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棣:乱弹京剧须生流派
我本一介书生,对音乐完全外行,若是论到京剧,则几乎到了不辨皮黄的地步。一段唱,不等到听见一两句过门或是几句唱词的完整伴奏,就报不上来究竟是西皮还是二黄。之所以想要来乱扯几句关于京剧须生流派的问题,实在是由于平日里看闲书时积累下来的疑问和不满。
先说疑问,近日阅读有关谭鑫培首创的谭派唱腔在其身后由言菊朋和余叔岩分别继承发展为言派和余派的文章时,书里头都称余叔岩的唱法为“新谭派”而把言菊朋的叫做“老谭派”。而当我聆听余、言二位的录音时分明感觉余派离谭派近而言派距谭派远(包括菊朋所谓早期录制于1920年代的唱片),怎么会新派比老派更接近原始起点呢?很多人论及言派唱腔的特别甚至怪异时都说到这和言菊朋后来嗓音不好有关,说他是根据自身嗓音条件来变化改换了谭派而创立言派的。可是任何录音里的菊朋唱段都会让人听得出来他那忽高忽低的音调变化以及尖尖的嗓门,这和其他所谓嗓音不好的演员如麒麟童周信芳等人那一类沙哑的喉咙是完全不同的。嗓音坏掉的言菊朋怎么会越唱越尖呢?
再说不满,大量关于这几位演员及其流派的介绍分析都缺乏触及音乐本身的比较研究,甚至关于中国戏剧研究的总体成果也特别缺少对音乐的直感分析,许多专业研究人员如余秋雨以及徐城北等人也都是偏重于分析介绍剧本剧情和演出状况与效果。其他真正触到音乐特色的评论也多数落入两个套路,一是尽量用优美文字来形容各派的艺术区分,专靠形容词的不同来让读者自己揣摩其音乐特色的变化,二是只用具体唱段来形容描绘,仅说出是快板还是慢板、是西皮还是二黄、以及唱词本身或其变化,到此为止而鲜有深入。
典型的评论大致都是以下这样:一)有人评论说:“马连良飘逸恬淡,谭富英洒脱酣畅,杨宝森深沉醇厚,奚啸伯细腻隽永(见《谭鑫培》,李仲明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二)如徐慕云在《梨园外纪》(三联书店2006年版)中描绘他替老旦龚云甫灌制的唱片《骂曹》中,“数十句念白之后,复接唱‘二黄’、‘快板’十余句,而最精彩者即于‘欲使吾儿归你掌,这曹贼,你妄想痴心尔就枉费心肠’之贼字下忽使一嘎调,洵属精警异常”。每每见此二类议论,我都会有一种隔靴搔痒的不畅,无法具体把握各流派特色的音乐实质。
带着以上的疑问和不满,我试图以下面的全新方式来“乱弹”一下京剧须生流派:
首先还是从言菊朋和余叔岩对谭鑫培的继承发展说起。谭鑫培逝世时,他的儿子谭小培只能用一种简约的方式大致继承谭派的基本特色,而担负不起谭派掌门人的重任,于是才会有言、余二位脱颖而出,唱响了“老谭派”和“新谭派”。这里面除去演员基本功力的差别,主要还在于每个人对谭派唱腔特质的领悟和把握。也就是说,首先在于你对谭派特征的理解,尤其是要放到与谭派对应的、过去以往的和同一时期的其他须生流派中去比较鉴别才能够定性把握。与其他流派的黄钟大吕式的高拔腔调相比,谭鑫培的谭派显得特别悠扬委婉,流畅华丽。
对比谭鑫培、言菊朋、和余叔岩的唱腔录音,我发现余派主要彰显的是悠扬流畅的一面,而言派发挥的则是委婉华丽的地方。甚至可以用唐诗与宋词的分别来区分二者之不同。经过余派的演绎,谭派唱腔更加广为流传,无论你是店主还是伙计,人人都可以哼上一段。也就是说,余叔岩抓准了谭派的主旋律及其大的方面的一些特征,不仅得到听众广泛认可,还促进大伙儿跟着学唱。而言菊朋则留意发挥了谭派中许多细枝末节、独到技巧,渲染出一股独特的谭派韵味,人人认可、声声叫绝,却又无人可以模仿学唱。就好像俗语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诌,听了余派的唱腔,人人都会迷迷糊糊胡乱跟着绕两句。而辞令曲牌则千变万化各有各的规矩方圆,即使熟读很多也难于下笔重填。所以唱来唱去,言派几乎绝迹。
到了谭小培的儿子谭富英这一代,由于祖父执意把他送去富连成社科班毕业,终于擎起了谭派的掌门旗。可是由于他自身的绝好嗓音条件以及其他同辈或是先辈同台的各路须生流派的生存现状,重新振兴后的谭门谭派与其祖父谭鑫培创立的谭派在众多须生流派中的方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时下的各派须生,大致都是由谭派到余派幻化而来,马连良、杨宝森、奚啸伯,还有前辈的周信芳,个个都是根据自身的嗓音条件在韵味上面狠下功夫,而绝不叫板高腔,硬拼硬撞。因此,高亮爽朗反而成了此后谭派的特色。如果说,谭鑫培的谭是相对于黄钟大吕的圆润委婉,那么谭富英的谭则迥然代表着高亢激越。
可是激越也好,雅韵也罢,岁月荏苒,时不再来。以谭鑫培为代表的、以须生为表演主体的、以慈禧太后为最高欣赏对象的京剧艺术,终于走到了历史的下一个十字街口,随着市场商业化的运作以及食色为先的普遍人性,京剧舞台逐步过渡到以旦角为首的表演方式,而且连占据舞台中心的梅、程、尚、荀这四大名旦,其后继传人也多改为坤伶而非男旦。当言菊朋组织言家班登台献艺时,女儿言慧珠比老父卖座的局面也时有发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崛起于十里洋场上海的女子越剧,也是顺应这一大的历史潮流而动的幸运产儿,以青年男女爱情故事为主打产品。从此,以听戏为主的戏园文化也转变得更为注意视觉效果,就连言菊朋的儿子言少朋执意要学马派而搬出来的理由之一也是马连良在舞台上的潇洒,特别包括其视觉上的审美价值,甚至当面对其父亲直言马连良的服装如何漂亮整洁而乃父的是如何陈旧落拓。明白了这一切与时俱进的道理,让我们再回过头来静心聆听远去的京剧须生各大流派的艺术绝响吧。
2009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