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在记忆深处的那一跪
烙在记忆深处的那一跪
刘述涛
人生的很多事都很玄妙难言，有时只要一个动作就能使心灵震撼、转折、升高。
那一年，我还在一个乡供销社上班，做的事无非是在仓库里开开票之类，这些离我的理想太远，所以除了一开始还有些新鲜感，以后就觉得这份工作如鸡肋般弃之可惜，食之无味了。老板（主任）是个目光远大、擅长理论的人，他总会有一些宏伟的计划，企图激励人心，可他在计划之后，在到各地风景名胜去“考察”之后，所有的蓝图不是还停留在纸上就是搞砸了，年年不见我们的效益长，只见他家的楼房忽然长高了五层。单位反正是国家的，单位里的人都这样说，谁也没心干事，见面就说“人生在世没几久，打打牌来吃吃酒”。所以我在工作上不积极也不消极，在这个小单位里，老板就是一片天，他如果总是把一片阴云笼罩，我们小小的一株小草难道还能逾越过他冲出一片晴天吗？
终于有一天，单位被老板折腾得几乎垮了，他轻轻松松调走，留下一个烂摊子却再也没人愿意出来接，他的副手也辞职下海去了。上面看看只有让年龄与资格在单位里都最老的黄会计来代主任这一职。
老黄平日为人就死板，当了“官”也没丝毫变活络一点，我们再也没以前轻松，不能打牌，不能时常溜到圩上逛逛、吃吃茶。加上那时我追了一个女孩很久，她却讥笑我除了会写几行酸溜溜的诗外，没有一点本事，使我觉得人生好象是一部蹩脚的肥皂剧，连一句流畅的台词都找不到，更别说让人有兴趣做好主角了。我的心情臭得如同造纸厂排出的污水，面对这象堤坝一样总想约束我们的老黄，我真想让自己泛滥一次。同在仓库里上班的明仔也总是背着他和我抱怨，说他真是走了狗屎运才让他当了官，什么人际关系也不懂，看他还能当多久。
转眼到了腊月底，别人都回家等过年了，老黄却偏留下我和明仔守仓库。不过他自己也留下来没走，还把老婆孩子接到单位过年。
十二月那个朔风刮呀，刺得人直流泪水。整天守着几栋破仓库又没有娱乐，光看那墙头的枯草，就算每根草都有一个破故事，整天看也早就看完了。
一日如同三秋，我们熬到了腊月廿七，坐也烦躁，立也无聊。前两天下的雪还没化完，跺跺几乎没有知觉的脚趾头，我冲明仔大声说：“咱们去圩上打两斤米烧吧！”明仔犹豫了一下，便响应了。
酒伴花生米、牛肉干，吃得我们好痛快，哪管什么黄主任的规章制度。乘着酒兴，我们东拉西扯，上层哪些当官的搞腐败、哪里又有什么奇闻逸事，讲着讲着，我就醺然欲醉。明仔也舌头打结，满面通红，他摇摇晃晃起身去上厕所。
“涛仔！涛仔！”我睁开眼，是老黄在大声喊我，酒意顿时减了八分。
“明仔掉到厕所旁边的深沟里去了！快跟我去把他抬上来！”
我吓了一跳，跟着老黄跑去一看，明仔整个人仰躺在深沟里，头破血流，情形恐怖。
我们手忙脚乱地把明仔搬上来。明仔已经昏迷不醒，他的额头上被石头撞破了一小道口子，还有血在一点一点顽固地渗着，怎么也止不住。冰冷的空气中还散发着一点酒气和血腥味。老黄皱皱眉头问：“你们喝了酒？”我不敢出声，只是心里自责。
老黄“唉”了一声，交待老婆一些事，然后和我一起把明仔放上一辆板车，盖上一床棉被，拉到公路上拦车送县医院（乡卫生院的骨干医生都回家过年了）。
时间已近黄昏，乡里到县里的班车早已没有了，只有把车拉到3里外的国道上拦过路的货车了。公路两边还有些残雪，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到处都是融化的雪水，寒风一吹，我浑身都在打抖。小小个子的老黄在冷风中缩着，显得更小了。路上已没有什么车过，我们都盯着老远的那个弯对面，一旦发现有车，马上做好准备，招手拦车。
可是眼看着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路过了五辆大大小小的车，就是没有一辆肯为我们停下。或许是车匪路霸太猖獗了，加上我有一副魁梧的身材，让司机们怀疑有诈；或许是快过年了，不想惹上晦气，有的车慢慢开过来，一听说要送一个浑身是血的伤者，马上加大油门开走了。
老黄看看慢慢暗下来的天色，轻轻掀起被子，看看明仔还在渗血的伤口，摸摸明仔的心口，眉头皱得更紧了，低声说：“再耽搁下去怕要出事了。”
这时，我们又看见弯那边有一辆大货车驶来，便紧张地等待。车过弯了，一秒、二秒、三秒……车离我们只有十几米远了，我举起手正要招手，突然，老黄一个箭步冲到路中间，“扑通”一声跪下。地上都是彻骨冰寒的雪水。刹那间，我呆住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老黄他居然跪下了！而且是冒着被车轮辗过的危险。车子刹住了，明仔也终于得救了。
事后，我的脑子里总会不时闪现老黄“扑通”跪下的那个画面，跪下的小个子老黄无比高大，魁伟的我也要仰视他。他下跪的动作震憾了我，原来一个人的形象高矮要从人格的尺度去衡量，身外的名利地位或许只能迷惑人视线，而人格的力量却可以触及人的心灵。对照老黄，我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委琐，一个人如果总局限于一种个人情绪里，怎么还能想让别人看重你，尊重你呢？
从此，我尽力做好本职工作，也不松懈对理想的追求，终于实现梦想，靠踏踏实实的写作走出了大山。但我永远记得，是老黄那一跪惊醒我渐趋麻木的心灵，让我晓得，要想使自己这一生的剧情好看，不要只想当一个体面的主角，而是努力自己当导演，自己教会自己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