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步先三〇、从气味阴阳谈单味药功用的对立与统一
提要
基于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这一命题，从气味阴阳入手分析药性，并借助阴阳范畴的聚散、阖辟、动静来说理，认为单味药作为阴阳对待的统一体，具有补泻、敛散、阖辟兼备等特征。试图通过这些讨论，减少认识药物性能的片面性，扩大选药组方的视野，解开一药既攻又补、能敛能散、涩中寓通、可升可降等诸多疑窦。从而启示只有注重药物的配伍，才能充分发挥“一药多用”之长。
1.“万物负阴而抱阳”的普遍意义
我国古代哲学家老子说过：“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斯论对中医学影响殊深。金代医家刘完素据此演绎：“万物皆以负阴抱阳而生，故孤阴不长，独阳不成。”反映到本草之学，中药品种何止万千，但无一例外的是，皆由天地阴阳二气相互作用而成，故其性能必具备阴阳的基本特征——既对立又统一。如此说来，药物的功用不是单一的，而补与泻、敛与散、涩与通、升与降等两个截然相反的效用，恰恰可见诸于一物之中。至于药物的寒性、温性、热性，不过是寒热的程度不同而已，绝对的“纯阴”、“纯阳”之物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惟有阴阳的运动、变化才是生生不息之源。这就是老子这一论断的普遍意义所在。
循此思路，我们在认识了一味药物的主要功用以后，不难找到与之相对应的、甚至相反的其他功用。忆及三十余年前，笔者曾闻一外科老中医云：“金银花用大剂量有补气之功。”初觉茫然，后细考典籍并证之临床实践，始信此言不虚。金银花长于清热解毒，补气之功何以得知？明代医家缪仲淳从其气味分析：金银花味甘性寒，“甘能益血，甘能和中，微寒即生气也。（1）”在解热毒中崇养生气，金银花之功用令人称奇，而缪氏从其气味阴阳作解，亦令人信服。气味阴阳是药物存在的某种状态，《素问·阴阳应象大论》：“阳化气，阴成形……阳为气，阴为味。”气味各有厚薄，所以又有阳中之阳、阳中之阴、阴中之阴、阴中之阳之分。药物的气味各具特点，“有一物一味者，一物三味者，一物一气者，一物二气者（2）”（王好古语）。反映了药物性能的千差万别，从此入手，可以帮助我们认识药物功用的多样性，解开一药既攻又补、能敛能散、涩中寓通、可升可降等诸多疑窦。无怪乎明代医家张景岳说：“用药之道无他也，惟在精其气味，识其阴阳。（3）”
2.由乌梅谈聚散之义
药之味酸者，一般具有收敛、固涩作用。乌梅一味，李时珍说它“所主诸病，皆取其酸收之义。（2）”迨至清代医家叶天士，对乌梅的功用别有领悟：“梅占先春，花发最早，得少阳生气，非酸敛之收药。（4）”那乌梅究竟何属？仍可从《临证指南医案》找到答案，原来叶氏常用它治疗肝木犯胃之症，赖其“酸泄肝阳（4）”。这一宝贵经验，后人沿用不衰。令人感兴趣的是，“泄”与“收”其义相反，叶氏的着眼点何在？
从乌梅的性味推敲，《本草纲目》称其“酸、温、平、涩”（2）。与今人所说的“酸、平”（5）略有不同。所谓性“温、平”，是指它“得木之全气”（2）。《白虎通》：“木味酸，东方万物之生，酸所以达之也。（6）”味酸虽能收敛，然其性升发，也就是叶氏所说的“得少阳生气”，所以酸味还有条达之功。须知“收”与“散”是辩证的统一，宋代寇宗奭：“坚之而后可以软，收之而后可以散”（2）。恰合阴阳聚散之理。清代医家周省吾说：“盖天地之化，不翕聚则不能发散。（7）”收之则气聚，是为常；气聚转而能散，是为变。若聚而不散则生机已息，而事物的意义正在这变化之中。乌梅“其味最酸”（2）翕聚之功胜；反之，其开泄之力亦强。现代药理研究证明，乌梅对胆囊有收缩作用，能促进胆汁分泌。今人尝用乌梅治疗胆石症，取其能利胆排石。这就印证了寇氏立言之精当。可见乌梅不仅有收敛的一面，还有开泄的一面。笔者试为叶氏的高论下一转语：“乌梅乃酸敛之泄药。”说它涩中寓通，庶几近之。
临证用乌梅，或取其“收”，或取其“泄”，全在医者灵活运用，如治疗痢疾，久痢、休息痢、暴痢，尽管见证虚实不一，用药有宜塞宜通之异，历代医家均有应用乌梅者，可以例证。《肘后方》治“久痢不止，肠垢已出”，用“乌梅肉二十个，水一盏，煎六分，食前分二服。（2）”肠垢积滞已去，痢久不已，乃大肠滑脱不禁所致，故用乌梅涩肠止痢。关于休息痢，《日华子本草》拟用乌梅与“建茶、干姜为丸服”（2）。《本草纲目拾遗》亦载此方，相信疗效可靠。休息痢往往虚实夹杂，此方以乌梅涩肠，配合建茶（即闽茶）、干姜消积化滞，深合休息痢虚中夹积之病机。暴痢属热属实居多，《千金方》以“乌梅丸”治之。此方以乌梅为主药，配合黄连组成。梅、连同用，旨在“酸苦泄热”。在泄热解毒中寓坚肠止痢之意。若拘泥乌梅酸收”一义，即不能畅达《千金》之旨趣。清代医家张璐评说此方：“近世医师每谓初痢后重未除，不可便用酸收，而《千金》用此以治暴痢，不致热毒上攻，全赖酸收之力。（8）”若果如斯言，收敛则邪热无以外达，势必养痈为患，张氏此解，实千虑之一失。据现代药理研究，乌梅有显著的抗菌作用，对大肠杆菌、痢疾杆菌等皆有抑制作用。从另一侧面证明《千金》之经验弥足珍贵。
3.由诃子识阖辟之机
诃子一味，现代一般归于“收敛药”之范畴。据诸家本草记载，它既能涩肠固脱，“止肠澼久泄”（2），又能化食开胃，“下宿食”；（2）既能“敛肺降火”（2），“治肺气喘急”（2）；又能“消痰下气”（2），“破胸膈结气”。（2）可谓能通能塞，既收敛，又泄降。何以理解它的这些功用，又何以用其所长，殊足发人深思。
诃子这种看似相反的两类作用，依然可以从其性味窥见端倪。诃子“苦、温”（2），苏珣称其“酸、涩、温”（2），王好古说它“苦重酸轻，味厚，阴也，降也”（2）。因其性温味苦，故能开能泄；味酸且涩，故能收能敛。开泄意在“辟”，收敛意在“阖”，一味诃子深具阖辟之意。《易·系辞上》：“一阖一辟谓之变。”阖辟与阴阳变化、气机出入息息相关。如同阴阳不可相离一样，“阖”与“辟”亦不可分，阖中必有辟，辟中必有阖。药物的功用大别之，有的利于“阖”，有的利于“辟”，仅此而已。根据现代药理研究，有人报告诃子“除含鞣质外，还含有致泻成分，故先致泻而后收敛。（5）”验证了前人关于诃子“苦重酸轻”、泄降过于酸收之说。
药物的生用、熟用，功用各别。清代医家柯韵伯说：“凡草木之性，生者凉，而熟者则温；熟者补，而生者则泻。（6）”若以生熟论阴阳，则生者属阴，炮炙后熟者属阳。诃子生用清肺下气之功胜，熟用温胃固肠之功优。前人有用诃子一枚含服，治“一切气疾，宿食不消”（2）。而《千金方》之“黎勒丸”，系以诃子一味为末，蜜丸如梧子大，“治气满闭塞，不能食，喘息”。方后注云：“食服三丸……得利即止。（8）”可见诃子生用取其“泄降”之义。至于张仲景《金匮要略》治“气利”之“诃黎勒散”，系以煨诃子十枚，作散剂，粥饮和，顿服。“气利”乃气陷肠滑之候，诃子用煨熟者，取其“收敛”之义。在历代医家中，刘河间对诃子应用独具匠心，值得师法。刘氏往往生熟并用，有阖辟相济之意。如《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之“诃子散”（9），治疗腹泻已久，腹痛渐已，泻下渐少之症，系以诃子为主药，配合木香、黄连、甘草组成，方中所用之诃子为“半生半熟”，在固摄中寓消积化食之意，吻合久泻虚中夹滞之病机。《宣明论方》治疗失音之“诃子汤”（9），系以诃子配合桔梗、甘草组成，方中所用之诃子为“半炮、半生”。失音多与肺攸关，治肺宜阖辟得宜，过敛则邪不易出，过散则气易于耗，诃子生熟并用，可谓清肃兼施，对痰热郁肺之失音用之尤验。
4.由白芍悟动静相因
白芍一味，《本经》称其味苦、性平，《别录》称其味酸、性微寒，由此引发了白芍“苦平开泄”与“酸寒收敛”之争。说它“苦平开泄”，如清代医家张隐庵谓：“芍药气味苦平，苦走血，故为血分之药；苦下泄，故《本经》主邪气腹痛，除血痹，破坚积寒热。因其破泄，故《太阴篇》云：太阴为病，脉弱，其人续自便利，设当行大黄、芍药者，宜减之，以其人胃气弱，易动故也。今人咸云：芍药主酸敛，而不知有大黄之功能。（10）”邹澍在《本经疏证》中，说白芍能“破阴凝，布阳和”。进而认为桂枝汤中白芍与桂枝相伍，“一破阴，一通阳”，服桂枝汤后“得微似有汗，诸症遂止，此实和阴布阳之功，断断非酸收止汗之谓也”（11）。邹氏此说，影响颇深，特别受到近世一些经方家的推崇。然而，白芍“酸寒收敛”亦言之凿凿，例如陈无己说：“芍药之酸，敛津液而益营血，收阴气而泄邪热。（12）”黄宫绣亦说，白芍“味酸微寒无毒”，能“敛肝之液，收肝之气”（12）。至于明清以来的温病学家，运用白芍“养阴”、“柔肝”者不知凡几，疗效亦历历可稽。
白芍是“补”抑“泻”，是“敛”或“泄”，几成医林一桩公案。近代名医章次公说：“自宋元而后，上工大师之论芍药，莫不以为酸寒收敛……拙巢先生（曹颖甫）根据《本经》，独以为苦平开泄，殊有卓见。（13）”曹氏为近代经方大家，他的观点颇具一定的代表性。为了弄清白芍的性味，曹氏曾取白芍亲尝之，谓“白芍味甘微苦，赤芍则甚苦，可见《本经》苦平之解甚为的当。予谓苦者善泄，能通血络之瘀。（14）”无独有偶，笔者曾闻江苏某地一戈姓名医，对仲景之学研究颇深，亦尊崇《本经》白芍“苦平”之说，惟其认为白芍由苦变酸，是在加工成饮片的过程中用水浸泡之故，所以戈氏凡用白芍，在书写方笺时必加注“整枝干杵”四字，以为只有这样，方不失仲景之原意。
要解开白芍性能的纷争，不妨借助气味阴阳进行分析，《别录》说白芍“酸寒”，性寒可以益阴，味酸能敛能泄，且酸入肝，故白芍具养阴柔肝、敛阴泄热之功。但不仅如此，邹澍说：“芍药十月生芽，三月放花，破阴寒凝冱而出，乘阳气全盛而荣。（11）”《本经》说它性平，《别录》说它味酸，是说它还具升发之性。味苦固然可泄，但其性升发，所以李东垣说它“可升可降”（2）。动静升降是阴阳运动的具体方式，说白芍养阴柔肝，是强调它“静”的一面，然而阴阳互根，动静相因，动极则静，静极则动。静中寓动，始有生机。说白芍“开泄”，正表明它还有“动”的一面，《素问·天元纪大论》：“动静相召，上下相临，阴阳相错，而变由生也。”“酸敛”与“开泄”成对待，尽可统一于一物之中。可见《别录》说白芍“酸寒”，正补充了《本经》的不足，把二者结合起来，方能大致概括白芍能敛能泄、可升可降之特性。
白芍随证应用，取意各别。张仲景《伤寒论》之“芍药甘草汤”，治“伤寒脉浮，自汗出，小便数，心烦，微恶寒，脚挛急”者，并可用于气血不和之腹痛。白芍酸收苦泄，得甘草之甘，酸甘相合，既能化生阴血，又能抑肝扶脾，其苦泄，有助于行营气。此方补中寓通，着眼于“和”，取和营缓急、和中缓痛之意。《金匮要略》之“枳实芍药散”，治妇人“产后腹痛，烦满不得卧”者。方以炒枳实、芍药等分作散剂，用麦粥送服。症系气结血凝，枳实味苦性寒，与芍药相伍，苦泄入营，能化营中瘀滞；苦酸泄热，瘀结之热可除。瘀行热散，腹痛、烦满可除。用麦粥者，顾护正气之意。笔者尝以炒枳实与白芍相伍，作煎剂，治疗脘痛兼腹胀便秘者，多能应手，益信“枳实芍药散”用芍药，主要取“开泄”之意。
5.结语
综上所述，从药物的气味阴阳入手，借助于阴阳范畴的聚散、阖辟、动静作分析，认识到单味药作为阴阳对待的统一体，具有补泻、敛散、阖辟兼备等特征。这不仅有助于我们减少认识的片面性，领悟正反两个方面的药性，还能扩大选药组方的视野。如祛邪药，每寓扶正之意；收敛药，可作开泄之用；柔养药，亦具破坚散结之功。其间之变化，在于物尤在于人。我们大可不必为中药的一般分类所囿，而尽显“一药多用”之长。须知中药性味的不“纯”，是它区别于化学合成药物的一个重要标志，显示了中药的不可替代性。前人指出的中药具有一物一味、三味，一气、二气等气味相兼的状况，正是药物功用多样性的客观基础所在，也为历代医家借助药物的配伍，于某药或取其气，或取其味，或气味兼取，从而展现无穷的变化提供了广阔的思维空间。然而，认识岂有止境，实践永无穷期。我们应从前人的经验与智慧中获得启示，努力体察物性，进一步探索配伍的奥妙，把药物潜在的性能尽可能发挥出来，对于提高临床疗效将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