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宝玉长大了,曹雪芹会给他选择一条什么道路?我想说的是,曹雪芹本人,很可能也不知道。
贾宝玉长大之后怎么办?
作者:李洱
奇怪得很,关于贾宝玉的年龄至今都没有一个标准答案。这是发生在《红楼梦》身上的众多谜团之一。我上大学的时候,教我们《红楼梦》的是个老太太,她拍着自己的脸,说,贾宝玉啊,粉嘟嘟的。好像说的是自己的亲外孙。那个爱啊,真是浓得化不开。可她也没有告诉我们宝玉多大。小说家当然可以不明确地去写主人公的年龄。当代小说中,甚至人物的面貌我们也常常弄不清楚。在《城堡》当中,在卡夫卡的几乎所有作品当中,我们能看到主人公的一系列动作,能了解主人公的气质,但我们往往既不知道主人公的年龄,也不知道他的具体相貌,不知道他的出身,他就像个幽灵。关于宝玉的年龄问题,大致分两派:十三岁派,十六岁派。说他是十三岁的人说,在第二十五回,贾宝玉中了魔法,有个和尚这时候来了一句,大意是说:青埂峰一别,转眼已经十三载矣。书中还有几处提到十三岁这个数字,比如,有人夸他的诗好,说十二三岁的公子就写得这么好。这是恭维话。宝玉的诗写得并不好,那帮孩子当中,他写得最差,他自己也认为是最差的,不过他不生气,只要女朋友们写得好就行。说他是十六岁的人认为,书中提到林黛玉是十五岁。黛玉在第四十五回有一句话,说我长到十五岁了,怎么怎么样。而宝二哥比林妹妹大一岁,所以宝玉是十六岁。大致上有这两种说法。更有趣的是,对别人的年龄,包括生日,曹雪芹都交待得非常清楚。比如,元春是正月初一。所以叫元春嘛。宝钗是正月二十一,黛玉是二月十二,探春是三月初三,巧姐是七月初七,老太太贾母是八月初三,凤姐是九月初二。但曹雪芹偏偏没有明确地交待第一主人公宝玉的年龄。曹雪芹是不是忘记写了?好像大大可能。想象一下,阿猫阿狗的年龄都写了,生日都写了,偏偏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多大了,哪天生的,忘了。可能吗?其实,宝玉具体几岁零几个月了,不是非常重要。我觉得,曹雪芹选用既是少年又是成年的视角写宝玉,写得更为复杂。因为他没有明确地写出宝玉的年龄,所以当我们看到宝玉皱着眉头考虑人生问题的时候,我们就不觉得滑稽,我们觉得很真实。我们既觉得那是一个少年的思考,又觉得那是一个差不多算是成人的思考。重复一下,我觉得这给曹雪芹表达他的思考,提供了一个相对便捷的通道。贾宝玉开始的时候是十六岁,到小说的结尾似乎仍然是十六岁。虽然我们知道,这里面曾发生过很多故事,比如大观园的建立,比如元妃省亲,比如黛玉之死,但小说的叙事却奇怪地好像没有往前走过。好像有一艘大船,一艘巨大的画舫,它虽然在慢慢地往前走,但给人的感觉却没有走。既然载不动许多愁,咱就干脆不走了,咱就干脆抛锚了。黛玉还没死的时候,只是因为听到黛玉的《葬花词》,宝玉什么反应啊?他不觉恸倒在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后来的黛玉之死,对了,那已经是高鹗的续本了,说到黛玉快死的时候,宝玉对袭人说,林妹妹活不了几天了,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干脆弄两副棺材,把我们一起埋了算了。袭人立即说,二爷啊,可不能这么说啊,老太太还等你长大成人呢。太太也就你这么一个儿子。看到了吧,小说都要结尾了,都已经娶媳妇了,宝玉还没有长大成人呢。我有时候会想,照曹雪芹这种讲述故事的方法,它真的难以讲述贾宝玉的一生,难以告诉我们贾宝玉长大之后的情形。他只能够通过讲述别人的故事,告诉我们贾宝玉长大之后可能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也就是说,贾宝玉的人生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其实已经完成了,以后的日子不过是山重水复。所以,我总感到,或者说我感到曹雪芹感到,似乎已经没有必要把《红楼梦》写完了。我的另一个感受是,曹雪芹本人其实也没有能力把故事写完。你们猜一下,如果我碰到曹雪芹,我会问他什么?我会问他:你到底是觉得没必要写完呢,还是你没有能力把它写完?这个话题,我们呆会儿再说。我们现在先假设一下,如果贾宝玉长大成人了,那么他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他有漫长的人生,那么在漫长的篇幅中,曹雪芹会以什么方式来写宝玉呢?
事实上,如果你以前没有读过《红楼梦》,但你读过《金瓶梅》,那么当你拿起《红楼梦》,读到第五回和第六回的时候,你会觉得西门庆的故事要开始了。
确实,贾宝玉很容易就写成了另一个西门庆。宝玉人家有这个条件啊。饱暖思淫欲,他每天可都是吃饱了撑的,而是各种补品撑的,撑得做梦都是春梦。而且,他身边又是美女如云,玉腿如林。他要过上西门庆的生活,那简直比西门庆还容易,是不是?西门庆还需要动用各种手段,绞尽脑汁去勾女人的。宝玉根本不需要。那些女孩子几乎是排着队要奉献贞操的。但是对《红楼梦》来说,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曹雪芹伟大的地方也在这里,他竟然再也没有在这方面浪费笔墨。他在极力避免将宝玉写成西门庆式的人物,他甚至不给你一点机会,让你往那方面去想。而与此同时,曹雪芹则一不做二不休,写了一大群淫棍,比如贾珍,贾琏,薛蟠,贾蓉,贾蔷,贾瑞。那帮人全是西门庆。他们与西门庆的区别只是不会舞枪弄棒罢了。也就是说,曹雪芹非常明确地把贾宝玉与那帮淫棍,与那帮臭男人,区分开来了。曹雪芹坚决杜绝了让贾宝玉成为西门庆的可能。曹雪芹在写贾宝玉的时候,还有一种可以选择:让他子承父业,过上父亲的生活,也就是所谓的“入仕”。这是儒教中国的一个传统。《论语》里说,仕而优而学,学而优则仕。在贾府,上上下下的人,包括侍候他、为他提供全方位服务的丫鬟们,都劝他读书,都反复地给他讲“学而优则仕”。如果你能考到哈佛,到牛津,到香港科大,那当然更好。如果不能,那么你读北大也行啊。你要成才啊,成名啊,你要光宗耀祖啊。事实上,中国历代知识分子都是这么做的。这也没什么不对。我现在谈的是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对怀着成名成家的人没有贬意。《论语》里有一句话,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你到死了,你的名声还不被人家提起,你要引以为恨的。所以国人讲,一定要留名青史啊。你是小说家,你一定要进入文学史,不然你就白忙了。“名利”二字,是知识分子的一向追求。很多时候,知识分子可以不要“利”,但一定要“名”。宝玉是例外。对于利,贾宝玉可以不要,这可以理解,但宝玉连“名”也不要啊。也就是说,儒家那一套价值观,对贾宝玉有诱惑吗?没有。这里顺便说一点,多年前我曾经在《读书》杂志上看到过剑梅老师的父亲刘再复先生有一组文章,分别从儒道释文化的角度论述贾宝玉的文章,当时就很受启发。我这次再看,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刘再复先生就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我本人不做学问,但我知道,做学问必须如此。研究晚清,必须跳出晚清。研究晚明,你必须跳出晚明。跳不出来,“晚”字何来。研究红楼一梦,你必须红楼梦醒。我必须承认,他谈得比我深刻得多。关于贾宝玉和儒家的关系,刘先生认为,宝玉是拒绝“表层儒”(君臣秩序),而服膺“深层儒”(亲情)。刘先生认为,宝玉是“反儒”和“拥儒”的“二合一”。他对“文死谏”,“武死战”那一套看不惯。他对亲情看得很重。他反对等级秩序,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在他眼里,是一个个人,不分阶级,不分贵贱。在我看来,这超越了儒家的价值观。明摆着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句话宝玉就不会同意。不管怎么说,走入仕途这一套,对宝玉行不通。关于当和尚,后来高鹗的续本里就是这样处理的。在小说的最后一回,第一百二十回,高鹗写到,贾政一日坐船到了个渡口,那天乍寒下雪,船停在一个清静去处。船中有小厮伺候,他在船中写家书。写到宝玉,便停下了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有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件大红的斗篷,这个人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没有看清楚,急忙出船,扶住了那个人,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贾政正要还揖礼,迎面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贾政大吃一惊,问道:可是宝玉吗?那人不言语,脸上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话,只见又来了两个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急忙来赶。那三人在前,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哪里还能赶得上?我也是做了父亲的人。看到这里,将心比心,都忍不住要流泪。可这是曹雪芹的原意吗?我也有点怀疑啊。我们不要忘了,在小说的第三十六回,宝玉曾在梦中喊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能信?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我们也不要忘了,在小说的开头,作者多次提到一僧一道,对他们的描述是: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这一僧一道,一直是那两个人吗?应该是。这一僧一道,其实贯穿全文。在叙事上,亦实亦虚。他们出场多次,第一次和甄士隐和英莲的故事有关,后来给贾瑞送来了风月宝鉴,再后来就是一僧一道夹着宝玉消失在白茫茫大雪之中。世界上最尊贵的宝玉,最干净的人,被两个最脏的人夹着走了。这其中有多少万千情愁啊,岂是一个“恨”字了得?贾政哭了吗?高鹗哭了吗?我承认,这是非常伟大的一笔。但是,这是曹雪芹的原意吗?说到这里,我还是要问,假设宝玉长大了,曹雪芹会给他选择一条什么道路?我想说的是,曹雪芹本人,很可能也不知道。在中国所有的文化系统中,贾宝玉生于斯,长于斯,但又背叛于世。在中国的所有文学作品当中,他是第一个从中国传统文化中走出来的人。但走向哪里,当他成人之后,他会怎么样?曹雪芹可能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会怎么做,但他不知道他会怎么做。这个问题无关曹雪芹的能力。曹雪芹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这却是我们这些后来者应该思考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张爱玲有句名言,有三大遗憾,所谓“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当然,也有很多人提供很多证据,认为书已经写完了。但我倾向于认为,它没有写完。关于它的没有写完,有一个比较普遍的说法:曹雪芹还没有来得及写完呢,就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了。上帝啊,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没有这么简单。我不是红学家,也不是比较文学专家,但我愿意凭一个小说家的直觉,把《红楼梦》和卡夫卡的《城堡》做一个简单的比较,然后在这种比较中试着说出一点看法。卡夫卡在西方文学史上的地位,差不多可以跟曹雪芹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相比。这种说法准确不准确,我们暂且不管它。我们关心的是《城堡》为什么没能写完。《城堡》写的是土地测量员K,应邀前往城堡工作,他需要到城堡里面与当局见面。但是,自从这个土地测量员在下雪的夜晚到了城堡旁边的一个村子,他就陷入了种种麻烦。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能够进入城堡。《城堡》的编辑者布洛德,他是卡夫卡遗嘱的执行人,据他说,卡夫卡从未写出结尾的章节,但有一次他问卡夫卡,哥儿们,这部小说如何结尾呢?卡夫卡对他说,那个名义上的土地测量员将得到部分满足。他说,卡夫卡对我说了,K将不懈地进行斗争,直至精疲力竭而死。然后,村民们将围红绕在他的身边。这时候,城堡当局传来了指令,说,虽然K居住在村子里的要求缺乏合法依据,但是考虑到某些情况,准许他在村子里生活和工作。布洛德的话,更增加了人们的疑问:就这么几句话,就这么一小段文字,卡夫卡为什么不把它写下来呢?不把这个尾巴给按上去呢?这也太不可思议了,简直不可理解嘛。如果卡夫卡只写了这么一部小说,那我们或许还可以说,这是因卡夫卡英年早逝,死前拿不动笔来了,所以没有把这个结尾按上去。问题是,在《城堡》之后卡夫卡又写了很多小说。所以,这个该死的布洛德,竟然把很多读者,很多批评家,给骗了。我大胆猜测,卡夫卡也不知道怎么把《城堡》写完。因为他不知道,要不要让K进入城堡,他不知道K进了城堡之后怎么办。依我之愚见,《红楼梦》和《城堡》的未完成,意义非凡。刚才有朋友问到,怎么从学理上来分析它的未完成性?我只提一点。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中,专门提到了小说的未完成性。当然他用的概念跟这里的“未完成性”还有点差异,但你不妨借用一下他的说法,来看看这两部真正未完成的小说的“未完成性”的意义。顺便说一下,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真正可以用复调小说的理论来分析的小说,首选《红楼梦》。它的未成完成性,是一个重要的隐喻。它敞开着,它召唤起后人,起码在召唤后世作家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你如何写出后世的贾宝玉?你如何安排K进入城堡,以及K进了城堡之后怎么办?我觉得,这是曹雪芹和卡夫卡留给后世作家的任务。《红楼梦》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很多名著中,你都可以看到《红楼梦》的影子。当然,到目前为止,这种影响主要体现为对家族叙事手法的继承。巴金的《家》、老舍的《四世同堂》、林语堂的《京华烟云》,都可以看到这种影响。在当代,陈忠实的《白鹿原》、铁凝的《笨花》、苏童的《河岸》、格非的《人面桃花》、毕飞宇的《三姐妹》,也都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红楼梦》的影子。其中运用得非常成熟的,是借用父子冲突,借用家族故事,来讲述百年中国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我们当然也经常能够看到贾宝玉的身影。虽然很多作家在处理相关问题的时候可能不够自觉,但鉴于《红楼梦》的影响已经深入到作家的无意识,那么,我们仍然可以认定,他们的写作与贾宝玉有关。一方面是《红楼梦》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革命年代里,在后来的日子里,确实有很多贾宝玉式的人物要给作家们提供丰富的素材。当年投奔延安的那些学生,其实大都是贾宝玉。我爷爷和他的两个哥哥,当初就投奔了延安。他们都是读书人,他们是河南一所师范院校的学生,背着家人跑去了延安。到了延安之后,他们有的读了延安自然科学院,有的进了抗大。到了延安还得读书?他们也觉得没意思。事实上,我们知道,国共双方的高级将领,除了个别拎着菜刀闹革命的人,有很多都是贾宝玉,有些贾宝玉是先读私孰,后又出国,后又回国,然后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捉对厮杀。黄埔军校里的那些人,大都是贾宝玉。如果把贾宝玉放到现在,换句话说,如何在当代复杂的语境中,看待贾宝玉的形象?当代的贾宝玉都会遇到什么问题?又如何去表达这些问题?我想,这其实是一个比较严峻的问题。它涉及到一系列主题,比如如何在个人与社会之间建立起一个有效的建设性的对话关系?如果我们把贾宝玉看成是个性解放的象征,那么个性解放的限度在哪里?个人性的边界在哪里?贾宝玉往前走一步,是不是会堕入虚无主义?虚无主义的正面价值和负面价值该如何分析?什么是真正的个人性?这个问题,是小问题吗?我知道这两天很多人都在谈论发生在巴黎的恐怖袭击事件。其实剧场里那些吃着摇头丸的演员和观众,以及向他们射击的人,有很多都是贾宝玉。我想人们可能已经知道了,投奔IS国并且成了头目的人,都不是穷人,都是富二代富三代。有些甚至是在五大联赛踢球的职业球员,钱多得不得了。《红楼梦》里说的“富贵闲人”指的就是他们。事到如今,我不妨再抛出与上面那些问题相关的一个看法:我们或许会看到,贾宝玉的所有行动,严格说来并不是来自个人的选择。事实上,他的行动,带有相当大的被动性。他的行动与当代所说的人的主体性的建立,还有相当的距离。但这不是曹雪芹的错。这不是曹雪芹能够解决的问题。这或许也不是我们这代人,以后的几代人,能够说清楚的问题。但这是我们应该面对的问题。那就让我们和贾宝玉一起成长。谁说写作的各种可能性已经穷尽?至少,这个时代的真正意义上的成长小说,至今可能还没有几个人想着要动笔呢。话题有点严肃了。现在说个段子。几个月前,音乐剧《红楼梦》在北京第二次上演之前,编导找到我,望我能为《红楼梦》写一首片尾曲。我套用《红楼梦》中的句子,改写了部分字词,诌了一支曲子。在我的想象中,要借用姜白石的古谱来谱曲。但后来,正式上演的时候,人家只用了其中几句。现在我把它献给大家,献给那些不倦地探索自我意义的朋友。我把他们当中很多杰出人物,看成是最美好意义上的贾宝玉:本文系2015年11月18日作家李洱在香港科技大学的演讲,也收录于其随笔集《熟悉的陌生人》。因篇幅所限,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