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1909年的周树人

01

这张照片,是1909年的鲁迅。当时他在东京,时年28岁。

不知道什么原因,自从我看到这张照片,就觉得有所触动。至于触动我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是不断地找出来这张照片,不断地看。

试图想从中看出什么来。

我想到了虹影写的那篇《在东京拜访一无所成的周树人》

那是东京最热的夏天,是我移居国外后遇到的最酷热的日子,那是1996年。漫长宽阔的青山大道,我忽然觉得与我并肩而行的那个身著和服的人,似曾相识。他沉静地走着,没有朝我看一眼。他走到一所房子前背对推拉门转过身来,进入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一个小伙子的样子,开始留小胡子,和日本青年没有什么区别。我看见照片背后他题下的名字:周树人,1906年。这题字如我脚步一样有音有节。我转头看四周,并没有什么异样:皇宫大道美丽如初。我没有惊惶,因为我就是来找他的,就像1936年的萧红,曾经在东京等待他的灵魂。阴阳两界,过去今日,在某一时刻某一地点能够交会:遇到6字,就像火车开过叉口,扳道工的鬼魂在关切地注视。

我看到的周树人,个儿不高,是不能嘲笑日本人矮的少数中国人之一。人偏瘦,完全没有后来那一身英气,那种嘲弄天下群雄的傲睨目光。他在成为把中国历史推上审判台的鲁迅之前,一直是个意志消沉的人,一个一无所成的人。留学日本前后七年,可以说做什么失败什么。不是不想做好,也不是没有能力做好,就是做不好,可能他认为命中注定是个失败者。

刚到东京读语言学校,那时还能写出「我以我血荐轩辕」这样的豪句,一辈子惟一的一句激情。到小地方仙台读医学院,成绩看来不行。据他自己说,凡是到了中等,就会有日本同学怀疑老师藤野先生让他先看了题目,可见他一直分数不高。留过学的人,都明白,留学生成绩往往比较本国人好,因为本是精选出来的。《呐喊》那篇著名的序言中写的新闻电影,被鲁迅专家们捧为「爱国主义的觉醒」,其实那时的他感到震惊的是中国人自己的麻木,以及他自己的无助。

于是他到东京,「弃」医而「自学」文学。从他这一段时间写的文章,可以看到他读书杂乱,漫无目标。《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被认为是尼采哲学的中国版,仔细看就明白是乱抄书,自相矛盾之处甚多。外国文学读得多而不成系统,最后还是回归国学:每星期日去章太炎的东京寓所听经学课。

我想问,周树人如果在上海「自学文学」,又会如何?那里的南社分子已经非常活, 并且开始转入小说。如果周树人的深刻沉静,昂然出世,代替徐枕亚,周瘦鹃,包天笑之流领导中国文学的转型,可能新文学运动的起端,会提前在上海出现,中国现代小说,就不会与中国固有文化传统一刀切开。我当然无法为历史作悬测,但是周树人在日本,就在我提著裙子,低身脱鞋进入的一间房子里,闲住了两年多,只是用文言翻译了一本小说集,写了几篇头绪如乱麻的文化论文。这倒也不奇怪:这个人终其一生,没有成为一个思索严密的理论家,外国文学也一直在介绍,但从无系统。在东京时,用了功夫,但是他不会在这两个领域里成功。

于是他投身革命,参加了浙江同乡组成的光复会。只是当派他到中国去执行刺杀任务,他犹豫了,因为怕母亲无人赡养。这是最好的推脱理由,他的领导马上解除了他的任务,而且从此把这个怯懦的人视为不革命或反革命。我绝对不希望周树人枉死在反满恐怖的行动中,像俄国虚无党那样,用炸弹革命,反而推迟了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但是此人后来写文章, 说如果光复会领袖陶成章当了皇帝,老朋友如他也会掉脑袋,就觉得他未免夸张了。鲁迅专家都避而不谈此事,我想替周树人辩护一句:他的性格中缺乏以命相拼的血性,也无法冷峻到指挥别人去拚命——中国政治能干的人实在嫌多,太好:周树人有勇气做一个考验关头临场退却的人。

除了应母亲命回乡成包办结婚之礼,他似乎从来没有女人。现在写野史者纷纷扬扬,说白净清秀的信子,周作人的日本妻子,原是他的女友。此事已成千古之谜,没有足够证,多说也是白说。我相信不是真的——他的性格中缺乏浪漫。

不管真相如何,在两性关系上,他并非没有兴趣,却始终只能压抑。他和那个从东北投靠他而来的年轻女作家的感情,我有中篇小说《归来的女人》写到中间曲折。女作家不得不只身来到东京,如1996年的我,行影孤单,看每个男人都像那个人。但是一个一生忧郁的人,你能让他在病床上点燃浪漫? 

我绝对不应当是发现他有忧郁症的第一个人。那么多鲁迅专家,应当看出,他在日本住了七年,竟然对日本景色秀丽,从不著一字,从来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如果他是反日情绪强烈,倒也罢了。不,他并没有那样的排外情绪。他只是对什么都无法提起精神:当他在生病时,一人躺在榻榻米上,觉得四周的大楼正在坍塌,把他吞没。只是没有自绝的必要,才撑著去买药和食品。多年后他喝醉了,对著月光下的自己的影子说:只有你知道,我是一个人在挣扎,只有你知道,有多少次,我已经向命运投降,渴望一死了之,但我终于活了下来。他成为书写历史的胜者,成为每件事都做得惊天动地辉煌灿烂的大师,这真是命运的讽刺。  

回国后他从中小学教师,做成教育部小官僚,谋生为业,其他一直没有兴致,也没有专业可言。惟一的兴趣,是校雠古籍,抄录整理古碑。回国后转向国学,是留学生中常有的事,但是他做的闲事,与他的留学毫无关系,日本七年,在他的生命中成为潜流,至今没有人理解的一段生涯。但是我明白:要有鲁迅,必须要先有失败者周树人。  

周作人正好可以作为对比:小伙子一到日本就兴高采烈,事事新鲜。日本的花草树木悦目,日本女人的「素足」动心,日本类似唐俗的民风,使他终身回忆不尽。周作人跟著乃兄「自学文学」,也真是认真,西洋文学,日本文学,都学到一个系统知识。在种族歧视严重的日本,他并没有气鼓鼓地勉强滞留,实际上周作人在日六年,乐不思归。这里谈不上不爱国,留学而与环境心理对抗,无论如何不是好事。至于周作人的恋爱成功,更是没有自卑加自尊折磨的人才能做到。  

面对历史,我只能说:痛苦出诗人。失败和失意紧跟著周树人,许多年,加深了他的内向,他的深沉,一直到新青年的钱玄同来逼稿,才突然找到喷涌的出口,于是出现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中国现代文学,一开始就有了一个极高的起点。没有爱情的生活, 制造了对文字的爱情。但是在这个壮观的喷发之前,那是多少年不得志的忧郁?多少年找不 到感情寄托的苦恼?多少年碌碌无为的颓唐?多少年与幸福背道而弛的悲怆?  

我不止一次在梦里梦见他,那些在东京的日子,樱花早谢。我想到他,看见我自己如孩子的孱弱,我记得那天晚上,日落之时,我对著镜子换上一件深黄色和服,插上菊鱼兰花,且学一次杨贵妃带到蓬莱岛的浓妆艳抹。从马嵬坡死里逃生的杨贵妃,在日本开拓艺妓行业她不会别的专业——我为什么不能做一次艺妓?这是一种艺术职业,不是「妓」。鲁迅日记里,有「席中招妓」记录,那么,我就去。为鲁迅辩护的人说这是「同席招妓」。我知道不是,是他要我去说说话。因此,我去,穿上让他或许会心里一动的服装,跟著他,走进那照片发黄的心境。 

 
那年夏天在东京,我突然醒悟:我应当学学我去见的人,周树人从来没有梦想充当民族的喉舌,我也决定清除代小女子发言的打算。于是自己沉一沉气,开始乱读闲书,胡拼CD, 让自己在忧郁中慢慢体验忧郁。心理消沉时,看男人女人,也就都平淡如水。 

 
周树人近四十岁突然爆发,变成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变成的人:我在临近四十岁时渐渐沉静随遇而安,做一个努力模仿当年周树人的人——我终于敢做一个失败者。

虹影写得真好。她是真的理解了鲁迅。换个说法,她其实是通过鲁迅,理解了自己。

这可能就是阅读的最高境界吧?阅读就像一面镜子,通过烛照别人,照见了自己的灵魂。

02

想起来微博上有人发出来的一段文字,关于自己阅读沈从文《湘行散记》的感受:

看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有一种令人厌烦的吸引力,好像读玉台新咏的感觉(水手土娼版?),很能体会丁玲所谓的“在他眼里总是趣味”。倒不是说沈君缺乏同情心和理解力,而是经过文学的隔离这种良心很快就完事了,“我回来时当为你照些水手相来,还为你照个住吊脚楼的青年乡下妓女相来。这些人都可爱得很,你一定欢喜他们”。鲁迅对他的鲁镇可不敢这么说。离其鹄契诃夫也相当遥远。复观历史,道统失落后,就是令人厌烦的审美时代(借审美抵抗宣传)。不知何时会有宫体诗的再救赎,复起八代之衰。

有人不同意博主的意见,发来这样的文字:

我一直记得沈从文说“我对农人士兵等等各种各样的人,怀着不可言说的温爱”。他非常非常非常为遭受苦难的人悲痛和同情,《边城》序言里说过《长河》写过。上面这一段话,是他拿“人”的眼光看人,不论身份。

我在读上面两段文字的时候,心里排山倒海,在迅速地比较鲁迅和沈从文的差异。

周树人后来怎么就成了鲁迅?沈焕岳后来如何成了沈从文?我想思考他们内心的轨迹。

03

在我所读到的众多的关于鲁迅的文字里,我最不能忘怀的是北师大的张莉教授关于《故乡》的评论:

百年新文学史上,最具迷人小说调性的作品是鲁迅的《故乡》。还没有哪位现代作家能象鲁迅的《故乡》这样,对世事有着如此非凡的理解力。当贺知章在《回乡偶书》中写下“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对面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时,他写下是千百年来中国文人“逝者如斯”的时间慨叹,这是一个高度。在他之后,鲁迅别出蹊径,写下的是人与故乡之间的另一种生疏。这无疑深具现代性。《故乡》里有亲人、朋友在时间面前的分离,还有人心与人性在时间面前的深度磨损。——时间不仅仅给予人白发,还给予人地位、阶级的差异,《故乡》与《回乡偶书》形成了直接而深有意味的对话关系,千百年来,人与故乡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感慨,尽在这部短篇里。而显然,正是在这样的对话性书写中,鲁迅借助于《故乡》建立了自己的小说调性,简洁、凝炼、精准、深刻,言有尽而意无穷。
在《故乡》里,鲁迅用一种新鲜的语法和叙事引领他的读者“走异路,逃异地,寻求别样的人们”,那是长久以来被中国古代文学忽略的人和世界。而《故乡》里的简笔更令人赞叹,小说家用刀刻一样的方式为我们刻下了闰土和杨二嫂,这部小说代表了中国现代短篇小说技术的日臻成熟。《故乡》里固然有鲁迅对于中国农村的深入思考,但最令人赞叹处还在于他将自己对故乡人事的理解与认识用一种艺术的手法进行了接近完美的转化,正因如此,这部作品才显现了新异、深刻的特点。
最理想的短篇总会让人想到那些短而美的唐诗名句,要有“窗含西岭千秋雪”的容量,——它可能芜杂,可能简洁,可能喧哗,可能沉静,但共同的特点无疑是气质超拔,一骑绝尘。

同样是写故乡的文字,鲁迅和沈从文是不一样的。这也许就是鲁迅和沈从文的根本差异。都关注人,都同情人,但鲁迅的关注和同情,有着更深远和广阔的时空感。

就像他的诗句: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