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焕亭专栏●坟草青青——写给母亲
著名作家 杨焕亭 授权 专栏
坟草青青
故乡坐落在平原的怀抱,他留给我魂牵梦萦的东西太多。
我自己很清楚,这是因为我生命的根在那里,而给了我生命的母亲就长眠在村南那一片青草覆盖的公墓边缘,墓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远处是逶迤起伏的终南山,峻峭而又挺拔。
我至今仍然十分惊异究竟是因为我在大学读过《易经》的缘故,还是因为我对故乡山水的熟稔,没有请风水先生,便为母亲选了这样一块墓地。几乎没有什么障碍可以妨碍她每日见证村庄的沧桑变迁。
为母亲扫墓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十分庄严的仪式。大哥前一天晚上已经接到我的电话,早早地在家中等着。如今,秋阳淡淡地撒在我们的肩头,偶尔有秋风带过片片金色的叶子,在眼前飘舞,蜻蜓一样地落在嫩绿的麦垅间,落在母亲坟茔的周围,就如我飘零的身影。望着燃化纸钱的蓝色火苗,我的泪水顿时盈满了眼眶。
1
我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为什么那一年没有执意把母亲留在我的身边。
说起来,那是17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与妻都在大山里书写着清苦和忙碌的人生篇章。8月,正是玉米挂缨,大豆摇铃的日子,我把母亲接到山城小住。妻尽了一个知识分子儿媳所能做到的一切,为她老人家调理生活,甚至为了满足她喜欢看戏曲电视的嗜好而不惜倾尽我们当时微薄的积蓄,破例地买了一台1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以使母亲能够每日坐在家中过足秦腔瘾。然而,当秋天沿着蜿蜒南去的冶峪河渐渐走进高原,街头叫卖青玉米的声音一阵阵传入机关大院时,母亲那颗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停留在电视机前了,向我提出要回到平原去。说眼看秋忙到了,大哥和大嫂要忙着收地里的庄稼,孩子需要人看;说你大哥大嫂到地里去,几个侄女放学回来连个做饭的都没有。
话是这样说,而我从母亲忧伤的眼睛中读出了一种“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为难,更读出了一种离开土地的落寞和寂寥。
本来在我和妻子的一再挽留下,母亲答应等过了中秋节才走的,可是,中秋那天早上,母亲似乎听到了故乡的呼唤,早早地收拾了随身带的衣物,要我们送她到长途车站。
我当时唯一充足的理由是大哥是她的儿子,我也是她的儿子,我无法理解与大哥一家团圆同与我们一家在一起有什么两样?望着我执拗的眼睛,母亲长长地叹息说那是不一样的,你大哥孩子多,又都是女孩,更需要照顾。母亲在妻陪伴下踏上了归家的路,也带走了我的一颗心。没有了母亲,这个中秋节便显得索然无味。那一夜,我破例地没有看电视,那些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人含辛茹苦的艰难时世,那些为让自己儿女们扬眉吐气地活在人前,而把所有的委屈和无奈,承担在她柔弱的肩头的如歌往事,那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在大年初一,同其他孩子一样穿上新衣,而把漫漫的除夕夜赋予针头的身影,被窗外探问的月色浓浓地涂在我思亲的胸臆,走进我流淌着泪水的梦乡。
然而不久,大哥从家乡打来电话说母亲病了。我顿时便觉得天塌了下来,一个健健康康的老人,怎么说病就病倒了呢?匆匆赶到家里时,母亲已经住进了县医院,终日不省人事,大小便失禁。大哥告诉我,母亲的病来得奇怪,好好地在门口抱着孙子玩,忽然一阵风吹来,当晚就发起高烧了。在母亲床前送药尽孝的日子,自责和悔恨总是幽灵一样地在我的心头徘徊。假如我当时执意把母亲留下呢?假如我当时不惧怕母亲严厉的目光呢?然而,母亲的心在平原,根在土地,情在庄稼院,即使勉强留住了人,搞不好也会落下心病的。
现在,站在母亲的坟前,我仍然走不出自责的阴影。
2
岁月的风雨已经将母亲的坟茔剥蚀成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土堆,被浓密的衰草覆盖着。坟前已经烧了一堆纸灰。我于是便生出了对大哥的几分埋怨,说你在家里,为什么不借扫墓的机会给坟头添几锨土呢?说如果母亲当初不为你看孩子,也不至于那么早地离她的儿女们远行;说既然公墓不准备平了,为什么不把埋在地下的碑石重新地竖起来呢?大哥的目光中就写满了委屈。
从大山里回来后,八月的平原很骄傲、很自豪地向庄稼人展示出它一年的丰腴和沉实。这是庄户人盛大而又持续达一个月的节日,他们收获着土地分娩的喜悦,匆忙地而又精细地播下新一年的希望。这也是父老乡亲最忙的日子,大哥大嫂每天把看孩子和做饭的事情丢给母亲,早早地就下了地,掰玉米,砍苞谷杆,播种冬麦,直到暮色苍茫时才一身泥土回到终身厮守的土屋,草草地用过晚餐,来不及喘息,又在淡淡的月色下拉开了剥玉米的场面。
母亲这时候自然也是闲不住的,怀中抱着小侄,手却毫不停息地辫着玉米辫。仅仅忙自己地里和家里的倒也罢了,大哥当年没有告诉我的一个细节是,母亲那一段日子,实际上是担任了左邻右舍的看家人。那些“婆婆”辞世过早的年轻媳妇,都一无例外地对母亲表示了像对亲娘一样的信任。临上地前,很放心地把孩子和门上的钥匙交给母亲。我们那间蒙着季节风尘的土屋似乎成了农忙幼儿园,而我的母亲这时候心中总是洒满了阳光,眉宇间跃动着长者的慈善和安详。大哥回忆起这段往事,用了一种十分强调的语味为母亲的行为加了注释,说多年了,每年夏秋两忙,母亲都是这样乐此不疲的。
我于是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的母亲去世后,我家土屋的山墙上贴满了或直白、或高雅的挽联,而村里几位皈依佛门的戴发修行者,不顾我们兄弟是公家人的身份,一定要每夜到母亲的灵堂前念经超度亡灵。
是的,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没有文化,年轻时扫盲的结果是她可以认自己的名字,许多事情她自己做了,只求内心的安定和快乐,也说不上什么道理。这是不是一种宗教心理,我没有细究过。而我母亲却是一生都没有进过佛堂的,甚至连“朝山”都没有过一次。她的信仰该是来自外祖父严厉的家教吧!
记得昏睡了多日的母亲,忽然有一天早上醒过来时,竟然很清楚地唤出了我的乳名。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从来事必躬亲,不愿意增加儿女的负担。可是这一回,她心安理得地享受了我为她洗脚、洗手和剪指甲,仅此而已。那一刻,她的思维忽然变得清晰而又流畅,竟然问我为什么撂下单位的工作跑了回来,要我在星期天下午就返回大山,而不能等到星期一。说吃公家的饭,就要干好公家的事。她的固执让我不得不带着无尽的牵挂登上去大山的长途汽车。
我无法判定公家这个概念在一个乡村女人心目中的位置,只是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轮到我们家为公社干部管饭,母亲总是望着驻队干部飞身登上自行车的身影,不无羡慕地要我们弟兄好好念书,将来能够进入公家人的行列。然而,当我大学毕业即将到大山里去的时候,母亲却特地为我缝制了一身黑织布棉袄。她知道,我微薄的工资虽然不能奢望锦衣美食,但是买一件像样的衣服还是可以的。她也许明白我不会再像学生时代那样穿着土布棉袄出现在公众场合。我猜,她当时只是为了要她的儿子记住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即使当了公家人,也不要对老百姓横眉冷眼。那件棉袄在我箱底存了许久,后来被妻子捐献给了灾区,也算是物有所用吧。转眼间,我也是过了“知命”之年,而日益向“耳顺”靠拢的老者了。回顾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虽然不曾闻达,未有兼济之功,然而,唯一欣慰的就是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老百姓,特别是农民说过伤害的话。唐人刘禹锡曾经以往来无白丁而自慰,而我这个农民的儿子可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的是,与我往来的人中,固然有博学多识的鸿儒,亦不乏给了我衣食的白丁。
3
西斜的阳光流溢着淡淡的菊黄,将长长的树影投射在母亲坟茔的周围,不免显出几分孤寂和凄婉。
记得当年初殡时,母亲的坟前是用砖箍了暮堂的,有似于人间的门。我们每一年焚烧纸钱的位置,也固定在这里,常常幻想母亲的灵魂这时候一定在看着我们。现在,当我回到故乡扫墓的这个秋日的午后,我忽然地发现暮堂不见了,心中就生出无言的失落。大哥说,这几年村里不断地酝酿要平了这公墓,把土地还给人间。后代们也都没有多少心思整修坟园,倒是一些好事者常常顺手牵羊,把暮堂的砖捎回家中派了其他用场。公墓的草长了足有一米多高,当我最后望一眼母亲的坟茔踏上田间的小径时,从草丛中“哗”地飞起一群芦雁,朝着村庄的方向扶摇而去。
我的心境豁然地明丽和释然,有这么些鸟儿陪伴着母亲,她的心一定是宁静的、安谧的。
我有时候十分惊异生活中有那么多的偶然,夤演成一种必然。母亲从大山回到家乡的日子在中秋,而她驾鹤西去的日子又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天上的月亮圆了,而我们心中的月亮却残缺了。难道缺憾真的如美学家所说的是一种美么?至今仍然难以忘怀,出殡那天,一大早就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到起灵的时候,已是漫天皆白了。走在长长的送葬队伍前列,耳边不断传来老人的哲学般的话语:“要得富,雨浇墓。她妈将福气都给了儿女了。”然而,这话却让我潸然泪下。我不要什么富裕,我也不要什么未来,只要上苍还给我母亲,我宁愿过一种清贫的日子,宁愿粗衣裹体,粗食果腹。
哭声在平原的道路上不绝如缕地绵延,传递着我们期盼母亲归来的情愫。
人其实有时候是很混沌的生命个体,拥有时倒也平常,一旦失去,便顿然地感到了悲欢离合的失缺。母亲健在的时候,她是家中的核心,年节团聚,她的热炕上总是洋溢着笑声,弥漫着亲情的温馨。然而,埋葬母亲第二天,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大厦倾倒,什么叫做分崩离析。吃早饭时,大哥一家进了自己的小房间,三弟和小弟也都夫妻双双到自己的房间用餐,偌大的土炕上,就我和妻子两人,我的泪水就禁不住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地落在饭碗里……
十字路口到了,我将在这里同大哥分手。车子开出了一大截路程,回眸去看,大哥站在夕阳的余晖中挥着手。大哥已年届六旬,不再是早年那个在舞台上扮演黄世仁的小伙子了。而母亲当年抱在怀中的小侄子,早已成为一位具备了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公民。
生命哦!就这样生生不息地铺成了人类文明的史卷。我想。母亲站在天国的大门前,她所期待的无疑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和谐平安吧!
杨焕亭散文集《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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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文艺评论李星这样评价《光阴》:“焕亭是一个对传承中华历史文明有着执着责任感的人,他关注的不只是一个个光耀史册的历史人物和文学艺术大家的人生轨迹,更探求着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以及在中华文明发展链条中的贡献价值。……毫无疑问,作者意在为今人提供一种价值观照,致力于实现历史文化与时代精神的融合。”
杨焕亭,毕业于西北大学历史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兼职教授,原咸阳市作家作协会主席。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先后发表作品近500万字,出版有《烛影墨影》《山月照我》等四部散文集,长篇小说《往事如歌》,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大帝》《武则天》,学术专著《秦始皇与秦都咸阳》(与雷国胜合著)、长篇人物传记《茂陵卧牛之谜》(与雷国胜合著)、长篇纪实文学《无定河的女儿》等。《汉武大帝》《武则天》以纯正的历史品格和文学底蕴深厚、情节丰富生动、历史场景广阔、地域文化特征鲜明,被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星先生认为是当今中国文坛历史小说的重要收获,赞誉作者“无愧于当代历史小说大家。”作品入选《海峡两岸学者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论文集》《百年陕西文艺经典》《西部散文百家》《五月:中国的震颤之诗》《国殇·民魂》《不屈的国魂》,中央电视台抗震救灾电视诗歌散文专辑等。《汉武大帝》获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