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情推荐：因着“信”，亲爱的美兰
作者简介
零落成尘，本名宋亚萍，上饶县人，自由作家，出版有个人散文、小说合集《声声唤》
因着信 亲爱的美兰
第一次注意到美兰，是三清媚文学会组织的某次湖坊采风活动。在古戏台前大家开始拍照，一个衣风典雅的女子出现在戏台上，她以舞蹈的动作开始了镜头里一连串的扭转摆拍，表现出一种旁若无人的花枝招展，如此举动容易被人戴上爱出风头之类的帽子。那一段路程，我没有与她交流。
第二次的接触是婺源的皇菊采风，她也在其中。皇菊地里，我和小伙伴们叽叽叽喳喳嬉闹一路，回头时瞥见她在菊花丛仰起的一张俏脸。因为雨水的冲刷，整张脸都湿了，眼睫毛也湿漉漉了，头发成溜，雨披后她笑眯眯注视着镜头。还是会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亲吻皇菊，手臂高高举起来，指尖向后扬向后扬，指向天空……回来写采风稿件时，我把她的采风稿件作了一些修改再发给她。她看过咿咿哇哇惊喜连连：改得那么好，可是不是我写的了呀。正式发文时，她使用的还是自己的稿件。
第三次的印象是在县七中梁衡老师的讲课上。我早早到了会场，她很晚才赶到，依旧汉服妆扮。她找了位置坐下来，捧着一本书，侧过脸对我露出害羞的笑容。我仔细打量她，她眼袋如此的深，仿佛极度缺乏休息，她肤色并不好，没有那种年龄该有的光鲜光彩的青春亮丽，一种憔悴仿佛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一样。她于人声嘈杂中，隔着邻座向我激动地说：你的书让我看哭了好多次……。授课马上就要开始，我们的交流也就此结束。
以后得知她的点滴都在微信上了。微信真是个好东西，只要她愿意呈现，事无巨细，她的点点滴滴都不会被遗漏。
她是基督教徒。生活中需要时时刻刻祈祷。她参加了颂诗班，经常有义务演出。她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那个大男孩子，她叫他“小情人” 。大男孩外出求学的那天。她发出一张车站前的照片，她写下这样的诗句：“《火车站上没有说出的话》——你终究会离我越来越远，我早就学会承受孤独，不求你时刻想我，但愿你偶尔心里有我。你那高大的背影、帅气的脸庞，会在我洗碗时就想起。等你学成归来，我的小情人，你还会继续给我洗碗的，对不？爱你……默默的，永远的！”照片中，一个大男孩背着吉它还是小提琴的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美兰的家住在郊区，屋后就是成片的田野。冬天，她和女儿恩宝在红花草地里玩耍，你帮我拍一个镜头，我帮你拍一个镜头，都不是拍照高手，照片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可一点不影响她们的愉快心情，冬天的寒风、飘飞起来的裙角、跳起来凌乱的头发、模糊的镜头，镜头里笑容闪闪发亮。
美兰在院子里养了好多花，还种了一些菜。在她展示的图片中，所有的花草都裸露出她们原始本真的模样，种植在残损的花盆里，努力开出了小朵的艳丽的花。在美兰眼里，这些花朵都是天父额外的恩赐吧，美兰替她们浇水除虫忙得不亦乐乎，她孩子气地向虫子宣战：“可恶的大青虫、大蚜虫，竟然趁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搞偷袭！夺我所爱，犯我必诛！宣战——战果：剿灭十四条大青虫！……读到这样的小片断，我也跟着傻笑起来。仿佛看见美兰就在我的眼前忙乎着，小心地从一片叶子仔细翻查到另一片。这个柔弱的女子此刻大开杀戒，以铁血手腕大获成功。
可是，一定总有哪里不对劲的，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她的憔悴不是无缘无故的，她的深眼袋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定有隐情暗藏其后。
某一天，读到她的另一篇，名字就是三个问号：“《？？？》——累到不想吃饭（快哭了）。前两天是孩子的奶奶，今天是爷爷。房间里、弄堂里、满地的污秽。两位老人，时而拉肚子，时而不穿裤子，时而满地大小便。不敢想象，这样的“常态”会持续到几时？没有茶水了，破口大骂。停电了，也骂我，也骂天，这样的老人，要忍他多久？N个七十个七次才会释放？无语问苍天……”一切水落石出，她柔弱疲倦的肩头竟然扛着如此重担。
美兰祖籍广东，一岁多被她的姑父姑姑也就是养父母带到江西，十几岁时，家人想让她回广东去，但善良的美兰却不舍得离开年事已高的养父母，谁会知道，小小年纪的一个犹豫却会延续着以后漫长时光的无尽摧折。养父母并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虽然断断续续抚养过其他一些孩子，但阴差阳错，个性犟强的他们身边最后只有善良乖巧的美兰留了下来。
七年前磨难开始，养父母都出现了轻微的痴呆症状，情绪时好时坏，病情反反复复，美兰开始需要常年累月照顾两位患有老年痴呆的老人，这样的情况对一位弱女子来说不亚于一场恶梦。在日复一日的苦难中，除了咬紧牙关默默忍受，她唯有对天父说出肺腑之言：“她的一生，为刘家，为郑家，为自己，呕心沥血。我代表两家人，向她还债已经二十多年了。还在继续中！祈祷：或在，或不在，主啊！不要按着我的意思，求主耶稣按着你的意思行！求主让老人有平安喜乐的晚年！奉耶稣名祷告，阿们！
七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更是一个无法想像的漫长历程，这期间，美兰是一定会有抱怨恼怒的。这么多无休无止的夜以继日，她一定是有过彷徨无耐挣扎的，这看起来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时，神经就崩紧在他们身上。两位老人家是两枚不定时炸弹，随时会引爆，以衰老丑陋的身体，以丧失廉耻的举动，以飞花碎玉的排泄物作为她每天的恩典之物，这个小女子日复一日沉沦苦海不得解脱。老人家理智和记忆的大门已被关合，他们是两只无法无天的衰老困兽，随时会引发闹剧，带来无法想像的混乱。只有当他们熟睡，一个家才可以获得片刻安宁，从他们醒来的那刻开始，一切又跳入不可预测的未知的混乱频道。
他们会随时随刻打开美兰的房门，满屋子到处乱翻，美兰只是好脾气地称他们是在“常常淘气”。可是，当这两位没有意识的老人把自己的大便抓起来，满屋子到处去乱涂乱抹……这样的场面只是在我的大脑里过了一下，我的大脑就断电了。美兰却不可以。美兰要完完整整地将一切进行到底：制止他们，抓住他们，脱去衣服，清洗身体，安顿他们，令他们平静，再一处一处将每一个脏污的角角落落都清扫干净。最后，美兰的动作是清洗自己的双手。虽然双手已经很干净了，美兰还是习惯在最后时刻彻彻底底清洗双手。一些筋疲力尽的时刻，一些心灰意冷的时刻，她会用这双手轻轻捂住脸，无声抽泣。一切仿佛没有穷尽的磨难，仿佛望不到黎明的黑暗。抹去了泪水，她还是会习惯地来到他们的房门前，又一次仔仔细细地观望察看。
这就是极限了吧，终日对付着两个恶猴一样随时捣乱的老人家。可还不够，也许天父特别看好美兰，想要估量她可以承受的底限和极限，天父又朝美兰的肩头轻轻压了一下。这次，是老母亲骨折，髋关节严重断开。如果一个年轻又神智清楚的人，那他可以经得起任何手术。但老母亲的身体早已破损不堪，脑供血不足，心脏不好，根本不能进行手术。就算为她做了复位，也会因为她的乱动乱移而再次错位，情况反而更糟。
现在美兰几乎分身无术。以前是两只猴子一起蹦蹦跳跳调皮捣蛋，现在一只猴子继续添乱，躺下来的这一位更不让人省心。除了她睡着，其他时刻她身边几乎不能少了人。她的髋关节断了不能行走，但她的双手还是很有力的，可以支撑她爬下床去。爬下床去，腿部缺乏支撑，她会摔得头破血流，继而大嚷大叫大哭大闹，一刻不会消停。饿了她闹，渴了她叫，拉了她反尔不叫不闹但情况更加不妙。她会把自己的排泄物当成是“豆豉粿”，她好奇地捏起来，当作玩具玩得不亦乐乎。每一次她的不亦乐乎对美兰来说都是一场恶梦。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有时几个小时之内就需要进行好几场战事。替她洗几回澡、换几身衣服、被褥也全部更换。要是任由她这样脏着乱着，闷热的天气染上褥疮那是太容易的事情。美兰快要累成为一个机器人了。做这一切时她累得几乎失去知觉，失去嗅觉，失去一切厌恶感，只是机械地麻木地重复重复重复。将一切收拾停当，她用仅存的力量合掌，闭上眼睛，向着天父以百倍的虔诚祈祷：感谢天父上帝，竟然让你没有痛苦，还有胃口饮食，人也认识得清！主恩常伴，恩典够用！”
医生这样告诉美兰：像老母亲这样的情况，也许只有三个月的时间。美兰看着笑嬉嬉的老母亲，不知冷不知热也不知疼痛的老母亲，忍不住泪眼婆娑。在一次次疲惫和恶臭中，美兰重复着操劳，坚持向天父致以最坚贞的忠诚：“我还是一如既往的，为你擦抹清洗，端茶倒水……”
多少时间，我们在干净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自自在在听着小曲，品尝着各种美食，观看各种风格的影片，还因为百无聊赖要抱怨生活的无聊无趣，还要庸人自扰无理取闹。如果可能，我们会愿意用这样无聊无趣的生活来和美兰交换一小时吗？
之前，有时看美兰的微信，我会觉得这个小女人有点作，过于被生活的小点缀小细节打动感染。比如她拍下一组照片，镜头里花草的姿容都极为普通，她喜滋滋地说：“请您欣赏——花儿们对我说：你给我一寸土，一滴水，我还你一抹红，一片媚！我对自己说：当你背向太阳时，你看到的，只有一片阴影；当你面对太阳时，你就拥有全部的光与热！”现在回看她这些言语，我只觉得自己脸庞发热，羞得无地自容。
那个黄昏，美兰站在灶台前，站在好不容易变得干净的灶台边，这个勤劳的厨娘她发现了什么？一只落在墙壁上的落单蝴蝶。一只落单的且带有残损的蝴蝶也被她视作神赐的精灵，此刻焕发出惊人的美艳。美兰喃喃自语：“不速之客——是不是闻到我炒菜的香味而来的呢？不是说蝴蝶的翅膀是左右对称的吗？为什么你是如此与众不同呢？你叫什么名字呢？”这只偶尔落入视线的精灵让那一刻的美兰心中充满了温柔怜惜。美兰也是一只类似的疲倦的遭受折损的蝴蝶，坠入了受难的凡尘。那一刻，读到这样温情的小片断，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美兰爱人在工地做事，从事着最辛苦高危的扎钢筋工种，家里有两个上学的孩子，还有两位失控的老人，一个处在生存边缘的家庭，因为美兰夫妻俩的努力和坚持，目前还没有塌跨，还在强撑之中，还没有陷入绝望。从去年开始，美兰停止了工作，专职在家照顾两位老人。老人的病情日益加重，而多年操劳，也让美兰的身心都接近崩溃边缘。在非常难得的采风的时刻，那也是美兰的放风时刻，那时的美兰就是一只逆风而舞的蝴蝶，尽情翩跹。
亲爱的美兰，请你一如既往地惦念着那只叫“小汪”的小狗吧，给予更多的迷途而来的小汪汪们肉肉吃，关心它们，带它们散步，悲悯它们。请你在灶台前继续一刹那的深陷与恍惚，为一只稍作歇息的蝴蝶停止烟熏火燎的操劳。请你用更慈悲宽厚的恩典继续沐浴身边的亲人，如同进行着的每一天的这一天：“这一天———从早上六点，到现在，还没有合眼！为奶奶换尿不湿、喂饭；送孩子上学、买菜；洗尿裤、洗菜、做饭……琐琐碎碎！晚上十点多，准备睡觉，睡觉前有个习惯：巡视爷爷奶奶的房间。一股臭味，意味着，奶奶又在把排出的污秽当成“豆豉粿”搓得满身、满床都是。赶紧放热水，给她擦身体，换衣服，洗草席、抹床。要不然会长褥疮！最后自己进浴室用力洗手……刷完牙，敲着可怜的腰背、跌跌撞撞回卧室！（还好，九周岁不到的女儿，有样学样，傍晚做完作业，就帮我给奶奶喂饭！）我信，没有永无止境的冬天，也没有该来而不来的春天。她过一天，就离地远一点，离天近一些。主耶稣啊！求你赐给我忍耐的心，让我可以勇往直前、直面人生！奉耶稣名求！阿们！”这一天，从一天的开始忙到新一天的再次开始的美兰，在凌晨时分，她写下了这段话语。
生活还要继续，在黑暗郁结的底层，也还是有光会透洒下来。现在，美兰正在积极备考，准备参加神职考试，以后打算做一个合格的传教士。我觉得她天生就是做这一行的，从出生到今天，她所经历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沾染着苦难的光辉。在现实受苦受难的泥沼中，她用汗水和泪水浇灌出一朵圣洁之花。
她积极参加每一次募捐。她继续忙里偷闲地书写文字。她尽可能抽出时间参加每一次采风活动（感谢她的丈夫和孩子，在她飞翔时，他们蹲下身体充当了座垫或者扶手）。现在，回想她采风时在镜头前无遮无拦又无拘无束的种种表现，一切都是那么地真心真挚。她如此热爱眼前的山川河流绿野溪涧，她如此珍惜这远行的放松的每分每秒。她深情抚摸着每一寸土地，她热烈亲吻着每一朵花香，她对每一个人微笑。她向天空之上的天父伸出纤细却坚韧的双手，她的身体扎根在泥土深处。我最亲爱的美兰，她是天父最怜爱的那个孩子：一颗种子，生发着无限的希望。
2016.9.8
说明：本文打赏的总额将作公布，到时悉数转交美兰，以示支持与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