间,以寸心皎日月”。
当年她亲自卜选的鲁王墩墓地,亲自督修的双墓门开了又合上,方维仪终于回到了夫君姚孙棨的身边。只是她的一生,似乎从丈夫身死,就成了未亡人。合葬的时候,墓里的人,还是那个18岁的方维仪。
情语云: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
关乎情者,可死而不可怨者也。
虽然既云情矣,此身已为情有,
又何忍死耶?然不死终不透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