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的作用几乎为零,但拍摄是创作者的态度 | 十年后再看《博弈》

面对岌岌可危的土地使用权,梨园村和麻营村的农民使出浑身解数与争夺者博弈。有面对面的唇枪舌剑,也有不见硝烟的智斗……纪录片《博弈》讲述5年里,两个村庄的故事,在政府和农民之间微妙的互动关系中,折射出当下中国农民的生存状态。

11月15日,由CNEX与凹凸镜DOC主办,刺鱼书店和荟读空间协办的,“土地啊,土地”主题纪录影像放映,放映了王清仁导演的纪录长片《博弈》。以下是映后交流实录。

纪录片的作用几乎为零,但拍摄是创作者的态度

| 十年后再看《博弈》

编辑:沙丘

(主持人)汪金卫:我们这个片子其实距离它拍摄完成,已经有10年的时间了,这次放映也是非常难得,很多年都没有在北京放过,也没有别的渠道观看。听说这次放映的版本是跟以前是不一样的,您最近又加一些东西,有什么改动吗?

王清仁:我昨天上午自己看了一下,因为10年没有动它了,自己有点(不一样)感受,今天版本是旧瓶装了点新酒的感觉,主要的变化在后边,我把结尾加了一点内容。

做这个片子时,我和拍摄对象成了很好的朋友,但是,拍摄完后,突然(拍摄对象)张连仲去世以后,对我的打击很大。原来的结尾比较封闭的,也比较比较沉闷。

经过这个时间的跨度,感觉应该把后边的一些内容再放上去,因为他们各自的生活变化也比较大。

汪金卫:作为观众来说,可能是希望了解他们的后续,剪辑的素材,基本都集中在2005年6月份签订协议之前。下一组镜头等到06年的冬天了。您剪辑的时候怎么考虑的?

王清仁:我想先谈一谈这部电影到底是什么。因为我们过了10年来讨论这样一部电影,“纪录片是由拍摄者与被拍摄者共同创造的世界”,这是日本导演小川申介的话。

我不是很懂心理学和哲学,电影应该是形而上和形而下的一个结合。你说他是形而上的,他完全是,但是他它确实又是一个唯物的,05年、06年的时候,我走访了廊坊周边的农村,首先了解到了陈志刚(梨园村村民)他们在告开发区管委会,他们的生活面临着拆了以后,没有地方居住。03年的1月,下着大雪,大概是阴历二十几了。把农民的房子给拆了,就为了修一条路。

我们拍摄的时候是05年春天,(管委会)和村民签的协议,03年的11月要回迁,05年这已经过了两年多了,那会儿还没有回迁,他们就没有办法,只能通过法律途径,当时是说作为民事案来起诉,但受到就好多方面的阻挠,民事不行,最后又是行政(案件),变成民告官的案子。

反反复复,最后终于开庭了。在他开庭之前,5月份的时候,我就觉得应该记录这种我们所见到的,城市化工业化的进程,我们就找到了管委会的负责人,跟他们讲了,管委会领导说你们需要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需要,你们能让我们拍就行。

作为电影的创作者,你必须要抓住的人,抓住故事,05年、06年拍完了以后,我觉得没有办法做成一个片子,因为这两个村子完全不一样,麻营村是管委会介入,梨园村是拆了两年回迁不了,怎么把两个事联系起来,当时没有办法,后来就搁置了一段时间,去做另外的片子。中间的过度的素材就没拍,就形成现在这个状态。

09年和CNEX纪录片基金会的这种共同合作下,促成了这个片子。

汪金卫:像这种讲博弈关系的纪录片,既然博弈就是双方,从双方的视角进行拍摄呈现,还是很必要,也是挺比较难得的,你还得获得双方的信任。可能有人觉得说你是不是来卧底调查的。获得拍摄对象的信任也是很重要的。这些村民他们也是希望能够记住,或者是被人看到。

比如说里面有拍摄对象还向您要拍摄的素材,对他们来说是不是有这样的意义,他们就很愿意配合你。

王清仁:应该说村民是非常愿意,非常配合。我们首先进入梨园村,村民们正好是告状无门的时候,那会他们特别希望舆论支持,希望有人能够传达他们的声音,能够记录他们,他们的支持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为什么要双面拍?我觉得作为电影来说,正反双向的人物肯定是都要拍的。

剧情片这是很正常的是吧。男女谈恋爱,黑帮社会,他双方都是要拍的,这样故事冲突才能出来。对于我们来说,这种双向他也不是一个问题,你的胸怀是应该敞开的,我们并不是说要给政府曝光,我们也不是说一定能帮助农民能达到什么目的,我们不做这种承诺,因为没法做这种承诺。

纪录片的双向拍,最后会出现一个问题,比如说,在我们片子当中,当我们坐着法院的车子来到了现场的时候,农民以为我们是“卧底”,就比较尴尬。这些问题那就要靠导演的智慧来解决。

其实我们倾向是不言自明的,我们主要从农民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来看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他们所经历的面临的问题。

这里边涉及的一个问题,我觉得是这是我们中国社会普遍的可以讨论,所有的事情,我们只关注结果是不行,我们必须关注它的程序,就是我们的程序是不是合法。

汪金卫:您在拍摄的时候,您跟村书记有什么接触?你觉得他在当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王清仁:这个人物本身也是有点特殊,他是我拍摄主角赵俊东的侄子,对于赵俊东来说,他跟村书记的观念太不一样,但是他们又有亲情,片子里边体现出来的东西应该是冰山一角,很小的一部分。

作为村书记这个层面,他最开始不是太配合管委会的工作,因为他是在乡土社会生活,那么管委会的官员是流水一样的,他是不能动的。

观众提问环节:

观众1:刚才导演曾经说他记录的是农村的城市化进程当中的产生的博弈,我觉得这个是很重要的一个思路。这种博弈可以能得以产生,它实际上不是一个原来的农村社会,向城市化过度这么一个背景,博弈提供了一个他自己的可能性,把它放在摄影机下的情况下,这种博弈其实它的影响是显然的。现在如果没有第三方会怎么样?

王清仁:应该说博弈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没有断过,双方都在互相的较劲。比如说我们住在城市一个房子,或者我们租个房子,房东突然让你明天必须搬家,你是什么心情?这一定是一个博弈。我们的发展是不是一定要以把这些乡村抹平为代价,这些乡村怎么保护?另外一个,我从最根本的角度就是土地问题,他没有土地的产权,宅基地你也是只有使用权,不让你使用的时候,可以按照法律程序,也可以随时不按照法律程序给你拆掉。

有没有第三方我觉得是不重要的。因为都有权利传达,自然就会有社会的机制,政府的机制,还是舆论的平台那么来展开。

汪金卫:某种程度上在相关的决策的过程,以及相关的就是说它的公式不够足够透明的时候,我们的片子起到了一种补充作用。

王清仁:《博弈》这部纪录片十年才被看(展映)一次,它的作用几乎等于零,但是我们要留下一个东西,这是我们创作者的态度。

我们是当时的思考和当时的行动就是想要留下什么。当时不可以讨论,将来可以讨论,将来可以做资料,人们在研究那时候的生活,比如说我们现在看民国的影像,很有意思。

观众2:关于您作为导演是怎么处理角色的,赵连仲这个角色我想大家都已经很深刻,他是最能言善道的,最反抗,但是最终第一改变态度的大叔,您记录的实际上是一个当时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有他是坐下来去做访谈,为什么会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去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上一个选择?

王清仁:纪录片是剪出来的,当然也是拍出来的,你在前期拍摄的时候要逐渐地清晰,这件事,你的环境,你的人物,你对他的预判会有一些什么东西,将要凸显或者一定要凸显,一定在什么地方出现。当然它也受到很大的客观限制。

如果我们回到片子人物的生活本身去,你可以看出来,当时的那种情况,导演跟他的关系是没办法太近,因为我如果要天天在他们家,他侄子(村书记)也会怀疑。像那些秘密,我肯定没法参与的。我在的时候人家不会说。

后来是基本上我想好了这个片子要怎么做,快有点门道的时候。我觉得他是里边的一个重要的人物,我有责任向观众们交代这件事。他那样的一个态度,后来变成了那么一个大转弯,我当时判断他一定有问题,但我不知道。

我06年冬天到他们家去过,而且在他们家吃了饭,没有说起这个问题。后来08年我进他们家,一去就问他,我说嫂子呢,他说你老不来,没了(去世)。我当时以为他开玩笑,他说真的没了,就是乳腺癌,他夫人去世了,实际上对他打击特别大。

我们可以想象这个人当时的那种状态,到现在他也不怎么出门。我们每年见几次,我们走到一块聊一聊什么的,但是他的生活完全改变了,特别是现在,他那个村完全都拆掉了。

关于说到结构,实际上你们都被骗了,因为电影是剪出来的,特别是纪录片是剪出来的,这个片子我觉得是按照故事片来做的,我把它的故事性,把它戏剧性,给特别的强化。

当然跟我前期拍摄有关系,我拍到的那些人,更重要的是跟我剪辑有关系,好多的切换,我现在看来有点太频繁了,实际上有点不像纪录片,有点像故事片。这对我来说不是个好事。

但是对喜欢快餐的一批观众来说,他的节奏比较快,他里边有个钩子,老钩着你往下走往下看。反正这也是电影的一个手段,也必须要有一个钩,也没有办法,所以我自己也是矛盾。

汪金卫:确实有很多剪辑能看到,有意地制造一些很强烈的对比,或者是一些讽刺。

王清仁:但是我所有的片子,当然就说包括这个片子没有任何摆拍的,因为这是我们的一个基本的底线。

观众3::双方彼此之间围绕土地来进行了一个利益之争。最后农民也得到了生存权,给他们安置了,开发区也建成了,作为博弈这么一个主题,你认为双方谁赢?

王清仁:说实话我看不出来。农民是得到了房子,但是你看那老人家,那个房子对他没有意义了。他的记忆,他已经双目失明了,他已经小脑萎缩了,他的记忆是在他自己的老房子里边。

我们现在为啥要讲绿水青山,又要讲金山银山。我们要讲由高速度到高质量,因为过去走得太快了,这个是其实是应该比较明确的一个东西。

观众4:如果我身边有摄像机在拍我的话,我会很有警惕感。但是我们看在片儿里面可以看到,被拍摄者其实还是比较自然,您如何让被拍摄者消除这种对镜头的疏离感或者是警惕?

王清仁:当你正式进入拍摄的时候,你就理解这个问题了,我们拍任何一个人,今天第一次见面就会拍出了很好的镜头,那很难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之内基本上(拍的素材)都没用。一个月以后,那就是你想拍的大概都拍到了,人和人相处要有时间的,谈恋爱也要有时间,哥们感情也要有时间,他得有时间,我们互相来了解,互相来认识,你要干什么?是吧?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为啥说纪录片是拍摄者和被拍摄者共同创造的世界?他们必须得合作。剧情片也是一样,编剧、导演、演员的合作才能开始,你拿起来就拍,见面就举起话筒就要讲,或者说人家有什么私密事,人家就一定要当着你面说,那不可能的。

观众5::想问拍摄过程中也好,然后拍摄完以后,包括现在拍摄结束将近十年,你会感觉到有无力感吗?您认为怎么样能够面对那些情绪?

王清仁:实际上作为导演来说,这种无力感常常是有的,幻灭感上是有的,因为我们都在现实当中生活。

有一个先生好像是搞音乐的,他说过人生活的三种境界,一个是客观世界,一个是生活在主观世界,一个是生活在主客观之间。

比如说今天我们看电影,电影是一个半主观半客观的一个东西,我们今天来看这是一个现实的生活。电影在我们每个人心里边所产生的影响,我们此时得到的讨论,这又是一个应该说是一个主观的东西。我们现实的人就是跳跃,在这(物质和精神)两个世界里跳跃,分裂也正常的。艺术是救赎,我昨天到现在大概没睡几个小时,昨天上午自己看了以后流泪,有感想,然后想改动它。

下午我在剪辑,到凌晨2点多才弄完。虽然很疲劳,但是我觉得还是很有意思。看到片中老太太第一次要酒的时候,我马上就不行了,就想到了她的身世,想到了我们还有个不同的地方,想到了她和孩子的关系,这些通通涌到你脑海里来了,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救赎,让自己能够反思,能够看待一个事情,一个人能够从多个角度多个侧面去看。

观众6:感谢王导为时代做了这个记录,您刚才说不能为开始被开始的承诺什么,我们能够感到拍摄其实对农民权利维护,是有很大的积极作用,拍摄过去十多年了,现在村里有什么变化了吗?

王清仁:这两个村现在都拆掉了,全部抹掉了,但是废墟还在。这几个农民的房子,还存在。他们的楼房也已经分了,他们楼房也已经分了,但是他原来的房子还在,这个案子他始终没有撤案。

我们拍纪录片,一定要不停的跟被拍摄者打交道,也不停的跟他讲,要让他理解,导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我们能不能在一起共同生活一段时间,来共同度过这一段的生命时光,我来记录你的生活。真的是不要承诺,没法承诺。

汪金卫:我们今天的片子在郎园里面放着,讲的是廊坊的故事,其实朗园离廊坊也不远,并且郎园公交站有很多公交车到廊坊,在这个地方做放映也是很有缘分。我们再次感谢王导,感谢今天的放映,感谢CNEX和凹凸镜DOC,还有荟读空间提供的场地。

凹凸镜DOC
ID:pjw-documentary
微博|豆瓣|知乎:@凹凸镜DOC
推广|合作|转载  加微信☞zhanglaodong
投稿| aotujingdoc@163.com
放映|影迷群  加微信☞aotujing-doc
用影像和文字关心普通人的生活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