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删除的母亲
文/ 丁叔
来聊一本书《回归故里》,也聊聊母亲。
阿莫多瓦《关于我母亲的一切》
在阿城的小说《棋王》里,主角王一生是个棋呆子,除了神乎其技的棋艺,他几乎是个格格不入的废人,在书中有一个段落非常打动我。
王一生回忆起去世前的母亲——“妈要走了,一辈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只捡人家的牙刷把,给你磨了一副棋。”母亲一点点打磨的棋子赛象牙般光洁,可上头没字儿。他妈妈说,“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妈疼你好下棋。”
母亲对儿子的爱意如此稚拙,小心翼翼地守护这个不成器孩子的梦想,作为临终前最后的遗产,这场面令人动容。
徐克导演的《棋王》,梁家辉不仅是主演,还参与了编剧
想到这档事时我正在读一本名叫《回归故里》的书,来自法国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他也是《福柯传》的作者。书中他说了同样感人的一句话:母亲从早到晚给我烹制土豆和牛奶,好让我可以坐在阶梯教室里听老师讲柏拉图。
这里面包含着一种近乎无奈的隔阂感,迪迪埃出身于法国平民阶层且是一个同性恋身份的“少数群体”成员,他通过“回归故里”参加父亲葬礼这个契机,试图解释一个自己从不愿面对的问题:一个人在建立自我身份时如何抛弃了某些先天烙印的东西。
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Didier Eribon),1953年出生
当一个人在实现自我,达成了某种程度上阶级越迁的改善时,他其实是在本能的抛弃自己原生质的身份,他的阶级、家乡、父母,这其中甚至包含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羞涩的身份根性烙印。
于是我们看到很多年轻朋友再也无法面对童年的亲子关系,与父母在社会看法、社交形式、婚恋态度上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为了融入现代化,把自己的专业、生活态度、对未来的期望投射到大城市,他们远离家乡一去不返。
这是自我建设的问题,也是社会发展和原生家庭冲突的问题。我们有多久没和父母好好交流过了?被删除的母亲和消失的父亲已经不再成为我们生活的重心。在聊这个话题前我想先聊聊自己的母亲。
石川啄木有一首俳句写母亲,石川的欲言又止让他所传达的母子之情在留白中回荡。
玩耍着背了母亲
觉得太轻了,哭了起来
没有走上三步。
去年夏天,我妈用小盆栽种植了柿子,看到这个情景我也写了一首俳句:
母亲种的小柿子
阳台盆栽里
一如从前的我
原田真人导演《记我的母亲》,役所广司、树木希林主演,是我很喜欢的一部母子关系题材电影,改编自井上靖的小说
我妈是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勤劳、善良,也有小市民的局限性和中老年的保守观念。回想起来她在一些方面给我的影响很大,很多时候会有我意想不到的观念输出。
就在前一阵子,她突然说王阳明很厉害,早在孔子之前就周游列国了。她肯定并不知晓王阳明是谁,不出意外的话包括我在内的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了解。在她的“道听途说”中王阳明是个和孔子类似的思想家。她无法辨别明朝的王阳明不可能比春秋时期的孔子还早,在她并无体系的知识框架里,时空发生了错乱。
小津安二郎一生未婚,一直和母亲生活,在母亲去世不久后他也离开了人世
小时候母亲会和我提及一些名人,我能记得的有十几岁留学的邓小平、名妓赛金花,谈到鲁迅,不止是祥林嫂和阿Q,她会提到鲁迅对女性身体的态度从不猎奇,而是报之以自然平常心。
这应该是出自《而已集·小杂感》那段针砭中国人性观念的话“一见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她并不知道出处,但可以促成她形成影响自己的观点。这是文化的力量所在,会潜移默化的深透在文化水平并不高的父母辈身上。
冈田茉莉子、松田优作、中山乔主演《人证》,改编自森村诚一反映战后日本社会的悬疑小说《人间的证明》
《人证》是小时候母亲就给我讲过的电影,二战后的日本女人被美国黑人大兵强暴,生下黑皮肤的孩子。多年后女人成名于服装设计界,面对来寻母的儿子,为了保全名誉她用刀子刺向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我妈为什么对这个故事印象深刻呢,她并不知道美国占领军对战后日本的影响,这种影响导致了人伦惨剧的发生,我想我妈看重的是母爱的挣扎困境。
同时我也和她讲过今村昌平的《楢山节考》,古村落里遗弃父母习俗的悲剧故事,她恰好也知道这个传说。我们在各自分享一种亲子关系的极端状态。
今村昌平《楢山节考》
母亲不知道《人证》的主演是冈田茉莉子,但她会跟我提到不少日本明星,高仓健、山口百惠、三浦友和、栗原小卷。这种交流其实有一种时代社会印记在里面,那是她所身处的七八十年代,中日建交和译制片的引进,影响了年轻时的六零后。
“金童玉女”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
她还会提到周璇、秦怡、龚雪、刘晓庆这些老明星。倪萍和陈凯歌的陈年往事、徐帆和王志文的八卦绯闻她都知道,那是《红楼梦》、《西游记》、《渴望》热映的年代。
在我的脑海里父母生活的时代总好像是灰色的,黑白电影般的世界,人们穿着素色的“的确良”衣服(涤纶),几家人围着看黑白电视。我们太在乎自己的时代了,很少想到父母也有他们的年代,也会买松下录音机听邓丽君、费翔、凯利·金的萨克斯风、理查德·布莱曼的钢琴,看王朔《过把瘾》这样的都市爱情片。
1994年《大众电影》杂志中的王志文,以《过把瘾》火遍中国,被王朔称为“纵横京沪两地,兼收两地风韵,人中之丹”
尽管如此,对于当今的时代她还是个初学者。记得我大学时她会参与进QQ时代,使用QQ空间记录生活,很奇怪明明学龄前是她教我的拼音,但那时她已经不会使用拼音键盘了。接着她和我们一样学习使用蓝牙、Wi-Fi,如何乘地铁,网络购物。
起初,她会分不清微信的聊界面和朋友圈的差别。前阵子她在抖音上买了一本叫《大运河漂来紫禁城》的书,因为对运河促进南北交流,把原材料、珍宝运送到北京建造故宫很感兴趣。
所幸在我的家庭里和母亲还是可以交流的,据我观察很多家庭并不是这样。但即使如此,我和她的交流还是慢慢少了起来,成年人“突然的自我”总让我在工作外局限自己的世界里。
尽管我们自以为的知识、眼界、专业技能早已超过了他们。但父母辈其实具备了很多我们并不会的技能。我赞叹于ins上的精致生活但不知道如何去使用酵母醒面、用大蒜去生发蒜苗;我关注所谓的平等自由社会议题,但不会去分装调料瓶或去在意厨房角落的安排;我看书、听歌、从网络渠道去接触世界,而不会从父母所期望的社会、家庭、婚恋角度去融入世界。
和父母的交流缺失并不是他们落后于时代,而是我缺席于生活。
说回到我想聊的这本书《回归故里》,迪迪埃·埃里蓬是个平民阶层出身的哲学家、左派托洛茨基主义者、同性恋者。他面对的困惑是必须去确立一个知识分子的主要身份,代价就是抛弃其余的,与此同时也就抛弃了乡土、父母——“我必须将自己塑造为其中一个角色,来对抗另外一个。”
在书中他从家庭关系、社会阶级和作者本人同性恋身份属性这三方面剖析自身。这给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角度,来说说前两点。
迪迪埃小时候在学会英语后曾给母亲朗读了一首英文诗,但这引发了母亲的暴怒,她认为这是对自己不会英语的侮辱。从选择改变自身命运起,他就不可避免的与父母辈阶层走向无可挽回的“决裂”。
他的父亲“安于自己工人阶级的身份,这带给他无数的羞辱,并让他的生活局限得可怜。”决定这种原生烙印的因素就是“他们所生活的时代以及社会区域,决定了他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了解世界的方式,以及他和世界的关系。”
当他的父亲看到迪迪埃出现在电视中时竟然不由自主的哭了起来,这是帕慕克说过“现代性的代价就是父亲走失”意向的一个例证。父母暴戾乖张的一面在被时间淘汰的衰老来临时变得无可奈可。
电影《初学者》中男主角在父亲弥留之际得知他的同性恋身份,并因此隐瞒了半个世纪
迪迪埃的自我反省也是对知识分子群体的一种自我批判——当“共同生存”的话题取代了阶级关系的话题;“个体责任”的话题取代了社会对于个人命运影响的话题”。——知识分子太过于高屋建瓴而不是脚踩泥土。
迪迪埃本人青年时代是受到1968年“五月风暴”影响的共产主义、托洛茨基主义“左派”,借由对父母平民阶级的观察,他回溯了70年代法国的民意动向和时代潮流。
《再见列宁》中,为了不让东德遗老的母亲失望,儿子制造了社会主义还在柏林的假象
和他的父母一样的法国大众受到70年代“法国人民阵线”的极右民主主义思潮影响(中国和西方的左右派定义是相反的)。这种思潮迎合了法国底层人民渴望国人优先、排斥移民(北非)的切身利益。他的母亲通过对移民的厌恶达成了“贬低他人,为自己建立一种有价值的形象的方式,这是一种让自己感到自己存在的方式。”
因为一个人的社会阶级地位不足以让他认清自己的阶级倾向,因此迪迪埃提出了一个深刻的论断——“这就是为什么满足于宣扬、反复强调所有人先天“平等”的“民主”思想从任何角度看都不是一种解放的思想,因为它从不反思这些理念的形成方式。”
“五月风暴”下的法国,社会主义红旗漫卷在欧洲
他因此洞察了自己渴望实现自我的根源性问题,成为一个知识分子,而不是无智识的平民阶层,其实是他对自身家庭、阶级的一种摆脱,——“我年轻时的马克思主义倾向便是我抹去社会身份的途径:我颂扬“工人阶级”,借此在更大程度上远离真实的工人阶级。”
在自己和父母的种种关系中,会发现人是多重身份的,作为法国平民的父母一会投票给左派、一会给右派,迪迪埃本人也是既要面对自己是知识分子的这份责任感,又要反思他根性上所拒绝的平民身份。
《回归故里》最终给了我一个启示:人们本身有多重属性的自我身份,很多时候社会只承认一个身份,或我们只愿意面对自己的单一身份,甚至有时候人会羞于自己的血缘、地缘出身。“我们并不是无中生有地创造了自己的身份:社会秩序强加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在此基础上,通过漫长而耐心的努力,塑造了自己的身份。”
尽管这个启示给了我们“要做自己”的鼓励,但言之深处还有弦外之音的反省——我们关注大命题太多了,关注自我太多了,关注“现代”太多了,反而对父母关注过少,而他们所代表的大众正是连接过往年代,组成当下时代、社会的最基本的单元、最真实的血肉符号。
这个世界并不只是由高概念的自由、平等、富足的物质和基于此的精神追求组成的,也不只是超级都市和赛博网络的耀眼霓虹组成,是一个个精确到山区、平原、河流区域内的县市、村落,一群成长于上世纪的工人、农民、个体经营者的父母组成的单元世界。在他们的基因里流淌着往昔时代的印记,他们在衰老面前也正试图窥探如今的世界。
写到此处,我不免有些羞愧和遗憾。我们都曾经是母亲盆栽里的小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