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由聚散烟花落,一块月饼吃不下
小学三年级时,我家搬到城南。我们家新房子很大,院子也大。推开朱漆大铁院门,就能看到一片大草原。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大草原,无比惊奇,无比震撼。我被美到了,常常失神、失语。如今回忆,也像痴人说梦。
春风呼号着掠过草原,原来春风在我们这里不是春姑娘,而是一条提着鞭子的顶天立地的大汉。然后,鞭梢下各种花儿开在草丛中,粉的黄的白的红的,开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和小伙伴们采了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可惜野花很快就蔫掉了。小伙伴还教我采酸浆草池吃,不然也没什么零食。
云雀在草丛中孵卵。田鼠悄咪咪打洞。蝴蝶咋咋呼呼翻飞。青蛙大嗓门,呱呱叫。癞蛤蟆蹿来跳去。野兔奔跑如闪电,快到你根本看不清。有一只狐狸下了一窝小狐狸。还有各种小昆虫不时飞到我身上,引起我的惊叫。
我们的肚子经常是饿的,嘴巴经常是馋的。幸好大草原有新鲜感,所有小伙伴都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草原上原来没有住户,我们来了,野兔狐狸慢慢就不见了。当然如你所想的那样,现在草原消失了,那里变成了高楼林立的新城区。
那个夏天过去,我们迎来了在新家的第一个中秋节。
虽然有很大的菜园,但因为是第一年,我家还来不及栽葡萄,种果树。所以母亲去城里买了好多吃的,月饼、葡萄和雪梨……母亲还给我买了一只淡绿色的蕾丝蝴蝶结,从此我就特别爱绿色。
我们兄妹带了葡萄一边吃一边玩。大家围在一起丢手绢。一个叫大伟的男孩子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说:“哥,哥,给我点葡萄吃呗!”
他长得特别俊,学习特别好,但流口水使他败坏了在我们心目中的好印象,从此我们女孩子再也不爱跟大伟玩了,还给他起个绰号叫馋鬼。
那年的中秋,我和隔壁的小伙伴小红一起爬上高高的房顶,倚在烟囱上看月亮。屋顶浇了沥青,又平又亮。
那夜,天地一片清晖。我们的房子、菜园,以及远处的草原,都好像水洗过一样。
她指给我看月亮里的桂花树、嫦娥和小白兔。越看越觉得广寒宫距离我们好近,近得仿佛能听见嫦娥吩咐吴刚拿月饼的声音。
我们俩把“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大声背诵了一遍。我们只会这三首与月亮有关的古诗词。那时也没有诗词大会,没有度娘,没有诗词辅导班。
并肩坐在屋顶上,我们每人吃了两块月饼,无数雪梨柿子和葡萄。不因为过节,哪里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啊,所以每个小孩都敞开了肚皮,把家里的能吃到的好吃的吃了个够。
母亲喊我回家睡觉时,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小红的娘在哭自己的大儿子小军。小军十九岁时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当时小军在课堂上发病,但那时哪有现在的救护车啊,同学们把他扶上自行车,泥地里跋涉到城里医院时,医生只有摇头,再摇头。小红的娘每个中秋节都要哭,以至于第二天她总是肿着两只桃子一般的眼睛出门做工。
中秋之夜的后半夜,几乎家家小孩肚子痛,打嗝发出难闻的气味。大人们说,平时什么都吃不到,一下子月饼吃得太多,小孩都吃伤食啦!
照例节后要写一篇作文,记中秋节。我们才不写上房揭瓦的淘气呢,我们千篇一律,众口一词地写:月亮像一张金色的盘子,里面盛满了送给远方亲人朋友的祝福。我们也不写大娘怎样伤心哭泣,而是写:我们围坐在邻居大娘身边,一边吃月饼,一边赏月,一边听她讲嫦娥奔月的神话故事。结尾我们写:我暗暗下定决心,为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学习,让嫦娥幸福地生活在人间。
印象中,母亲很少吃我认为的好吃的。后来我家栽了几棵葡萄,可是我从没见过母亲吃葡萄。唉,我哪里知道,那时候好吃的太少,大人都可着孩子啊。
大伟现在是邻市的副市长,估计葡萄月饼他早吃够了。也许他早就不记得童年时的窘态了,可是隔着四十年的风尘,那个中秋节所有细节对我而言都历历在目。
小红三十岁时因肾病去世,她其实没有等到月饼多得不爱吃的物质极大丰富的时刻。
而今岁中秋,考虑到月饼的高热量,学校发的月饼我一次只能吃四分之一块。巫森给我买的石榴,我竟然分四次才能把一整颗石榴吃完。
常年的高糖高油高脂肪惯坏了我们的身体。多年以前,谁能想到现在我们给学校园丁餐厅提的意见是,少放点肉,少放点油,馒头花卷做小点?
现在的小孩,你不哄他给他发奖金,想让他吃块月饼简直比登天都难。他们的味蕾已经被各种美食刺激得波澜不惊,还会爱吃五仁青红丝月饼?
最后,我要用诗人徐艳丽的《瑞鹧鸪 中秋雨思》结束此文,她的诗词实在做得好,改变了我对现代人作古体诗词的观感:帘外风翻柳叶惊。一蓑冷雨照孤灯。仲秋不见蟾宫月,迟暮空流檐水声。幸有诗书温草席,无须功利饰闲庭。任由聚散烟花落,自是云收还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