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小说】据说,嘴损的人把无后的人称为枞树蔸子,把儿女成群的人叫做泡桐树蔸子......

老蔸子

今年七夕之前两天刚好是双休,阿槐又回去了。阿槐是坐动车回去的。

是的,他是回老家去了。阿槐的老家是长江中游的一个小村子。农历七月初六是他的生日。

其实阿槐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真正的老家是哪个村,也不清楚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哪一天。因为阿太说,40年前,她是在村口大槐树下捡的他。那一年,阿太的男人和儿子刚刚平反,可是他们回不来了,他们死在了远在沙洋的劳改农场。阿太就把大槐树下捡回的弃婴带回家,当自己的孩子养着,取了个名字就叫阿槐。

那一年,阿太50岁。对了,阿太今年90岁了。

阿槐慢慢长大,阿太让阿槐管自己叫阿太,而不叫阿妈或者阿婆。整个村里,别的孩子都有阿妈和阿婆,阿槐没有,他只有阿太。

从上海坐动车回老家,也就四个小时左右。阿槐周五下午提早下了班,他计算着,回到阿太身边,兴许还能赶上晚饭。

阿太一生吃过很多苦,不然她没有那么能干。别人家的婆婆妈妈做到60岁了,就不再下地,只是待在家里当婆婆,数落媳妇,管孙子。阿太没这福气,她60岁的时候,阿槐才念小学三年级,娶不了媳妇。阿太还要到处筹钱补贴给阿槐读书。

按规定,丧夫失子的阿太60岁原本是可以吃五保的。但是她领养了阿槐,就不在五保之列。五保没有了,地里的活儿就丢不得,不仅如此,阿太还要到山里挖树蔸子,卖给烧砖瓦的窑厂。

窑厂就在阿槐读小学的对面。小学放学早,阿槐经常在放学路上迎面遇到挑着两个枞树蔸子的阿太。阿槐就返回身,跟阿太一起去窑厂。阿太累了的时候,阿槐的小肩膀就是阿太的一根拐棍,可以支撑着歇一下。

阿槐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包,坐下来就给阿太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今天要回家了。

窑厂的收柴师傅见了阿太,总是喊一声“枞树蔸子来了”,起初阿槐没听明白,以为是那人看见阿太挑的枞树蔸子才这么喊的。

阿槐五六年级的时候,蹿起了个儿,长得比阿太高了。所以放学路上他不再亦步亦趋地跟着阿太走,而是接过阿太肩头的担子,直接挑到窑厂。

收柴师傅见了这一老一少,依然喊着“枞树蔸子”,而别的人在他的嘴里分明是有名有姓的。阿槐渐渐听出了其中的差别。

回到家,阿槐问阿太:“阿太,那大叔干吗叫你枞树蔸子啊?”

阿太笑了:“大概这样叫,他记得住吧,他爱叫啥就叫啥呗。”

阿太有名字,阿槐记得。就在窑厂收柴师傅的记账本上,每次记账,他都会在“庞大惠”的名字后面写上斤两和日期。

周五是初四,周日才是初六。嗯,周六又可以陪着阿太满村子里逛一逛了。

有一天上学路上,阿槐听到棉花地里两个妇女在吵架。

这两个妇女阿槐认识,是马上塆里的妯娌俩,所以她们吵架也还耐听,起码没有啖娘骂二。

马家老大媳妇骂声老二媳妇:说好两家轮流养婆婆的,你说不养就不养啊!说话怎么跟放屁一样啊。

马家老二媳妇回骂老大媳妇:你家人多力量大,多养几天又么样?会累死你呀?!

老大媳妇又骂:你也会老,你就不怕后辈的见样学样?

老二媳妇顶她:我不怕,我只有一个女儿,我是枞树蔸子;不像你个泡桐树蔸子,生了三个儿子,养儿防老的,他们都看着你呢......

阿太打回电话来,告诉阿槐,已经叫马丫去摘花生去了,今晚准备煮活花生吃。后天是可以吃炒花生的。

阿槐明白了:砍去树干的枞树蔸子不会再生,而泡桐树蔸子再生力超强。原来窑厂那家伙叫阿太枞树蔸子就是因为她无儿无后啊!

那天下午放学后,阿槐照例在半路上接过阿太的挑子,挑着枞树蔸子去窑厂过秤。收柴师傅正要扯着喉咙喊“枞树蔸子来了”,阿槐把挑子一扔,冲到那人跟前,吼道:不许你再喊枞树蔸子

收柴师傅被阿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半天才缓过神来。说:她不是枞树蔸子,是么事?

阿槐喊道:她不是枞树蔸子,她是我阿太!

那人又问:阿太是什么?是你妈?是你婆(奶奶)?

阿槐一字一顿,说:阿太就是阿太,太阳的太

阿槐忽然想起今天回老家是临时起意,都没来得及跟老婆孩子打声招呼。

阿槐在窑厂闹过一回后,阿太的大名庞大惠又一次如雷贯耳了。阿太曾经说过,她的男人住进干校学习班那几年,她的名字也是被人经常提起,被人当做坏分子家属指指点点的,那时候她特别不愿意听到“庞大惠”这三个字。

但是现在不同了,庞大惠捡的孩子阿槐有出息,为她争得了名分!

阿太有时忍不住问阿槐:你真的那么在意枞树蔸子这个叫法?我自己都听到没感觉了。

阿槐说:阿太,你不是枞树蔸子,你有后人,你有我,我就是从你这个蔸子上长出来的树苗。

阿太笑了:算你有良心。阿太没白捡你回来。

阿槐跟老婆发了个语音微信:阿梅,对不起啊,忘了事先跟你商量,我这个双休日回老家,跟阿太一起过生日去了。

阿槐十八岁以前的每个生日,阿太都会炒一盘子花生。

农历七月是花生成熟的季节,每年的农历七月初六,阿槐的生日这一天往往是在暑假将尽新学期要来的时候。于是这一天也就成了阿太和阿槐一年一度的花生尝新的节日

阿太叫花生为落生。吃着熟落生,听阿太讲过去的事,是阿槐小时候过生日最温馨的时刻。

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生日,暑假快结束了。过完暑假,阿槐就要去外地读大学了。

那天阿太没讲过去的事,却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也不奇怪,第二天就是七夕嘛。讲到末了,阿太忽然感叹了一句:那织女最终没能够留在人间,大概是没吃过我炒的落生吧。落生落生,落地生根。她的根不在地上,当然要飞回天上去了。

阿槐听懂了阿太的意思:她希望阿槐别忘了自己的根。

阿梅回了微信:去就去吧,看阿太的事,你可以自主。回去后给阿太和马丫带个好。

阿梅是阿槐的大学同学,但她不是外地人。对于女朋友,阿槐心里就早有谱:不管自己在哪里安家,找的另一半必须是老家人,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根还在老家,也能经常回老家和阿太一起过日子。

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才弄明白,阿梅是马丫的表姐。马丫的妈就是马上塆马家老二媳妇的女儿,当年那个跟嫂子吵架不肯养婆婆的媳妇,她的女儿马丫并没有见样学样。马丫高中毕业后,回村里福利粉丝厂上班。后来粉丝厂倒闭了,马丫把厂子盘下来,办了个福利院,给村里孤寡老人养老。

马丫办福利院,阿槐阿梅给予了力所能及的资助。阿槐想到自己和阿梅远在上海,无法照顾阿太,希望阿太也住进马丫的福利院去。但是阿太不肯。

阿太总说:别人60岁做婆婆,可我那时候还在地里干活儿。到现在这身子还坚实着呢。

车窗外,天色渐暗。阿槐知道,快到站了。手机叮咚一响,屏幕亮了,是儿子小椿发来的语音:

爸爸坏,自己回老家都不带上我。

爸爸,问一声太奶奶好!

还有,回来时候带上太奶奶炒的熟落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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