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甘南】散文|心殇|毛月玲
心殇
一
在天亮还未亮的时,远处天空显出鱼肚白色,一阵阵寒气袭来,她抱紧怀抱中的孩子,加快了去县城医院的脚步。
孩子苍白的脸在怀中像是睡着了一般,柔软的小小的身体乖顺的卧在她的怀中,开始还能皱皱眉,现在没一点表情,她心慌的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了,心一阵阵抽疼,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捏住了心脏,时狂跳时窒息。
“孩子你要坚持住,阿妈引你去看医生,你要坚持啊孩子”她一路上呢喃像念嘛呢 ,不好的预感沉沉的压在心底。
今天要去县城看病,昨晚她给儿子洗了本来乱蓬蓬的头发和平时满是油黑的脸,这次儿子乘乘的任凭她搓洗,平时他是不让她给他洗头,脸也是不洗,为这她平时没少骂他。
他总是顶着一头刺猬般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脸,再露出恶狠狠的表情,庄子里的娃娃们一般不敢惹他。
那次小妹哭着跑回来,是被庄子里的二狗打了。
小妹哭着比划说:“哥哥,二狗打我了”
哑巴哥哥一听,眼睛一瞪立马就去找二狗。
二狗家条件比较好,优越感强,属于孩子们中的小霸王龙。
哑巴一般是你不惹我我不惹人,要是谁胆敢惹弟弟妹妹,那他会拿命来豁的。
二狗有个护短的老娘,庄里人都惹不起。
哑巴找到二狗时二狗鼻孔朝天,小手插腰的在大场等他。
那个年代没有计划生育,一家生七八个十个孩子很正常。
在日子贫困,医疗落后的岁月,成活的孩子很少,有时候能活下来五六个孩子,有时能活下来四五个孩子,有时是能活二三个孩子,谁家夭折个把娃都很正常,平常的感冒拉肚都会要掉一个人的命。
庄子里大多数的娃娃们都没衣服穿,光着屁股在庄子里玩耍,跑的娃娃们多了也习以为常。
常常饿肚子的原因,大都瘦弱的身体看起来瘦瘦小小,如果命大不出意外到七八岁时才能轮到哥哥姐姐们穿的旧衣服,看热闹的娃娃们光着屁股在大场里跑来跑去。
二狗见哑巴来, 挑衅的看着气势汹汹的哑巴。
哑巴哥哥怪叫着扑上去就朝二狗一脚。
二狗也朝哑巴哥哥一脚。
哑巴哥哥一个扫膛腿把二狗踢翻在地。
哑巴哥哥迅速的骑在二狗身上,二狗也不示弱,揪住哑巴的头发,两人在土地上打的翻来滚去,最终还是拼命三郎般的哑巴哥哥取胜,二狗认输。
哑巴哥哥脸上挂了彩,头发被揪掉了一络,手也被二狗咬了一口,很惨的样子。
二狗被揍的更惨,鼻青脸肿,牙都掉了一颗,本来圆脸都成猪头了。
哑巴哥哥手插腰昂首仰天大笑“哈哈哈大笑,笑话,我哑巴的弟妹我看谁敢惹。
不过他的笑只能像是哇哇啦啦的怪叫,没人能懂。
傍晚二狗的阿妈领二狗来上门直嚷:“有人养没人教的野孩子”……
什么话难听骂什么
哑巴隔着门缝悄悄见阿妈呜咽的哭声,愤怒的跑进灶房,拿起菜刀像风一样拼命的冲向二狗的阿妈。
朦胧的夜色中二狗妈没注意,哑巴朝二狗妈腿上狠狠一刀。
二狗妈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哑巴小小的身躯提着菜刀站在门前,恶狠狠的看着,像一个小小的门神。
还好哑巴人小力气小,又是冬天二狗妈穿的稍微厚,只伤了皮,流了一点血,但也吓坏了二狗妈,被人搀扶着一一瘸一拐的走了。
从那以后庄子里娃们被哑巴的凶狠和不要命吓住了,大人也常说:“哑巴是狼崽子,狠着那,以后少惹”……
她给哑巴 洗过头,头发有点长,凌乱柔软的披在头上,平时被汗水和尘土掩盖的小脸也透出白晰的皮肤这是她的大儿子,长的漂亮随她,黑黑的眼睛如装着满天星晨,可惜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她晚上才从几个孩子的口中知道,哑巴儿子常常趁她干活不再把自已的吃的分给弟弟妹妹。
这几天哑巴肚子好饿,发现牛粪里有牛没消化的小豆,偷偷捡来洗洗吃了,也许没洗干净开始闹肚子了。
她又难过又心疼,眼泪像滚豆子,在靠劳力争工分解决温饱的年代,她一个弱女子太难了,连累孩子们受苦。
二
前年, 她第五个孩子刚几个月时,一道惊天霹雳从天而降,她男人和男人的哥哥在给队里挖土时,突然整个山坡下滑被压在下面没能跑出来。
一家的天塌下来,连惊带吓她的奶水干了,她抱着没奶整天饿的嚎哭的孩子泪珠涟涟。
比她大几岁的大嫂,挺着个即将临盆的大肚子故做镇定。
因大几岁便是是大嫂,强装镇定劝她,劝着劝着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抱头痛哭。
哑巴稍微懂事了,也悄悄的掉泪,用手轻轻擦她像泉涌的眼泪,拍自己弱小的胸膛,比画着,意思是自己长大了。
现在想来自从男人死后哑巴就不洗头发不洗脸了。
他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们。
后来她们虽挺过来了,襁褓中的孩子却因一场感冒而走了,还来不及叫一声阿妈。
孩子刚走,大嫂又开始生了,孩子是生下来了,可大嫂却因大出血而亡了。
咽气时大嫂双眼不舍的看着扒在门口吓得不敢进来的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双手拉着她的手哽哽咽咽的说:“孩子,孩子”
嫂嫂紧紧握着她的手,咽不下最后一口气,直着脖子,满眼希冀,等她点头。
她说:“嫂子,你走吧,我会拉扯大三个孩子,有我的孩子吃的就会有他们一口,你放心”
听到她的承诺,嫂子眼睛里滚出一串泪珠,脖子一软,瘫了下去,抓着她的手也滑下去了。
她紧紧抱着嫂子的尸身目眦欲裂仰天干嚎,“老天,老天你睁睁眼睛,你睁睁眼睛,你睁眼看看,这让我们怎么活,怎么活啊”……
撕心裂肺哭声响在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黑漆漆如墨的夜晚,在寂静的村庄传出很远,那怎么是哭声,那是无泪的干嚎,像狼的嚎叫,叫人毛骨怵然,肝肠寸断……
嫂嫂走了,襁褓中的孩子依然没能活过来。
嫂嫂的两个孩子也成了她的孩子,她成了六个孩子的母亲。
三
晚上时哑巴儿子还能睁眼看她,眼中满是渴慕,柔弱,他不能说话,可眼神流出的光天知道他有多依恋母亲的怀抱,撕去蛮横的外衣,柔弱的对阿妈咧嘴笑,可是疼痛又使他明亮的眼眸黯淡下去,皱起了和母亲一样好看的眉。
干裂的唇起了一层皮一层血痂,她只能不停的用小勺给儿喂水,他用手抓住她的衣襟,一晚上不放,她也一晚上没睡,也顾不得一天碾场几乎累成狗的身体。
几个孩子围着哑巴哥哥,也静悄悄的不敢大声说话。
只有小妹抓着哑巴哥哥的手说:“哥哥我给你跳舞,给你唱歌,你不要叫妈妈抱,不要疼,起来和我们玩好不好”
他只能虚弱的摇头,兄妹们第一次见平时坚强的哥哥如此虚弱,还是吓坏了。
四
她抱着儿子心焦的好不容易等到西边天际启明星闪烁,就动身去县城医院。
嗓子干的像要冒出烟来,寂静空旷的山野土路上除沙沙沙怱忙的脚步声再就是她呯呯呯的心跳声,她觉得愧对这个儿子,儿子连个真经名字都没,大家都叫他小哑巴。
她觉得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抱过孩子,也许是从断奶之后就没有好好认真的抱过这个儿子,频繁的怀孕生育还有永远也忙不完的农业社里的农活,每天几乎都来不及认真仔细看孩子们。
儿子啥时候长大了,七岁,八岁,今年十一岁,她几乎想不起儿子是怎么这么大了。
只是 不知不觉中她已习惯依靠这个还是孩子,却一直装大人很坚强的儿子,虽然他不能说话,但聪明的他最懂她,总是替她照顾好弟弟妹妹,总是笑着,从来不见他流泪,那怕是和别的孩子打架头破流血也不会掉泪。
孩子前天就不舒服,一直拉肚子。
昨天早上她在大场里找到队长,拘谨的说:“孩子昨天都拉肚子了,我想去看大夫。”
队长有点痴肥的脸上有像鱼泡般的眼睛暧昧的看着她说:“现在正是碾场的时节,你看你能走脱?再说今天也有点迟,明天早早去吧。”
她不敢反驳,虽心里火烧火燎,迟疑了下又踌躇的说:“能不能从队里借点钱给我,我给娃看病没钱”她局促不安的拧着满是裂口的手。
队长背着手,挺了挺不算健壮但富态的胸,慢条斯理的踱了两步,走的离她近了点,队长能清楚的看清那如羽的睫毛。
初升的太阳照在有点白霜的大地上,把队长和她的影子拉的很长,队长臃肿的身体也好似修长了许多。
金色的阳光轻轻披洒在她的身上,破衣烂衫遮不住她健壮修长的身体,轻皱着如远山的眉,抿着苍白的唇略显倔强,漂亮但有点失神的眼睛焦灼又期待的望着队长,长长略卷的睫毛忽扇了一下,队长的心哧嗵的随着如羽睫毛的扇动而跳个不停。
队长看了看努力挺直脊背站在面前的女人心中暗暗叹息“唉,苦命的女人”。
这个藏族姑娘, 记得刚嫁来的她漂亮如花的脸上星星般明亮的眼眸,鲜艳欲滴的红唇,如杜鹃般的笑声总是激起男人们心中的涟漪,热情豪爽爱帮助人的她也是女人们心中的好知已好姐妹。
现在是六个孩子的寡妇依旧动人,还是这么漂亮,虽失去了刚嫁到这里时的明丽和红润,变的苍白和憔悴,生活的苦难在她脸上添了皱纹,使她变的沧桑。
岁月的痕迹还是掩不住她曾有的韶华,一层层褪去了她少女的娇傲和稚嫩,变得沉稳和成熟。
现在好姐妹们都开始回避她,害怕走的近了勾搭自家男人,谁叫她长的漂亮呢,外贼好防家贼还难防呢。
队长在她的目光热切期盼的注视下,拉回恍惚飘的有点远的思绪,稳了稳心绪,明天去吧,给你借五块钱,等会下工了去会计处支上。
一听“明天去吧”,她的眼神黯淡了,但听到能借给钱她还是眼睛瞬间明亮了一下。
她心中暗想只一天,应该没事吧,老天保佑。
她明亮的眼睛刺的队长的心又忽悠忽悠呯呯直跳,也是,刚三十岁左右的年绩,真是如花的季节,可惜了……
队长接着故装亲切的说:“你这个人,这么一大家口什么时候能还上你每次借的钱,娃娃们也是受罪,你也该找个人男人帮忙啊,有啥困难了就给大哥我说。”
说着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她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退说:“那麻烦队长了,真的麻烦得很”我先走了。
队长瞧着落空了的手,尴尬的自嘲笑笑,讪讪的收回手,捏紧了手指,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哼,还想当贞洁烈妇,走着瞧……
也是, 那个男人会头大的来真正的帮她拉扯孩子呢,而且是六个,还有一个是哑巴,那是一辈子的累赘,谁摊上谁怨。
她长长的吁了口气,提在喉咙的心才落,有钱给儿子看病了。
她也还是太犟和太要强了,不愿将就,不愿苟且,不愿惹上是非。
许多的不愿只能泪往肚里咽,为了几个孩子流泪的时间都没有。
五
在太阳完全照耀大地时,她连跟带跄的终于到了离家三十几里路的医院,一络络被汗打湿和着尘土的头发粘在了没一丝血色的脸上,她颤抖的一步步走到大夫跟前,每一步像有千金重,彻夜未睡又加上着急上火的她双眸通红,嘴唇干裂,上面都是血痂,用沙哑的声音给大夫说:“看看孩子。”
大夫赶忙从她怀中接过软软的孩子开始去检查。
她动了动僵硬的胳膊,充满希冀的眼神小心冀冀的望着检查室,心不受控制的跳得简直要从嘴里出来,心脏因跳得太急促而微微发疼,嗓子眼发干,想咽点唾沬都不可能。
没事的,没事的她不停的安慰着自己,只拉了两天肚子,会没事的孩子,但是紧握的双手出卖了她,双手关节都泛了白,受了太多苦难的心始终是揪着的,随时间的推移,心还是向无低的深渊飞落。
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随着她不停的走动而在她身上和地面变幻着不同的图案,光中漂浮的飞尘在拥挤和喧嚣,不断变化的光让她变得有些像一颗秋天的树不停的摇曳,随着光的移动而变化着脸上的表情。
大夫出来用怜悯的眼光看了她一下,不祥的豫感像风一样轻轻吹进了她的心里,手脚冰凉。
她不敢出声,只用充血的眼睛看大夫,全身有点僵硬,一步都不能动忑。
大夫摇了摇头说:“对不起,你抱回去吧”
她哑着声问大夫:“一点办法也没吗”?
大夫说:“已经停止呼吸了”
她腿一软眼前一黑差点坐在地上,赶忙扶住桌子一角,虽然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是从心底不愿相信而已,老天怎么会眷顾我这个可怜的人,她想流一滴泪,可是干涩的眼睛闭一下都困难。
大夫见状赶忙扶她坐下,让歇歇再走。
六
她抱着孩子出来,心空了,大脑空了。
走在大街上,像一条大鱼游在干涸的池塘里,它干渴的望着周围的人以及遥远的回家的路,心中一片模糊,大脑像停止了运行,汒然四顾,尽不知归家的路在何方,她蹒跚的脚步不知该何去何从。
心中的悲凉,如缓缓流逝的河水,平静的表面,只能是一波波涟渏,水流深处,掩藏着汹涌暗流,翻滚着滔天巨浪。
心中已是泼天大雨,在阳光下,她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只感到彻骨的寒凉。
苍白的天空,太阳射出来的光不是阳光,在她充血的眼眸中好似血光万道,太阳像一个妖怪,张着血盆大口正在吞噬着她们。
七
懞懞懵懵的她疲惫的坐在庄边哑巴儿子常领弟弟妹妹玩耍的山坡上,回来的路她糊里糊涂走了一天,现在已是傍晚时分,天边的落日是血红色的,把周围的云彩也染的像一团团血,把铺向天边的芨芨草搞的像着火一般,芒芒荒野上已是一片血色。
她呆呆的坐了很久,就在红日就要下山时,她疯狂的对着红日大叫,声音悲哀而凄凉,她的喊声赿来赿尖厉,里边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叹息和不甘。
她心疼的想用刀划开自己的胸膛,摘出自己的心脏,她如血般的双眸似要流出血泪,直到声音嘶哑。
她不相信他死了,他只是病了,他只是玩累了,他只是贪恋阿妈的怀抱不愿离开而已。
她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只觉的老天在跟自己开玩笑,觉得老天应该收走的是她,而不是孩子,他还这么小,这么善良。
她认真的看着这个和自己只有十一年母子缘份的儿子,他安静的在她怀中像是疲乏了沉睡,她用粗糙的手抚摸孩子的头,用脸贴孩子的脸,孩子紧闭着如星星黑亮的双眼,柔软的头发贴在额前,有的被风吹动,长长的睫毛柔顺的成为一个弧形微微翘起,被风吹的有点颤动,紧抿的唇没了平时的淘气,苍白的脸已没有一点生气,天渐渐的暗下来了,她疲惫的没力气回家,也不想回家。
“好孩子不怕,不怕阿妈陪你,好好陪你”
她边说边搂紧孩子躺倒在草坡上,觉得孩子在向她怀里靠,她下意识搂的更紧,寒风穿过衣服直刺入骨,她也不觉得冷。
八
恍恍惚惚中,她看到哑巴儿子站在她跟前,睁着黑黑的明亮眼睛 看着她,比划着回家的路,还比划弟弟妹妹的样子,她惊喜若狂,只想抱住他,可是她却抱空了。
儿子飘起来了,微笑的向他伸手,要拉她起来的样子,她伸长胳膊,努力伸长,可是儿子渐渐模糊了,她心急的大喊,猛然惊醒,原来是在这荒野中梦魇了。
抱着怀中已经僵硬的儿子,知道他在另一个地方还在牵挂着弟弟妹妹。
今天第一次眼泪成串成串的落下来,儿子走了,还有五个孩子在家等待着她,儿子是那么喜欢和爱他的弟弟妹妹,她怎能倒下,她怎能不管不顾,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中怎么对得起儿子,她不能倒下,路还要走下去……
该亡的就亡了,与真理无关,与精神无关,与感情无关。
她慢慢爬起被冻的僵硬的身体,抱起也已僵硬的儿子慢慢回家,寒风吹起她瞬间变的花白的头发,满是萧瑟。
从此庄子里多了一个狠厉的母亲……
儿子回家,儿子回家了,回家喽……
路上是她沙哑凄婉的声音,如杜鹃泣血,声声泪,步步血。
毛月玲,网名蓝天依旧,喜欢读书 ,一直觉得阅读是件美好的事情, 想在余下的生活中保留自己的喜好,继续读自己喜欢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