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芹人曹霑画册第一幅:《芜菁》隐含宝钗命运

作者:张惠

《种芹人曹霑画册》是目前红学界关注的一个热点,也是目前发现的、为数不多的关于曹雪芹的待考文物。画册封面为紫檀木,上面贴有题签“种芹人曹霑画册”。长31.5厘米、宽29.4厘米。全册共有八幅写意画,每幅画都附有诗词题咏。画页与诗页,粘连成帧,八帧粘连,折页成册。画册材质为绢,诗页材质为纸。八幅写意画分别为《芜菁》、《芋艿》、《残荷》、《茄子》、《秋海棠》、《东陵瓜》、《渔翁》、《峭石与灵芝》,每画之后均有诗词题咏,包括闵大章题三幅、铭道人题一幅 、陈本敬题两幅、歇尊者题一幅、曹霑题一幅。每幅并钤有椭形、方形、长方形白文、朱文印章。

曹雪芹在《红楼梦》常常用绘画来表现人物,如第五回《燃藜图》反衬了宝玉对仕途经济的反感,唐寅的《海棠春睡图》暗含了秦可卿的奢靡与艶情;第四十回秋爽斋里米芾的《烟雨图》烘托了探春高雅的情趣;第五十回仇英的《双艶图》凸显了宝琴的美貌。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也常常用绘画的手法来描写情节。脂砚斋、畸笏叟在评《红楼梦》过程中,一再指出:深得绘画的“秘诀”;称“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竟画出《金闺夜坐图》来了”。而曹雪芹在第四十二回中集中展现了自己的画论——对画题、立意、布局、界划、人物、用笔的见解;对画具——画笔、颜料、杂项的熟悉;以及对矾绢、飞色、泥金泥银、出胶等的在行。善于绘画的曹雪芹,在其自作的《种芹人曹霑画册》中,也隐含了不少《红楼梦》情节和人物元素,可与之对看。

第一幅所绘为芜菁,钤一椭形印章:“云中”。附题行书七绝:翠叶离披覆垄头,表朱内玉实深秋。膏粱饱尝闲鱼肉,曾识田家至味否。落款题名为“絅斋闵大章”。后钤白文“闵大章印”、朱文“元音”方印两方。引首钤“汶水”长方印。

第一幅《芜菁》隐喻“宝钗”。乍一看,其一,芜菁是一种较为常见和廉价的蔬菜,以此为喻似乎唐突了宝钗。其二,依香草美人的传统,宝钗的喻象更接近于她的别号“蘅芜君”中的“蘼芜”。《红楼梦》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贾政、宝玉和众清客来到未来由宝钗居住的蘅芜苑,但见一株花木也无,只有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通过宝玉的口说出“那香的是杜若蘅芜”,其中,蘅芜,是两种植物“杜衡”、“蘼芜”的简称。“蘼芜”这种香草,在古典诗歌中似乎与弃妇特别有缘。《古诗十九首》有“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之诗;唐代诗人赵嘏《蘼芜叶复齐》言“掬翠香盈袖,看花忆故夫”;清客所引鱼玄机诗《闺怨》道“蘼芜满手泣斜辉,闻道邻家夫婿归”。都暗示了宝钗未来的命运。

宝钗的“蘅芜君”和黛玉的“潇湘妃子”都是以居所的植物“蘼芜”和“竹子”为名,而且这两种植物亦具有人格象征的意味。但同时,《红楼梦》还单独赋予了林黛玉一种蔬果的名称——“香芋”,那么,宝钗又为何不能另有一种蔬果作为隐喻呢?第一幅很像萝卜,而且曹雪芹画萝卜也未尝不可,为何单单点明它是“芜菁”?首先,“芜菁”确实重了“蘅芜君”的“芜”。其次,“芜菁”的谐音是“无情”,正照应《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宝钗抽到的花签——“任是无情也动人”。再次,芜菁有种种宜人之处,刘禹锡的《刘宾客嘉话录》说:“诸葛所止,令兵士独种蔓菁者,取其才出甲可生啖,一也;叶舒可煮食,二也;久居则随以滋长,三也;弃不令惜,四也;回则易寻而采之,五也;冬有根可斸食,六也。比诸蔬属,其利不亦敷哉?刘禹锡曰:'信矣。’三蜀之人,今呼蔓菁为诸葛菜,江陵亦然。”从此蔓菁便有了一个雅号“五美菜”。据明代文学家张岱的《夜航船》记载:“蜀人呼之为诸葛菜。其菜有五美:可以生食,一美;可菹酸菜,二美;根可充饥,三美;生食消痰止咳,四美;煮食可补人,五美。故又为五美菜。”

最后,芜菁另一个名字可能更为著名——“葑”。

《诗经·邶风·谷风》提到: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其中,葑是芜菁,菲是萝卜。芜菁和萝卜的叶子和根都可以吃,但根有好吃的也有不好吃的,不能因根不好吃,而将叶子也扔掉,喻夫妇是以礼义品行而结合的,不能随随便便就嫌弃对方。“德音莫违,及尔同死”。夫妇之间应以德音相勉,不要违背,这才是白头偕老,相守一生的夫妇之道。

《谷风》中的妻子全无失德之处,却无端被丈夫抛弃。宝钗也正像“芜菁”一样,才情、容貌、谈吐、女红、家世,无一不美;嫁给宝玉,也并无任何过失之处,甚至还秉持“停机之德”,时时以“仕途经济”的“德音”规箴宝玉,却遭到了宝玉离家出走、遁入空门的残酷打击。

而且葑菲是直接跟弃妇相联系的,有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中的第四十四首诗《绿萝纷葳蕤》为证:

奈何夭桃色,坐叹葑菲诗。

玉颜艳红彩,云发非素丝。

君子恩已毕,贱妾将何为。

诗中的弃妇容貌艳若夭桃,而且《诗经·桃夭》又是歌颂新嫁娘的名篇,似隐含此弃妇并非淫奔之女,而是明媒正娶得到家族认同的女子。而且正值青春,鬓发如云,绮年玉貌,红颜未老,却无端被弃,色未衰而爱已弛,彷徨无措。《红楼梦》中宝钗的遭遇与之相当相似。

李白的诗歌不但不生僻,并且,《红楼梦》中让林黛玉教香菱学诗之时,明确提出的取法之道是让她把李白、杜甫、王维的诗认真研读。所以,曹雪芹对李白之诗一定并不生疏。葑菲和李白弃妇诗的紧密联系,亦可作为《种芹人曹霑画册》第一幅《芜菁》与成为弃妇的宝钗是有一定关联的佐证。

综观曹雪芹对“芜菁”的构想:在其“谐音”表层意义上,他指出宝钗“无情”的一面,她对宝玉并非心灵上的吸引和精神上的共鸣,无法“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在其深层意义上,他又借“葑菲被弃”“中心有违”的引诗将她比作为丈夫所弃的弃妇。显然,曹雪芹有以此象征薛宝钗两重人格的构思。

本文为香港研究资助局资助项目“《种芹人曹霑画册》文化生态学研究”(项目编号:UGC/FDS13/H02/19)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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