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某种爱的记录——迷宫
“又要去?”老爹见他又背上那袋东西问了一句,摇了摇头,一边拿起手里的烟斗狠狠地吸了两口,然后在鞋底上使劲地敲了敲。
“嗯。”他低着头摇动轮椅,径直出了家门。
轮椅在不平的土路上发出嘎嘎的声音,经过路口,阿婆坐门口掰豆子,看见他来了,从簸箕里抓起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茶叶蛋,“要去啦。”说着颤巍巍地起身向他走来,将装着茶叶蛋的塑料袋塞进他的背包里,他只“嗯”了一声稍稍放慢速度,继续往前走。
村里人见到他多数是静静地行注目礼,经年累月,持之以恒,便不免令人肃然起敬,以致轮椅上的他也显得高大了许多。他不沮丧不抱怨,只是执着,像一头犟牛,对他认准了的事,明知无用却一定要去做,“我得要讨个说法!”他总是这么说,以致轮椅上的他又令人心生怜惜。大家都知道劝不住他,只能任着他在这条道上走下去,“一条路走到黑!”大家背地里说他的时候都不免叹息。他的轮椅嘎嘎地碾过村里的小路,也碾压在村里每个人的心上,大家都觉得对他的伤残应负有责任,但具体到怎么负责任时,又都显得无能为力了,正因此,人们在心里感到对他的歉疚,更由于他执意要讨个说法而实际上又讨不到什么说法,更显得心情格外沉重。整个县里甚至整个市里,大家都说这个村子阴沉沉的,就是过年,就是有人结婚生子,也扬不起那应该有的喜庆。周边女孩都不愿意嫁到这个村,就因为这里太过沉闷,连孩子们脸上也都少了笑容。欢乐离开了他们,当他沉默地只有他的轮椅在村子里嘎嘎嘎嘎地碾过时,村里人便齐刷刷地收敛住了原本想要绽放的笑,如同接收到一个暗示:欢乐有罪。
他的轮椅到了村口乡村巴士停靠站,车站在东西两个村的中间,每天有一班车经过这里到县城。两个西村的人正在说话等车,看见他来便向西走开五十米的距离,背对着他。
十一年前的事就发生在这里,就是这个乡村巴士站。那年他刚刚十九岁,从县城乘坐乡村巴士回家,刚从后门走下车就被一群人围上接着是一顿暴打,他斜挎包里的书散了一地,他不明不白地被乱棍袭击,围打的人太多,他都来不及说话更无力反抗就已经失去了知觉。
那时他在县中学读高三,那天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一个很普通的上学的日子,家里人不知道他会回来。他因为学业优秀被推荐保送上大学,老师让他回家一趟征求父母的意见,他的包里就揣着要他的家长签字的保送推荐表。那天,那张表沾满了他的血。开始是鲜红的,后来变得暗黑,他一直保留着,这时就放在他背包的一大堆资料里,见证了一段生活的结束和另一段生活的开始。
他知道两村不和已有历史,那是他爷爷的爷爷更上代的事,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里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两大家族深刻的世仇,仇恨源于什么后代已说不清,但仇恨似乎已融入血液写入基因,一点很小的事都可能引发争战,械斗更是家常便饭。政府出面调和了许多次,在政府官员面前他们双方都表示愿意和平共处,但政府官员前脚刚走,可能另一场争战又开始了。村干部被多次训话,他们在上级面前都表现得和颜悦色,可转身就可能怒目相向。每任政府都对此伤透脑筋,却也渐渐地习惯了他们这种争战的存在,“别做的太过分!”他们告诫村干部,村干部也这样告诫他们的村民。于是紧挨着的两个村,村民却老死不相往来,即便是在这两村共有的乡村巴士站,也是东村人靠东站,西村人靠西站。上车时,必定是东村人前门上,西村人后门上。回来时正好相反,东村人后门下,西村人前门下。
他不知道那些天两村的战事已持续两天并进入白热化。那阵子已很久没下雨,田地都旱了,一条小溪从西流向东,西村人截流让更多的水注入自己的田里。东村人发现水流变得细小,才发现是西村人在上游做了手脚,他们在傍晚时分召集了七八个强壮男子扒开了溪流,西村值守的人被打伤不小心落入水中差点儿淹死。西村人便召集了十几个壮汉到东村砸了三座房,并扬言要东村的人流血偿命,虽然西村值守人被救上岸吐出一滩水之后就没事了,但事件显然已经超过了“别做的太过分”的范畴,因此他们说也得要有“过分”的举动。东村人不甘示弱,全村壮年男子全力冲向西村,人人手里拿着能够做武器的棍棒,见什么都砸。西村人举全村之力,从保卫战到反击战,最后把东村人赶回东村,并在村口拉开了警戒线。双方清点棍棒下流血的人数,悄悄地筹划着叫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参战。
就在这个时候他出现了,他像往常一样从后门走下乡村巴士,他脑子里还在想着被保送上大学这样的好事,他心里还有些犹豫,他想考上更好的大学,他没有注意到手持棍棒冲向他的人,或者说他看到他们时已被击倒,躺在西村人的棍棒下。后来西村人说,见到他以为与援兵有关,以为来通风报信,于是围上前不问青红皂白就是恶打,等到有人发现他的散在地上的书时,才知道他只是个中学生,才意识到打错了人,可那时他已经躺在血泊里,已失去了知觉。
他的意外受伤迅速让两村的这场争战结束了,东村忙于对他的救治,西村人心中有愧也偃旗息鼓了。这是之后他从医院回来才知道的,那时,两村已恢复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他坐在轮椅上被搬下车,他再也站立不起来,他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还失去了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权利。他觉得,事情不能就这样了结了,总得有一个说法,得有人对此承担责任,比如政府工作不力以致两村斗殴不止,比如村干部管理不善以致村民诉诸武力,比如那些向他挥动棍棒的人,甚至,那些旁观者,那些参与争战的两村人。于是他开始了上访,从村乡县到市到省一直到中央,他第一次走出县城,走得那么远,到了省城还到了北京,然后他又从北京回到省里,到市到县到乡最后回到村里。
村书记叹着气对他说,你也是知道的,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唉,发生在你身上,我们都非常遗憾。不过你放心,我们会照顾你还有你爹妈,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你的未来村里全包了。
乡长说,东西两村斗殴,我们知道的,警告过了多次都不听,还是把你打成这样,唉,多好的一个青年就给毁了,这都是历史遗留问题。村里已经答应照顾你了,这就好,今后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来找我。
县政府信访办,你的事我们知道了,有什么困难就找民政局。
县长说,你的事我听说了,我在全县大会上说,村际斗殴要坚决制止,做不好就撤他的职。
县民政局信访办,村里已承诺会照顾你,如果没做到你就告诉我们,这是村里应尽的职责。
市政府信访办,转县信访办。
省政府信访办,转市信访办。
国家信访局,转省信访办。
县长说,这样的事没必要找上一级,你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
乡长说,村里有不照顾你吗?没有呀,那你找上级干嘛。领导都忙,我们不要去添乱。
村长说,有我吃的就不会少了你的,你放心!我都说了,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找上级有什么用,最终解决都在村里。
他回到家里比离开家时更加茫然,他像是进入到一个特别大的迷宫里,似乎看到有无数的通道无数的门,但却找不到通向他的问题出口。于是稍事休息后,他又会进入新一轮的上访,重复又重复,他依然找不到出路,重复又重复,十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没有归路,上访是一条不归路,他遇到的其他上访人这样告诉他。确实,他已经迷失在迷宫里,连归路都找不到。上访成了他的主业,他也没有副业,上访就是他全部的生活,他整理资料,他在各级各部门间穿行,他见到的人对他越来越不耐烦,“怎么又是你!”这是他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可是除了上访,他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还年轻,还不到三十岁,他害怕就这么一直呆在家里,一直什么都不做。在家里一天,他就已经看到了他之后的一生,想着就不寒而栗。上访让他接触不同的人,有冷漠的也有热心的,让他看到生活的不同,他会把这些感受记本子里,本子就放在他随身的背包里,甚至有时还会燃烧起他心中的欲望,他意识到,他一直在上访,就是因为他心中的欲望始终没有泯灭,欲望一直折磨着他,也一直给他生存下去的希望。
巴士来了,今天等车的只有三个人,东村就他一人,他坐在轮椅上正对着司机,司机是新面孔,思考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怎么上车,两个西村人一声不吭地走过来,忽地将他的轮椅提起从前门上到车上。他对他们笑了笑,“谢谢你们!”是那种很客气的笑,这是个好兆头,他对自己说。他们也回敬他笑容,“不客气。”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这一趟是带着希望去了,虽然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他就带着似有或无的希望。好兆头,他再一次肯定。
上周他刚踏进县民政局信访办,工作人员见了他就说:“怎么又来了!”但马上接着说,“现在你的事归口残联了,以后你就直接找残联去,从这儿出去,对面那栋楼的后面,刚挂了牌,新机构,残疾人联合会,你去吧,这就直接过去。”
他按照指点的路线到了残联,一楼左侧办公室很显眼地写着信访办三个字,他的轮椅蜇进办公室,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姑娘起身迎接他,她拄着一只拐杖,动作却很利索,脸上阳光灿烂,“你好!”她拿了个纸杯从饮水桶里接一杯水送到他面前,“有什么需要我帮助?”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问候,果然新的部门新的脸孔就是不一样,他很享受这种礼遇似地端起杯。办公室只有她一人,像多数部门的信访办一样,但做信访工作的像这么年轻的姑娘却不多见,多数见到的都是快退休的老头老太太,拄着拐杖的更是从未有过,他感觉有种亲和力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他走过的那些部门工作人员都有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只浅浅地用唇沾沾水,虽然一路过来他很需要补充水分,但他需要把握进水的分量,润润唇润润喉就足够了,上厕所是难题,他要控制在外出的途中不上厕所。墙上挂着信访守则,她的办公桌上除上一堆文件书籍还有两盆小小的多肉。
他从包里取出一沓资料,抽出他最近写的三张纸递了过去,“我是老信访户,被打成这样,十一年了,一直上访,可什么都没有解决。”
她接过他递来的纸,一边阅读一边问,“是两村斗殴被打的?这十一年你就一直在上访?”
“是呀,问题一直没解决,除了上访我还能做什么?”他嘲讽她的幼稚无知。
“嗯,都上北京了,果然是不好解决的事。”她抬头用一双大眼睛看着他说,“我刚来,对你的情况不了解,需要先了解一下才能给你答复,你看好吗?”
他点着头说,“当然当然,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们都笑了。“要不,我把这些材料都留给你看看,可能也是参考,是调查的一部分内容。”
“好呀。你把材料留下我会少走弯路。我会保存好,不会弄丢失。”她接过装着厚厚一沓材料的文件袋,态度诚恳,郑重其事地说。“你在东村,蛮远的,一路过来很不容易吧?”
一个好可爱的姑娘。他觉得他不是在上访,而是拜访一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还行吧,大概也习惯了。”他又补充了一句,“在家就会容易?都这模样了,在哪儿也不会容易,什么都不做也不容易。”
“这话很有哲理,不做未必就比做来得容易。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找不到工作,无所事事,那才是痛苦,才叫做不容易,我深有体会。”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他说他受伤后百无聊赖的日子,也说他四处上访的经历,好像是他受伤后第一次他对人说到这些话,不是好像,而是确定,他从未对人说起过自己的这些经历和感受。他像一个关不住的水龙头滔滔不绝,又像古老年代的吟游诗人有满肚子说不完的故事。她是个绝好的听众,在他讲述得跌宕起伏处感同身受,还不时地被他故事的风沙弥蒙了眼睛。一直到有新的来访者来,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在这间办公室呆了太久的时间,大大超出了他过往的上访记录。他该走了,他真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去。
今天他目标非常明确地直奔县残联。他给自己一周的时间,虽然他早就想来了,但他克制住自己,需要给她留有时间,她需要调查研究,她需要阅读分析,她需要思考,她也还有别的事要忙,她还有别的上访者。
他慢慢地循着上次走过的路来到她的办公室。屋里有一个残疾人,他退到门外。他不着急,他可以等,十一年都等过来了,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等的。他听屋里说话的声音,像在讲工作,福利企业,他刚才看那人也是坐在轮椅上。还能工作呀?他从来没想过工作之类的事。坐在轮椅上能做什么呢?他有些好奇也有些茫然。那人出来了,跟他差不多的年龄,或许还大一些,他们点点头算是问好。
“你来啦。”她像老熟人似地对他说,和上次一样给他倒了杯水,换下桌上刚才那人用过的杯,他也和上次一样端起来水在唇边抿了一下。“你的材料我都看了,也联系了各个部门,你的情况他们都了解,他们说的情况和你的材料基本是一致的。”她字斟句酌,“我很难过,事情会是这样,你想要讨一个说法,没错,你一直没有得到,这就是你一直上访的原因。”
“你说的很对,得有人对此承担责任,你说是不是。”他理直气壮。
“是呀,从你的角度,你这样说是没有错的,得有人对此承担责任。但我们做个换位思考,你受伤后得到了及时救治,村里第一时间把你送到医院,医院也尽力抢救了,虽然救治后的结果你只能坐在轮椅上。县乡领导去医院看你,并做出决定,医疗费以及后续的辅助器具费用由西村承担,之后你的生活费由东村负责,两村都按这样做了,而你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失去健康的身体,这是任谁也无法补偿给你的。”她用一双大眼睛直视着他,“我得说,在你受伤这件事上,没有人去推卸责任对你不管不顾,所有人都深表同情,都表示非常遗憾。我也感到非常遗憾,没有人说一句对不起,我想你可能需要一个道歉,我这么理解。我们都不善于说道歉这样的话,虽然在行动上可能已经有了道歉那层意思,包括东西两村这十一年没有再出现争战斗殴这样的事,其实也是表达他们对你的歉意,但嘴里就是说不出来,真对不起!”她说着双手合十,像天使一样站在他面前,腋下拄着单拐的天使,“真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替他们,替所有相关的人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的眼泪流了出来,受伤至今他都没有流泪,但这个时候,在她面前,他不知道是不是听到她说真对不起时他流下了泪,或者只是听她好听的声音,看她诚恳的姿态,就足以让他流泪了。他觉得眼泪就像一股暖流爬在脸颊上,他想说话,却哽咽了说不出来。
她继续说,“我感到非常遗憾,我看到在这十一年的时间里,所有人,包括你自己,似乎都没有想过,有些事情是不可逆转的,包括你我都是残疾人这件事,但并不因此说残疾人就是个废人,只等着靠人养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用做。这真的是非常的遗憾,你有聪明的大脑,你有健全的双手,可你在虚度时光,真是太可惜了,我感觉你是在扼杀自己的生命。”
这次轮到他睁大了眼睛,他用疑惑但又渴求的口气问:“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事就太多了。”她像是对他的问题早就了然于心,“你可以去工作,我知道就在好几个福利企业要招聘残疾人;你可以参加技能培训,现在就有两个班要开班了,一个学习电脑录入,一个学习制陶;你可以参加自学考试,你看我也没能够上大学,但我已经拿到自考大学汉语言文学毕业证书,这是国家认可的大学学历。你可以做的事太多了,在我看来,你只是比一般人多了张轮椅,就像我多了个拐杖,没有什么做不了的。”
他恍然大悟,像是被当头一棒敲醒,用手摸着自己的头,“茅塞顿开呀!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生活,我怎么都没想到呢?诶,真是太傻了。”他有种迫不及待要开始新生活的冲动,那种久违了的对生活的渴求,“让我想想。我很想工作。不过是不是应当先学习技能?我什么也不会,你说是不是?电脑录入和制陶。似乎制陶更接地气,农村人更多与泥巴打交道,对电脑一窍不通,你说呢?就不知道学了后好不好找到工作?要能工作就太好了。还有,你说的自考大学,我都不知道,我还能够上大学呀?做梦也想上大学。”
“学习制陶,好呀,培训与企业做了对接,毕业后就可以有工作。这是一张职业培训登记表,你填了我帮你递交给培训科,到时他们会通知你。”她像是早已准备好似地递给他一张登记表,又拿出一本小册子和他的那包材料,“这是自考大学的介绍,有专业介绍,考试时间,联系电话和地址,你回去再看。这是你的东西,完璧归赵。你的诗和散文写得真好,我摘抄了几首诗,想推荐给省里的一本残疾人杂志,你同意吗?还有稿费哦。”
他才想起,他的笔记本也塞在那沓上访材料里,他取出笔记本翻了翻,用双手递给她,“你喜欢,送给你。怎么弄,由你。”
她接过本子一脸惊喜,“你舍得呀?”
“你开启我一种全新的人生。我都不愿意说一个谢字,谢根本就不足以表达。”他又把那一袋上访材料递给她,“我还想请你帮我保管一下这些材料,可以吗?一年后如果我没有取回,就由你做主处理了它。拜托!”他感觉自己就像忒修斯,手里拿着艾丽阿德涅给他的羊毛线球,他有信心走出这个米诺斯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