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人们那么重视梅兰芳和周信芳?因为他们是不可抗拒的”
作为知识分子观众,我有两个要求:希望出大演员;希望出大评论家。
为什么人们那么重视梅兰芳和周信芳?因为他们是不可抗拒的。无论中外,无论懂戏或不懂戏、喜欢还是不喜欢戏,你只要看他们的戏,就还想看,看多了,不喜欢的也就喜欢了,这就是不可抗拒。
我在上海长大,周信芳的戏看了不少。后来在北大,看梅兰芳、谭富英的《御碑亭》,半夜排着队买票。有些情况,戏剧界圈里的人不一定知道,譬如,我的老师辈的教授们大部分都喜欢京戏,有些是搞西洋的,喜欢得很。钱穆在他写的书里也提到京戏,他说,那个时候他坐黄包车去学校教课,走在路上,听路旁商店里的无线电放京戏,那是最大的享受。
梅兰芳之《御碑亭》
已故的贺麟先生,他是西方哲学史和黑格尔哲学专家。他并不懂戏,但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他看过两遍。我说那里面谈表演谈得很细,他说,他读里面连贯的意思,在怎样做人、怎样做工作,以及如何体现传统文化上,对他有启发。
北大的教授,除了齐良骥(他是齐燕铭的堂弟,懂戏,会唱昆曲)外,像任华是搞古希腊哲学的,也会唱一些。有个姓杨的教授,他是校过叔本华的书,年轻时长期在国外,他特别喜欢京戏,能学两口杨小楼。还有个姓温的教授在美国16年,归国后研究古希腊,他后悔当年在北大没钱买票看戏。而现在又总是抱怨电台播放戏曲的时间太少。
有一位搞语言学的朋友,唱花脸,会武场,在干校时唱样板戏他是总指挥。但现在不看戏,电视里的戏也不看,他认为没有好演员。
现在的京戏演员不大讲究表演技巧,老戏迷也不大愿意看了。京剧要振兴就要出不能抗拒的大演员,使得你必须看。以前谁要是不知道梅兰芳,人家说你没文化。
梅兰芳、周信芳之《宝莲灯》
要出大评论家。五六十年代我们喜欢京戏,看在座各位的文章我们受益不浅。现在的戏剧界,理论批评不活跃,要有领衔的评论家。这出戏经他评了,人家就信服,这就能带动相当一大批知识分子观众,因为他们平常都要看文章么。
这方面的工作,戏曲界做得不如书法界。书法界是新起来的,现在搞得不错,他们的理论也很活跃。他们有一批人,大学里教书的,或者是做研究的,书协还有个研究部。他们的材料很丰富,他们从新的心理学、文艺学、文学批评,还有一些比较现代化一点的,如解释学、结构主义,用各种思路去理解传统书法艺术。当然也有一些问题,但这是一个起步。
他们也有争论,争论很激烈。曾经有中国的书法所谓抽象、具象之争。有人说是抽象艺术,其实不是,后来逐渐闹清楚了。我们中国根本就不大分抽象、具象。书法界有个计划,他们请了搞美学的人开了会,还请了搞文学的人开会,就怎么理解我们的书法座谈。据说,他们还要请搞心理学、社会学的谈谈。我们戏剧界的评论赶不上,包括研究梅、周的,好像没有太多有分量的东西。
周信芳演出《清风亭》与梅兰芳合影
要有专门的研究,有活跃的讨论,各方面协作,互相交流。演员不大愿意听我们讲,我们讲得太抽象。有一次也是讨论梅兰芳,讲着讲着就收到几个条子,说你要多讲梅兰芳。梅兰芳我讲不了太多,只能讲讲边边沿沿。演员不爱听,他们说,我们不懂理论,只知道演戏。这很好,但我们也要考虑观众,观众看戏是去理解你。怎么培养观众呢?当然首先得靠演员本身,然后还要看理论,靠评论去引导观众,提高观众的兴趣和理解力。
西方的艺术,我了解得很少,但像音乐界就有阿多诺这样的人,他是哲学家,又懂音乐,他把音乐带进哲学界,影响哲学。勋伯格的音乐很新,他12音系谁懂啊?也不悦耳。有些人帮他讲,阿多诺帮他讲,讲得有道理,人们慢慢觉得这是创新,同“新古典主义”不一样,这是比较成功的经验。当然音乐界本身也喜欢理论,也写一些文章。绘画界也一样,比如理解凡高,都是通过一些评论家、哲学家,如海德格尔等的介绍、讨论、研究,中国也有哲学家探讨他的画,读了这些文章,再去看凡高的作品,体会就不一样了。
扩大戏曲的影响,第一需要大演员,第二需要大评论家,你评了这个戏,我就放心了,你说好的,我要是不太懂,不能领略这出戏的好处,但我又相信你的评论比我强,于是我再去看,再去体会它,这就是评论家的威信。
(《中国戏剧》199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