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话酒
老烟饮酒顾自欢
文 /老烟
就现在,窗外斜醺曈曈,庭院里的日本女贞犹在昂首逸秀,连几朵不甘落寞的月季也仍然倔强地纠缠在叶片已显焦黄的枝头间,有风拂过,院子里的地上有几片墙外落来的树叶翻滚,像枯笔与泼墨组合的小品,透着奋发,又分明有几分无奈的意境。
这种时候应该有酒的。一只青花小盏,一瓶烈酒,最好酒瓶也是古风,然后,看成年老酒那淡琥珀色液体徐徐盈樽,任力量与时光催生的小酒泡们肆无忌惮地在酒盏里打转,升腾、复又消散。直到这时,才轻拈酒盏,将酒暂置于鼻端,让一股芳香从鼻腔里涌进,继而又在口腔内四散开来,像是春天的气息般让整个人骤然空明起来。这种时候,饮酒是不需要菜肴佐酒的,当然,若是再能放上一曲古筝就太好了,就着那份清雅,我们只需慢慢品咂,使酒的年份与浓香一点点地在舌蕾上发酵,直到口腔里已经蘸满了酒的香和酒的甘,这才咽下,接着,瞑目,弃思,任由酒体循着喉咙进入内脏,直到内脏生了篝火般忽然明亮温暖了起来,而且,这份暖,循着血管流遍全身省。于是,院里的女贞更清丽了,月季的颜色也不像先前那么冷暗,墙外的冬意突然变得活跃起来,之前曾感觉到的无奈已经全部消失了……缘于身体里有了一杯酒后的变化,我的世界便剩下成年老酒一般的豪迈。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何时开始嗜酒,能记得的是,那时的喝酒,多是冲着喝酒的氛围而生了喝酒的豪情,大碗的喝,随便什么酒,哪怕碗里的酒其实大半是水。但进城以后,朋友多了,常蒙朋友厚爱赠我一些好酒,继而,终于渐渐真有些懂得酒了。起码明白,酒,未必大碗干才像喝酒,若能品,像饮茶一样,讲究场景,器具,时间,那会更能体会出酒的曼妙。
茅台和五粮液,那当然极好。这两种不同香型都香得纯粹,毫无杂芜。可惜,恐怕是茅台和五粮液从一开始就刻意为饮者划了阶层吧,如我们这样的收入水平,只能是在一些达贵朋友的宴席上偶尔叨光。
幸而,上饶风水奇佳,素产好酒。
屈指算来,上饶的名酒并不少,渊源最早的应算清华婺吧,那酒颇有来历,说是当年岳飞驻军婺源清华镇时,当地百姓以酒犒军,不想,岳家军竟一直将这些酒洞藏在营区的清风洞里,直到奉命调防后,又将这批酒全部还给百姓。基于感动,当地乡绅提议,这批酒谁都不能动,就放在青风洞里长贮,以后再作他想。若干年后,朱熹返婺源闻悉此事,遂建议将这批洞藏发扬光大,兴酒厂,以此酒为基,以青风洞为库,以使岳飞功德恒绵而不绝,清华人永享武穆遗芳。有关此段佳话,我并未深入考究,原本这也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至少可以确信,清华镇的清华婺果然是有千年历史积淀的,而一款能延续盛名千年的酒,自然是有其独特魅力所在的。
但近年上饶名头最盛的酒却要算全良液了。全良液在上饶皂头,一个土肥水沃的鱼米之乡,它的血脉就是以武夷、怀玉两座山脉为发源的信江。而且,这个地方有着极其悠久的酿酒传统,因而,从全良液这个品牌创立的那天起,全良液就注定要成为一个奇迹,短短几十年间,它便从一家小型米烧酒酿造作坊成长为一家名扬海内外的酒业集团。可以想见,它的光芒也当然十分灿烂。
此外,上饶的信州春,鄱阳的大饶州,以及婺源的婺源红,也都是风味奇佳,甚合嗜酒者的好酒。毕竟,山清水秀仓廪实的上饶原本就是白酒的绝好温床。
作为一个自诩有些资历的酒徒,这些酒,我几乎喝遍,且缘于这些酒的风格迥异,还每作变化,轮番品味。像是一个逐花的浪子,终日周旋于花园里,寻芳觅香。我以为,倘若生活不至于太潦倒时,寻酒,委实可以作伴侣人生的一大雅号。人生七雅不是说“琴棋书画诗酒花”嘛!我甚至想,琴棋书画固然雅,但若没了酒,那雅性也该会淡了几分。较大的遗憾,是我一直只将饮酒停留在色香味之间,那终究还俗了些,而且,曾闻一位做品酒师的朋友说,真正的好酒,不只是品味酒,到境界时,品的已经是时光的味道和人生的味道。对此,我一直汗颜,以致常自责自己究竟少了几分悟性,其实辜负了许多好酒。
戊戌初冬,婺源一位朋友来饶,给我带了两瓶清华婺系列的“人民公社”。他说,也是朋友送的,可他不饮酒,更不懂酒,不如犒赏给我这个酒鬼,或而,多少能使这酒能滋生出一些意外的东西——比如文字,朋友知我除了烟酒茶外尚喜好文字,亦知我必须在键盘边置一盏烈酒才能写字。所以,他很指望这两瓶酒,也能催生出一点或可见人的文章。
但我初时对这两瓶酒很有些不以为意。这酒的包装太不耀眼。实话,我很钟情那些讲究的瓶子,比如同是清华婺的“烟雨江南”就很好,全良液的许多款也十分惹眼,它们多樱口蛮腰,且多是淡雅的色调,正似善解风情的江南女子。饮酒,原就讲酒器的,所谓未饮先醺,指的就是看色相。因而,我虽故意面露喜色地感谢了一番,但却没有立即开瓶品味的冲动。随手将这两瓶酒放到了酒柜上。
不想,朋友竟似看透了我一般,冷不丁说:“你居然没发现这款酒是那么的守拙抱朴?”
“守拙抱朴?”我一激灵。
“你对人民公社了解多少?”朋友又问。
我哑然了,人民公社,这是一个早已淡出我们记忆了的时代名词。准确说,这是一个让很多经历了那个时代的人,既怀念又心塞的记忆。但无疑,怀念肯定居多,尤其是人民公社时期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亲密,互溶,没有龌蹉,更没有争斗。除此之外,那个时代还有一个任何其它时代没有的特点——那是一个崇尚朴素的时代,看不见虚荣,也看不见攀比,属于那个时代的任何一件器物,都绝对真材实料,毫不掺假。只可惜,到了后来,由于地方错误领会了中央的意图,逐渐浮夸成风,最后悲哀地将那个骄傲的时代推进了一个再也爬不起来的泥沼。
经此一问,我又将其中一瓶酒从柜子上拿了下来,放在手上端详。这会,我发现,这瓶酒果然明显存有人民公社的时代烙印,它不张不扬,一个白色的瓷瓶,一只鲜红的盖子,和一张用酒窖作为背景的灰褐色酒标。除此之外,再没修饰。然而,就这么简单的组合,人民公社的时代氛围已经很浓厚了,纯洁的白,忠诚的红,憨厚的灰褐。这下,看着竟特别亲切起来。
“尝尝!”朋友伸手将酒柜上另一瓶酒取下,又从杯架上帮我取过一只小杯,接着,旋开盖子,往那只小杯里倒酒。这时,我闻到了一股清香,很殊异的香,有稻谷香,有芝兰香,还有一股子很熟悉但又说不出名的植物香,哦,还有酒香,特浓郁。接过朋友递给我的杯子,也如平时,我轻轻晃了晃,眼光持续在这团淡黄的酒水中凝视了许久,直到酒体上半部的杯壁上复如初始,这才闻香辨酒。
这杯酒显然与之前喝过的清华婺其它系列不同。我喝过清华婺的“烟雨江南”,也喝过“芳华”与“千年彩虹”,它们都很醇酽,闻着,像三月的春风,让人筋骨酥软起来。而手里的这杯,依然有这份感觉,凝香不散,喷薄袭人。这种香,必然是久经洞藏才能拥有的。
朋友一直盯着我的神情,他看出我已经陶醉了,又开了口,“我不懂酒,但送我酒的那位朋友却十分懂酒的,他一再告诫我,这酒,若非不懂酒的人,还是宁可独享,否则,那是暴殄天物……”
可我已然顾不上与他搭话。我不再站着,拉过一条椅子,要认认真真地感觉这酒的曼妙。我不舍的大口吞咽,轻啜了一点,含在口里,然后,什么也不想,就任由这口酒在我的口腔里从舌头上停滞,滑过,让酒的香、甜、苦、辛辣在舌尖交织碰撞又互溶。
很奇怪,我一直认为清华婺的酒柔顺如解花女子,比如“芳华”,就十分轻柔和顺,哪怕是舞蹈着跳跃着,但它一点也不会冲撞、激烈起来,品着,能让人心静止,唯有到了腹腔里,它才如火一样燃烧起来,使人逐渐亢奋。但现在的这口酒,它却是五味杂陈的,而且,各种各样的味道又是那么分明,更怪的是,那份苦,有茶的韵味,那份辛,像朝阳,叫人居然慵懒起来。至于酒中的甘甜和芳香,那仍然是女人的味道,很热情的那种女性,火辣辣的,能撩拨起身上每一个蛰伏的细胞。还有,我第一次在清华婺的酒中尝到了涩,缘于这涩,于是,这口酒便没有那么和顺了,它像是一匹没有驯服的马,挟着各种风味在口腔里横冲直撞,直指教那些甘甜辛苦与醇香都彻底融成一团。这时,就如同刚掀起过浪潮的海,风平浪息后,一道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到海面,海像一个闹腾够了的孩子终于熟睡般变得出奇的安静,小脸彤红,眼角上还挂着笑。
这是怎样的一种怡然啊!
蓦然,我又发现,这种感觉,不正是人民公社那个时代的写照吗?你看,他们没有沆瀣,每个人的心灵都是澄明透彻的,他们绝不会用妖冶和狐媚去装饰他们的任何一件产品,比如酿谷酒,他们绝不摒弃稻谷的本味和阳光的痕迹,哪怕这酒里有一点点苦,有一丝丝涩,只要这是烈酒生产过程中必有的反应,他们就一定不会去用什么香精调料去掩饰。于是,他们的酒才是圆满的,是无邪的,就像他们的心,无尘无垢,唯有真诚。
有点讽刺的是,今天的人缺少的正是那份无邪与真诚!
时光的味道!我想起了那位品酒师的话。我方才所喝下的,算不算就是一段时光呢?一段让我们想起居然会眼眶湿润的时光!一段只属于某个特定时段而恐怕再也无法重现的时光!那段时光里,看得见壮汉们光着膀子将一挑挑稻谷倒进酒缸发酵,接着,又看着他们将发酵后的酒糟放到酒锅上用旺火蒸馏,继而,还是那帮光着膀子的汉子,将装满了新酒的坛子用泥土封好,又用他们的肩膀将这些酒挑到山洞深处,然后,在若干年后的一天,再把它们捧出洞口,置于阳光底下,让酒的浓香遍溢人间……这段时光的色彩就是那酒瓶的格调,清爽、简洁、沉实、毫不虚妄,朴实憨厚。我想,若这种臆想没有问题,那么,从这瓶酒里,我确乎品味出了时光的味道!
我已笃信这是一款绝好的美酒了。至少,在我个人所品尝过的诸多好酒中,这款酒,毫不逊色。有点无奈的是,送我酒的朋友也不知道这酒到底是什么市值,可知的,是其价肯定不菲,起码,它的价格不是我这个收入水平可随意尽兴。
如此,我只能将这两瓶酒珍藏,唯待在一些对自身现状心生沮丧或是对某些现象心生愤懑的时候,独自饮上一杯,然后,籍借这酒中的那段时光找到平复,并对未来就此多上几许信心。
我想,这样饮酒,应该要比酒桌上与朋友们的豪饮要有趣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