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十三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少年
“不错,她深恨自己。”我艰涩地回答。
母亲的性子啊,平和底下藏着怎样的执拗?她要说自己冤枉,已经没有用其他法子可以来表达了么?她居然去扣响了清云园中最神秘,最让人不敢接近的金钟!
她就是死了,也存心摧毁那一身的洁白,一世的美丽。
她内心深处,是深恨着自己的美丽?或者,怨气太重,不如此难抒心中夙恨?
许瑞龙哭个没完没了,我不耐烦,忍不住打断了他,问道:“许大人,你刚才说有些往事要同我说,究竟是什么事情?”
许瑞龙收泪,犹自神不守舍,喃喃道:“她毕竟还是牵念着沈帮主,临死之前尚放不下。唉,清云这些年待沈帮主,可说不上善待罢?”
我早就习惯了许瑞龙的文不对题:“慧姨的处境不能全怪谢帮主,那是因为后发的案子无法澄清。”
母亲对谢帮主仅仅回答“用心照顾”,其实很失望。我猜她等待的,是一个“既往不咎”的承诺,因此只轻轻一叹。虽然不肯承诺,却并不能指责谢帮主没把母亲临终最后的话记在心里。杀害长老既成定案,慧姨应该一生囚禁,但从种种迹象来看,谢帮主确实为这桩案子全面封锁、为慧姨名誉保全付出了努力。
但想到白老夫人,又想起朱若兰,也想起了朱若兰和许瑞龙的关系,淡然笑道:“许大人,我慧姨目下的处境,你不该毫无所闻吧?”
许瑞龙一顿,含着些微戏谑的目光向我扫来:“这个当然。嗯,锦云是认为我和若兰串通一气,在害你慧姨是吧?”
我默认,他叹道:“你错了,不要以为若兰是我控制的,这娘们有股狠劲,我可拿她没法子。况且,沈帮主即使退位,她在帮里的威信无二,单凭她乔装成一个小丫头,哪里掀得起风浪?如果不是……”他摇摇头,又发感慨,“好女儿如明珠瑶草,合当善珍藏,焉能受风霜之凛。沈帮主与她皆不幸,生于江湖,尤不幸,在清云也。”
我一时冲动,突口说道:“许丞相权倾天下,为我慧姨讨一封赦书,她——她哪怕被逐出清云,也不至于这般生不如死!”
许瑞龙明显一愣神,我一语出口,便知极不深思,睁大双目盯紧他,心头乱跳。许瑞龙很快回过神来,道:“哦,你不是和我誓不两立吗?”眼中了然明晰,“怎么又想跟我和好啦?”
我咬了咬唇,低声道:“你既然怜惜慧姨和……我母亲,何苦定要与清云为难?”
许瑞龙脸色一沉,感慨般地说道:“即使我答应你,你慧姨也不肯。她们两个,是相当奇怪的人,她们的念头我永世不懂。唯其如此,我今生施尽狡计,终不能靠近令堂一步。以她的能为,当日被逐出清云,逃也好,躲也好,甚至大打出手,总不至于落得那么惨,束手就擒被人锁住功力。不然,那人又岂能如愿以偿?这原是算好的,算准了她不会出手,决计就死。”
我脑袋里一阵眩晕,手指用力抓住椅背,嵌得指甲扭曲剧疼,以此使自己在心潮激荡中维持清醒。——那是“算准了的”,母亲的落难,获罪,原是一系列的陷阱,“那人”算准了母亲的性格,一步步引她走向覆亡。
“那个人是谁?!”我咬牙问道。事实上,我唯知其人名黄龚亭,清云宿敌,而其来历及与清云结怨因果,全然不知。此人擒我母亲,陷她绝境,辱她清白,虽百死不足赎其孽。清云送来的材料里面,曾提及粤猊受黄龚亭收养并指派,“那人”既然算准了母亲的性格,一步步安排陷阱,那么受其指派而来的粤猊,当然也是其中一步棋子了!
我疑惑重重望向许瑞龙,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续道:“她私放吕月颖,可见不是一个固守成规之人。可是对于自己,简直清白自守得毫无道理。而沈帮主更是奇怪,设法保护她,或中途劫走她也成啊,她居然自请谢罪,退位帮主,眼睁睁听凭她由人处置。”
我扭转不回他的思路,无奈解释道:“这个不奇怪,我能猜得出其中原由。她们两人从来荣辱与共,如果我母亲身上有什么过责,必定也有慧姨。既然追究了母亲,不再惊师动众追究慧姨,这必然在定案之前就商定了的。不然也不那么容易定我母亲的罪。至于我母亲不逃,那是由于她救出吕月颖以后,帮中消停一阵之后,连环血案再度发生,凶手几近疯狂,一群一群弟子被杀害,分舵一个一个被挑,而清云几乎毫无应对之策,帮内恐慌情绪已滋,如处置我母亲稍有疏忽或差错,也许全盘皆乱。我母亲自愿一死,换取清云太平。”
“可惜你慧姨万万没有想到,谢红菁也有私心。她和慧争帮主,明争暗斗多少年,表面情义虽在,内部难免龌龊。又当乱世任帮主,不用铁腕手段,她这个帮主就站不住脚,终将你母亲逐出清云,又立时限制前帮主自由。”
这事我不太清楚,然凭事后想象也能猜到大概,低微的叹息了一声。
许瑞龙接着道:“锦云啊,你母亲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伺机两年,手刃黄龚亭,回清云就死。她认为一生仇怨已报,其实我认为,联手害她之人,谢刘之辈不能免除!”
他情绪明显激动起来,目光灼然的向我逼视,一瞬间他的嗓子变得有些暗哑:“锦云,到我这边来,我们联手,为你母亲报仇!清云无信无义,不值得你为之卖命,更何况元凶虽死,与之串通一气掀清云内乱陷害令堂的人,直到如今也没找出来,你难道罔顾大仇,纵容那人逍遥法外,贻害无穷?”
我缓缓摇头:“串通一气,觊觎暗陷,丞相,你也有份吧?”
许瑞龙在极度的激动之中,仿佛当头浇了一桶冰水,倏忽冷却下来,他顿了一会,嘿嘿轻笑:“一点不错,我也有份。这么说来,你是决意和我作对的了。”
“许大人,我并不想和你作对,我只想两家化干戈为玉帛。”我柔声说道,“正如你所言,清云……自有对不住我母亲之处,但以她之敏锐,就算当时不知是谁陷害,后来的两年,也足以能够清醒得看清一切根本了。她死而不言,是原谅了陷害她的那个人,就和对许大人的宽容是一样的。焉知那人不是一时误入其途,或者仅是被人利用,那又何需步步紧逼?我深信我的母亲,她认为该了断的,已经结束了,她不要任何人为她报仇。她临死尚归清云,说明她心在清云,我满心希望,能全她遗志,复她清誉,令我父母合葬。”
许瑞龙抱着头,颓唐已极。昨日我在伤心之际,他如谆谆善诱耐心亲和的长辈,而今日却大相径庭,情绪的起落反差,往往直泻千里,我正在担心他又要大哭大闹,哪知他埋首于胸前,失魂落魄。
“我是孤儿,自小与方才那孩子过的是一样的日子,专以色悦人为生。辗转流落至黄龚亭处,接受专门训练,包括武功、文才、辞令、态度等各种技巧。类似那样的绝色少年他总共收了十二三名,名为义子,恃色承欢的本质仍未改变,我必须拚命学习各种本事,并讨他欢心,以取得在他心目中与众不同的地位。”
他声音沙哑,每吐出一个字都似费了好大的劲,脸部扭曲,刀疤割裂的肌肉畸形虬结,双目中流出一片灰色,揉杂着几分凶顽,隐隐禽兽的绿光蠕蠕闪动,我不觉有些害怕,忽然开始后悔:我今天该不该来,他的往事我该不该听?那耻辱的隐私,我有权利过问吗?
“从接受训练的第一天起,我和其他许多少年就明白,我们学习这些,终极目的只有一个:对付清云园!繁重的强度训练中,有一项是不可或缺的基础课程,那就是有关清云的一切,上五级中每一个人的形貌、性格、特长、经历,宏观到清云整个架构组织,排列执仗。义父显然有着隐伏于清云内部的眼线,每过一阵,这些材料都会及时更新,而我们则必须贯穿前后的了解清楚,就现状分析强弱,以备找点下手。
“义父对清云入骨的仇恨,朝思暮想颠覆清云,生擒清云十二姝一一加以折辱。他和清云怎样结怨的我不知道,但我分明看到一线希望,我的人生有一个扭转的机会,只要我帮义父除掉清云,那么我就可以成为他最宠爱、最信任的人,我就可以呼风唤雨,扬眉吐气!于是,我也朝思暮想,研究如何向清云下手,对我来说,那是巍巍大厦,我这只小蛀虫子,根本不可能正面撼其分毫,唯一能做的,便是向它的顶梁柱下手,咬啮它、截穿它、撕毁它,从而使那大厦自倾自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