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塘”(一)
鄂东多丘陵。丘陵多就是好啊:有丘陵就有好山水。
任意一处向阳通风的山坡洼地,只要有植被,就会有水流;
如果在那山洼低处,撮一道坚固的埂子,汇聚山溪之水,就成了山塘;
围着山塘,在那依山傍水的高平之处,打墙垒屋,就可以住人;
在屋里,砌灶生火,就有了生气,就会引来更多人在此休养生息,这就构成了塆子。
——鄂东的塆子村落大多是这样形成的。
还没认字之前我就认得塘。单说我在那里生活了20余年的刘家塆吧,就有好几口水塘。
十岁以前的细么早,我还住在刘家塆大塆。大塆门口的水塘就叫“门口塘”,妇女们在这里洗衣服,男人们在这里洗农具。
门口塘再往北走,走过了一块叫做“门口大坵”的方正大田,再走过一块叫做“细脸”的长条形小田,又来到一口塘前,叫做“榨铺塘”;榨铺塘边上在解放前原来是有个小油榨的,榨铺的老板就是我爷爷,但是他不善经营,榨铺没落到片瓦不留;榨铺塘后岸边那块田叫做坨子坵,面积为八石(dan,念担,是丈量土地面积的计量单位),榨铺塘前岸外边那块田叫九担米,面积为九石。
十多岁以后我家房屋从刘家大塆搬上来了,住进了细塆。细塆门口有一口较小的水塘,因为地势高,就叫“高上塘”,高上塘搁不下几块洗衣服的石漂(捶布石?捣衣砧?),要洗衣服,则要到高上塘之外隔了两坵田的另一口塘。
那水塘地势较低,叫做“沙塘”,是比大塆的门口塘更受女人们青睐的洗衣的聚集地:每天清晨,天一亮就有勤快的婆婆第一拨来这里洗衣服,婆婆们还没洗完,第二拨的媳妇们又来了,踩着媳妇们脚后跟来的是那些爱困懒醒的女伢儿——有时候老少齐聚,沙塘岸就开起了“妇女大会”,张家长李家短唧唧喳喳地可热闹了。
走过沙塘外两坵田(沙塘六石和凼子坵)之间的一条路,又可以到另外一口塘,叫做“对面塘”,跟刘家塆的稻谷场在同一线山脉上,那山叫做对面山;对面塘跟沙塘隔畈相望,却没有沙塘热闹,那里水深、水冷,一般人不愿意去。
刘家塆出门就有五口塘,我打小就熟悉它们的名字。其实,刘家塆有好多的水塘,我熟悉它们的方位,也熟知它们的用途。因为它们跟刘塆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是刘家塆的生活宝库。
塘的形成得益于地形:山上或高处有水流出,汇聚于相对低洼处,这与“水库”的形成如出一辙。难怪我们汉语的语言词汇中有“山塘水库”并称的现象。水塘的水,看似不多,一旦周边地旱,需要灌溉,它就可以大显身手。比它低的地,可以掘沟引水渗灌;比它高的地,可以抽水浇灌。
有水就能养鱼虾。几乎所有的水塘都养过鱼,不过差别也是有的,那些近处的水塘家养鱼多些,远处的水塘野生鱼多些。比如在刘家塆村口的这几口水塘,还有在村口就能看到的陈家大塘放养的就是五大家鱼;而隔山隔畈的毕阁塘、张细塆塘、细刘塆塘、背后山中塘、胡塘等,则不敢放养太多的家鱼,野生鱼就多了。
养鱼的门道我不懂,捕鱼抓鱼的热闹我看过。
平时过节,或者红白喜事要用到鱼做大菜,就要跟大集体副业队里负责养鱼的王长发二伯或者汤炳新师傅打好招呼,他们就叫人抬着竹排放进选定的水塘里,自己拎着一张网过来撒几网捕几条鱼就走,限量供应,绝不多抓。过年捞年鱼就不一样。一定是在那鱼多鱼大的大水塘里开工,一个塆接着一个塆地捞,常常是这个塆的池塘里的网还没有出水,就有好几个相邻的塆子派人来抬网了。捞鱼的网又长又重,理好网的上纲和下纲,呈一字把网下到水里,十几个或者几十个劳力分两边把一字网拉成U字型,上纲在水面走,下纲在水下泥里拖,生生把网拉到塘的对岸,将那些养得膘肥体壮的鳙鱼鲢鱼们一网打尽。
撒网捕鱼、放网捞鱼都是公家有计划的事情。只有干塘时抓鱼才是各自为战的乐事。因为抽水干塘之前,大鱼已经捞走,当塘底的水抽得只剩下一个小坑,村干部确认那泥坑的浑水里的确没有大鱼的时候,一声令下:停止抽水,可以摸鱼儿了!早在塘边干等了半晌的一群半大小子们呼啦啦跃入水坑,猫下腰,手脚并用,从东往西由南往北抄摸泥水底下的小鱼儿。有些耍小聪明的拿了箢篼或者竹箕下水,以为往水里那么一兜,就可以瓮中捉鳖,结果却抓不了几条寸把长的鲹鲦鱼;而那赤手空拳在泥水里掏摸的,往往会摸到半斤以上的大鲫鱼。原来鲹鲦鱼怕浑水,往往会浮头喘气,大鲫鱼却喜欢钻入泥底,以求自保。
跟我一般大的农村出来的伢儿如果有谁在儿时没干过撮凼儿捉鱼儿的勾当,那算是亏待了自己的少年时。在那水流潺潺的水塘一角,用泥土撮一道埂子,圈起一片浅水区域,只留两尺宽的一个豁口,人悄悄地走开,远远地猫着腰等候。老话说得好,“水儿响,鱼儿抢”,等到池塘里那些不安生的小鱼儿循着水声游进埂子里面,人就迅疾跨过去把那口子封了,把那高处潺潺的流水堵了;再把圈子里的水用箢篼或者小木桶戽干,就可以在泥潭里捡鱼儿了。大都是些野生的小鱼,鲹条鱼菜籽鱼沙埠头鱼居多,偶尔也能捉到鲫鱼鲤鱼,那就算是大丰收了。
上面提到干塘的事儿,不得不说这是乡下独有的,城里孩子没见过。一口水塘经过七八年或者十多年的沉积,水底下的淤泥就是上好的肥料。抽干塘中的水,取出这些深厚的塘泥,堆到那些土贫地瘠的地方,可以增加肥力。如果把干塘抓鱼看成是细男伢的乐趣的话,那么干塘后戽塘泥则会给大男人带来惊喜。因为在那深深的塘泥底下,也许正捂着冬眠的脚鱼(甲鱼)和漏网的大鱼,一锹锹的泥戽出去,突然一只老脚鱼或者一条大红鲤出现在眼前,那不是自然的馈赠又是什么?
几乎每一口水塘周边都曾经有人居住。只是在合作化时期来了一个“细塆伙大塆”的运动,那些人口稀少的塆子都搬迁合并到别的塆子里了。刘家塆周边,住在胡塘和细刘塆塘边上的人们和刘家塆合并在一起了,住在张细塆塘、毕阁塘和陈家大塘边上的人家都搬走了。其实王阁塘和陈家细塘这两坵田曾经也是水塘,周边分别住过姓王和姓陈的人家,两姓人家也是在合作化时期合并到别的村塆里去了。
刘家塆没有吃水塘,因为全村人喝井水;而洗菜呢都在相对干净一些的胡塘、榨铺塘完成,懒一点的话,沙塘的水质也凑合。还有两口水塘,一口叫做窑塘,可能是早年做砖窑取砖泥留下的深坑;另一口叫做高塘,与背后山的中塘、胡塘在一个冲畈。窑塘和高塘又都处在白莲河西干渠的一条支渠上,所以它们充当了过水塘的角色,能够调节渠道的水位,在靠白莲河水灌溉水稻的年代发挥了重要作用。
刘塆水塘多,孩子们自然就学着大人去塘边钓鱼。但是细伢儿耐不住寂寞沉不住气,常常坐不到三分钟就挪屁股。半天钓不到鱼,就泄气,就下到塘里玩水,打鼓雀儿。家里大人知道了,免不了要被骂个狗血淋头,甚至拿笤帚把屁股打到通红。那时候大人常常拿旧事吓唬我们:某年月日,谁家的小子在某个水塘里淹死了,化作水鬼,在那里等着呢:除非有新淹死的人接替他,他才能转世投胎,否则那水鬼永远只能做个水里的小鬼。但是,骂归骂,打归打,吓归吓,总有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天一热,整天都在水塘里泡着,模仿死青蛙翻晒肚皮,模仿鸭子钻进水底,水上水下地翻腾,那才是真的水鬼呢!只有我这样怕事又怕死的,偷偷摸摸下过几回水,还不敢到深水处,至今除了狗刨别的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