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四月二十五号大桥

01

小黄守在阳台的燃气灶旁,看一眼手机,又看一眼锅。阳台当西晒,手机屏幕反光得厉害,快到她爸妈下班回家的时间了。

她收起手机,专心看锅,省得老黄或张丽华同志一会儿进门时唠叨她。

灶上是一口普普通通的铝锅,里面奶白色的汤被小火炖得“咕嘟咕嘟”的,看着还挺有食欲。只是每隔几秒,一只黑色的牛鼻子就会从汤底被“咕嘟咕嘟”地顶上来,让小黄胃里的食物也顶到了喉咙。

这锅牛鼻子汤是煮来给小黄的姐姐梦梦催奶的,一粒盐都不能放,想到晚上梦梦要把这一整锅汤连着这个黑牛鼻子一起吃下去,小黄才稍微心理平衡了一点。

牛鼻子又被顶了上来,她朝锅子瞪了一眼,当即牛鼻子就以违逆热力学第一定律的势头沉到了锅底。

“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小黄身后传来她爹老黄兴奋的呼喊声,把小黄吓得原地起跳一米。她就纳了闷了,老黄,一位中年发福的五十岁男性,为什么走路一点动静都没有?说不定这也是一种超能力?

五年前,新风镇出现第一起超能力事件的时候,小黄还在读高一,老黄那时还没有谢顶。那是个周三,下午的第二节课是老黄的地理课。小黄还记得,那阵妖风吹乱了老黄稀疏的头发,她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求求你们,八方神明,等我毕了业再让我爸秃吧!

以10分为满分标准,老黄作为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性,勉强能打5分。如果再谢顶的话,就至多只有3分了。而小黄身为一个花季少女,却长得极像她爸,可想而知,老黄每一次走进教室时,小黄承受的心理压力有多大。

但小黄的姐姐梦梦却完全没有遗传老黄的长相,这里从大家对这一家四口的称呼上就可以看出来——老黄从二十五岁就开始被称“老黄”了,而他的妻子张丽华女士至今年过五旬仍是新风镇万千熟男魂牵梦绕的“丽华”。小黄呢?从眉眼轮廓刚有雏形的时候就被一句“这不就是活脱脱一个小老黄嘛”给判了无期徒刑,而长她两岁的亲姐姐黄良梦永远是“梦梦”,不管她是高中肄业、无业游民、未婚先育还是生娃没奶……

她都永永远远是所有新风镇居民梦中和眼前辉煌的“金门大桥”!

这个典故还是要从五年前说起,那阵让老黄头发乱了的妖风不是大自然的馈赠,它来自一场超自然现象。具体来说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叫乔桥的男人,一个爱梦梦就像爱金门大桥的男人。

乔家曾经和黄家住对门,小黄还记得,小时候每天这边喊声“乔桥”那边喊声“梦梦”,腻得她虫牙生疼。后来有一天,梦梦不再喊乔桥了,她半夜钻进小黄的被窝,悄悄对妹妹说:“我怀疑,乔桥是个变态。”

乔桥是在十四岁时被送进精神病院的,那天上午,他父母骗他说要带他去加州看真正的金门大桥,而精神病院的车就停在小区楼下。那天黄家已经被提前打好了招呼,老黄把两个女儿都锁在卧室里,不许她们出门,但小黄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乔桥一蹦一跳地下楼,以及他兴奋的歌声。

他唱的是一首英文歌,小黄凭借她能听懂的几个关键词上网搜出了那首歌的中文歌词:在金色的大门上,有一弯银色的月亮,月光照在蓝色的太平洋海岸,也照在我爱的那个人身上,银色的月辉轻抚着令我魂牵梦萦的她……

“真浪漫。”梦梦看着电脑屏幕上的中文歌词说,然后转身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撩开上衣,冲着楼下刚刚走出单元门即将钻进精神病院救护车的乔桥扔出了她的胸衣。

小黄早就知道,梦梦是绝不允许地球上有一个男人不爱她的,即使他是个变态。

02

那一天,乔桥高举着梦梦的胸衣,站在印有精神病院标志的救护车旁,激情澎湃地背诵着1937年金门大桥竣工当天总工程师的演讲词——

“这座大桥既不需要表扬、称颂,也无须赞美。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我们这些长久为河流分隔所苦的人们充满了感激。过去,大自然将两地分离;今日,人类使其连为一体!”

当梦梦沉浸在这“浪漫”的告白中时,小黄却终于搞懂了乔桥的脑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在乔桥的认知中,他是座孤岛,与任何事物、任何人建立联系都需要先建造一座桥,而此刻,他手中高举的粉色少女胸衣,就是他与梦梦之间那座爱情的金门大桥的竣工彩球。

她当时就想到了日后肯定会出大事,但她不能说,因为她是小黄,她指出梦梦的任何不对,都会被看成是嫉妒。

所以四年后,逃出精神病院的乔桥站在学校操场中央再次为梦梦唱起那首歌的时候,小黄心里有一点点大仇得报的爽快。但还没来得及说那句经典的事后诸葛亮“我早就知道”,操场便卷起狂风、蔓延到教学楼。老黄的头发乱了,窗帘被吹飞,玻璃被吹碎,女生边叫边逃,男生逃得更快……

“冷静!先别动!”老黄一手扶着讲桌,一手按着自己稀疏的头发,迎着狂风睁开眼,发现教室里只剩小黄一个人。

“你怎么不跑?”老黄问。

“你到底让我怎样?”小黄急了,刚才她刚要跑,莫名其妙一条臭烘烘的棉被就从窗外飘来裹住了她。她费劲地钻出棉被,地又开始抖动,她和老黄都大头朝下摔了个狗啃泥。

与此同时,一座一比一超还原的“金门大桥”拔地而起,从天的尽头通向新风中学高三(六)班——黄良梦同学所在的班级。

此后数年,为了带动新风镇的旅游经济,镇长反复在社交网络上声明:这起带领人类走入新纪元的超自然现象应该被称为“新风中学事件”而不是“金门大桥事件”。但网友们好像更愿意叫它“黄良梦事件”。

不管这所中学的名字能不能被永远铭记在人类历史教科书上,新风中学的学生们是注定无法在他们的老教室里学到这一课了。事件发生后,那座纯靠乔桥用意念建起的“金门大桥”连带整座新风中学全部被设为禁区。谁都不知道那仿佛通入天际的桥的另一头连接着什么,就像谁都不知道事后乔桥去了哪里一样。

就在镇上筹划着先建一所临时中学至少让高三毕业班备考的时候,镇上又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小规模的超自然现象。后来调查发现,至少一半经历过“新风中学事件”或“金门大桥事件”或“黄良梦事件”的高中生,都从那一天开始拥有了超能力。尤其是黄良梦所在的高三(六)班,几乎全员超人,只除了梦梦一人,她的身体没发生任何变化,除非美丽也算超能力。

还有她不美丽的妹妹小黄,依然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且暂时没有高中可读。

老黄对此很不服气。也是,“金门大桥”因他的宝贝女儿梦梦而起,此后梦梦饱受流言,却偏偏就咱老黄家一点好处没捞到。

这可不地道。

03

所以,五年后,当老黄看到小黄瞪了一眼就把牛鼻子瞪到汤底的时候,他不禁在心中高呼“苍天有眼”。

汤还没有煮好,老黄却已经等不及了,催着小黄赶紧换衣服,跟他去超能力鉴定中心。

“这不是第一次了吧?你早就发现了吧?你早发现了你都不和我说!”路上,老黄还不忘埋怨小黄。

“也没多早,我姐喝了多久牛鼻子汤,我就发现了多久,我觉得她才是有超能力的人,想了这么多办法居然还不下奶,明明她的胸那么大……”

老黄打断小黄,他不想和自己的小女儿讨论大女儿的胸部问题。

超能力鉴定中心门可罗雀,早已不复五年前的热闹。大厅里摆放着各种检验超能力的设备,从上面的灰尘厚度推测,新风镇至少半年没出现新的超能力者了。

办公桌后的工作人员打着哈欠,听老黄描述完小黄的超能力后,端来一盆水,在上面放了个乒乓球。

“赶紧瞪它啊,让它沉下去!”老黄秒懂,催促小黄。

小黄不耐烦地朝盆里看了一眼,乒乓球仍轻盈地漂浮在水面。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工作人员干咳了一声,挤出一个职业假笑,对老黄说:“黄老师啊,是吧,您是干教育的,应该早就知道了吧,现在超能力者的待遇可不如从前了,还不如让孩子踏踏实实把大学念完,毕业了找份正经工作……”

当年的第一批超能力者在经历了短暂的集中培训后,全部被分配到了能够最大程度发挥他们超能力的岗位,企业向家长承诺会终身聘用他们的孩子并提供最优渥的待遇。但期待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超能力者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好用”。那些看起来很神奇的超能力其实现代科技早就能办到了,比如隔空取物、透视眼……去蓝翔随便聘一个挖掘机专业的毕业生可比请一个超能力者划算多了,一台X光机也比一个眼睛不老实的青春期大男孩靠谱……后来甚至有一家企业不惜支付高额违约金解聘了一个超能力者,这件事在当时可是轰动一时。

“黄老师啊,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有这张鉴定证明还不如没有。各个单位对超能力者都是避之不及,我觉得我这个单位也是分分钟要黄的节奏,现在连个清洁工都请不起了……”工作人员继续劝着老黄。

“您别说了,道理我都懂,本来我们也没打算让孩子靠这个吃饭,今天来这里扯这张纸,无非就是为了争这口气,堵那帮闲人的嘴!”老黄大手一挥,命令小黄继续瞪那个球。

五年里,各种版本的流言中,老黄最受不了的就是“报应说”——说黄家两姐妹都没有超能力是她们勾引乔桥让他发疯的报应。老黄坚决不背这个锅,因为这违背了事实——早在梦梦向乔桥扔胸衣前,乔桥就已经疯了。而且,我家小黄招谁惹谁了?

半小时后,小黄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已经瞪得眼睛生疼了,乒乓球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爸,要不……”

老黄再次大手一挥:“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把那锅汤给你端来,就算咱只能把牛鼻子给瞪下去,那也是超能力!”

小黄想象自己的超能力鉴定书上写着:眼瞪牛鼻子沉底超能力者。

真是生无可恋。

04

小黄坐在工作人员对面,低头玩着手机,等着老黄端来牛鼻子汤。

“今天算你撞大运,不用喝汤了,请打个两百块红包给我。”她给梦梦发信息说。

“你在鉴定中心?看到林奥克了吗?”

黄良梦这张乌鸦嘴,她信息刚发过来,小黄抬头就看到了林奥克。

“黄良……”最后一个“醒”字还没说出口,林奥克发现自己已经被瞬移到了一个不足一平方米的小隔间里,地上有马桶,隔板上有卫生纸,从门板上那条打电话送卫生巾的温馨提示上可以判断,这是一间女厕。

拿出手机定位,他正位于新风镇高铁站旁的万达广场。这是小镇范围内,离超能力鉴定中心直线距离最远的地方。

隔间外,一群女生正在讨论今年双十一的淘宝优惠规则,短时间内似乎无法得到最佳答案。林奥克不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推门出去,更不敢出声,只好发了条信息给王科,就是坐在小黄对面的那个工作人员。

“黄良醒还在吗?把手机给她。”

小黄一看到手机屏幕上林奥克的名字,下一秒,王科的手机就沉进了桌上那个漂浮着乒乓球的水盆里。过了差不多有半分钟,林奥克自己的手机从万达广场风尘仆仆地飞了过来,手机飘在小黄面前,屏幕上几个大字——

“黄良醒,你就这么讨厌我?”

然后手机完成使命,落入水中,“以身殉职”。

等到老黄端着那锅牛鼻子汤步履维艰地赶来时,王科已经在小黄的超能力鉴定书上盖好了章。

“‘避世者’?什么意思?”老黄看着证书上的能力描述,不解地问。

“她能让所有她讨厌的东西不再在她眼前出现。”这时林奥克也从万达广场女厕逃了回来。刚才在路上他用隔空送物的能力把小黄的鉴定书内容写在纸飞机上传给了王科,“避世者”这个中二气息满满的超能力名称就是他取的。

林奥克还是怕小黄,走近她的时候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视线:“你就先忍一会儿,别看我,我和你爸解释完就下班了。”

05

林奥克,二十三岁,肄业于新风中学高三(六)班,超能力是隔空取物,曾在业界最大的物流公司任职。被公司解聘后,他用到手的违约金给自己买了个公职,目前是超能力鉴定中心的负责人。

没错,他就是那个企业不惜支付高额违约金也要让他滚蛋的超能力者——梦梦曾经的同班同学——小黄至今最讨厌的人。

“想不到你居然不讨厌我。”

黄家餐桌前,梦梦面对着这锅命运多舛的牛鼻子汤,幽怨地说。

“你再多阴阳怪气几句,我保不准会把你送到哪里。”小黄恐吓地瞪了梦梦一眼。

而坐在餐桌正位的老黄一副欲言又止的便秘表情,看得张丽华女士受不了了,站起来一拍桌子,指着正捏着鼻子喝牛鼻子汤的梦梦问:“今天你必须给我和你爸一个交代,这孩子到底是谁的?是不是老林家那小子的!”

五年前,“金门大桥”腾空崛起后,新风中学一半的学生在接受鉴定后被送去了超能力培训机构,剩下的一半继续在临时教室读书备考。但因为高三毕业生只剩下不足三十人,校方怕他们睹物思人——想到曾经和自己一同“战斗”的战友们如今天赋异禀前途无忧,而自己还要在此争夺过独木桥,难免会丧失斗志。于是把包括黄良梦在内的所有“普通”高三生都送去了临镇的高中借读。

那所高中是一所全封闭的寄宿学校,彼时梦梦正饱受网络暴力。老黄和张丽华女士都觉得让她在一个没有手机也没有网络的地方安静一下,应该会是一件好事。

所以半年后,校方发现梦梦失踪的时候,大家连一个能联系的手机号都没有,警方也查不到她的任何网络踪迹。这也就意味着,黄良梦,在这个现代世界,彻彻底底地人间蒸发了。

直到一个月前,在外地读大学的小黄放假回家,从高铁站下车,自己拖着行李往家走,路过“金门大桥”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禁区边缘,凝望着那座通入天际的妄想之桥。

“梦梦!”小黄脱口而出。

背影缓缓转身,梦梦永恒不变的少女的脸庞消弭了时间感:“放假了啊?”

她说。语气轻松日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生呢——她怀里的婴儿正在“哇哇”啼哭!

之后,梦梦就心安理得地带着孩子住回了父母家,吃老黄的喝老黄的、找张丽华女士撒娇要零花钱、把小黄当用人使,一如她失踪之前的十八年。

但唯独对孩子的父亲只字不提。

据说新风镇的彩票站长为此偷偷办了个地下赌局,目前赌注最高的,是林奥克。

06

在梦梦回家的同一天,林奥克荣登超能力鉴定中心一把手,月薪三千,五险一金,手下有一名热爱在上班时间浏览招聘网站,随谁随地准备跳槽的得力干将。

新风镇的居民习惯把这种在外面混不下去只能回乡啃老的行为叫“安定下来了”,而什么能让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选择“安定下来”呢?他们认为答案只有一个——女人和孩子。

何况林奥克是梦梦的同班同学并和镇上所有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男孩一样,曾经追求过梦梦。

此刻,黄家餐桌上,两个美丽女人的战争一触即发。不美丽的小黄赶紧跑去卧室,从婴儿床上抱起黄百万,猛摇一通,激发出他雷鸣般的哭声。

正如人类历史上的大多数女英雄,孩子拖了她们的后腿,梦梦和张丽华女士一听到黄百万的哭声,脸上的表情就瞬间柔和下来,一个赶紧去冲奶粉,一个飞奔而来从小黄手里接过孩子换尿片。

“我总觉得这孩子特别眼熟……”老黄看着妻子怀里的外孙,第N次说出了这句话。

“当然眼熟!这是你亲闺女和林家那个小浑蛋的孩子!这镇子就这么小,看谁都眼熟!谁都能来对咱家指指点点!”张丽华女士的语气依然铿锵,音量却宛如蚊蚋,生怕再吵醒了能吃能拉的黄百万。

等到局面稳定下来,大家洗洗睡了各回各屋,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梦梦坐在梳妆台前执行着她烦琐的护肤程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已经躺在床上的小黄说了句“谢谢”。

小黄一动不动,打算装睡。

“你今天见到林奥克了,不可能睡得着。”梦梦无情地拆穿了她。

“话说,你居然一点都不好奇黄百万是谁的孩子?我记得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梦梦继续说。

说出来也没什么羞耻的,小黄曾经是梦梦的跟屁虫,但凡家里有哥哥姐姐的人,应该都经历过这个阶段。

当时小黄的口头禅是:“谁呀谁呀?”每次梦梦从学校拿回男生送的礼物,她都会马上八卦地打探一通,后来还从中发掘了“商机”——她自愿担当起梦梦的“经纪人”,每个想接近梦梦的男生,都要先过她这一关。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捞了多少好处,你那一口烂牙就是他们总买糖贿赂你、你吃糖吃坏的!哎,这么晚了谁还打电话啊。”梦梦正说到兴头上,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害怕吵醒黄百万,秒速接听,“嗯嗯”了几声就走到床边,把手机贴到了卖力装睡的小黄耳边。

“黄良醒?我是林奥克。”

07

在新风镇,除了林奥克和暴怒状态下的张丽华女士,没人会喊小黄的全名,而且林奥克一开始也不这么喊她。

“小黄,我想和你姐处对象。”

这是林奥克对小黄说的第一句话。

那年小黄十二岁,正在消磨漫长的小升初暑假,梦梦因为向乔桥扔胸衣被老黄关了禁闭,小黄暂时由经纪人转职为牢头,接受双向贿赂,可以说是腐败得脑满肠肥了。

当时看小黄坐在秋千上根本不理他,林奥克的脑筋还是活络的,马上站到小黄背后,力度适中地推起了她的秋千,心想,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陪她玩一会儿,一准对小爷俯首帖耳。

所以,那个初夏的下午,林奥克站在小区游乐园推了两个小时秋千。小黄让他高他就高,小黄让他低他就低,小黄的羊角辫扫到他脸上,又痒又香,是青苹果香波的味道。

直到张丽华女士扯着嗓子喊小黄回家吃饭,小黄才跳下秋千,回家后对梦梦一字未提林奥克——早已被物质腐蚀严重的小黄怎会被那种小恩小惠打动。

而林奥克却依旧冥顽不灵,整个暑假都妄图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打动小黄,他陪小黄打游戏、逛书店、看漫展、写植物观察日记……

开学的前一天,小黄要搬她种的那颗番茄去少年宫参加比赛,林奥克早早来当苦力。当时梦梦就在客厅看电视,林奥克一进门就从小黄手里接过番茄树,一直低头小心翼翼生怕碰掉了一片叶子,根本没注意到梦梦。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走去少年宫的路上,看着林奥克的背影,十二岁的小黄心想。

然后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小黄平凡的青春静静流逝,身边总有这个“傻子”的陪伴,直到小黄十六岁,林奥克十八岁,高三重新分班,林奥克成了梦梦的同桌,再也无须靠讨好小黄来接近梦梦。

“黄良醒,我发现我喜欢的其实是你。”

小黄高中开学的第一天,本以为是最后一次和林奥克一起走在放学路上,却猝不及防被他连名带姓地郑重告白。那天小黄落荒而逃,此后再也不肯见林奥克。

“小黄,我知道我今天惹你不开心了,那我说点我不开心的事让你开心一下。”五年后的这个深夜,仗着小黄没有用耳朵把他送到万达广场女厕所的超能力,林奥克给小黄讲了他这五年的际遇,讲他在公司如何被嫌弃,最后只能用超能力为领导端茶倒水。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把一壶热咖啡倒在了领导的假发上……他讲得绘声绘色,小黄憋笑憋得好辛苦,一旁的梦梦看不下去了,直接掀了小黄的被子,拿起手机吼林奥克:“姓林的!你要有种的话,就现在来我家把话说清楚!”

半小时后,林奥克爬窗翻进了黄家姐妹的卧室。小黄被梦梦绑在椅子上,眼部蒙着悲伤蛙眼罩。

“亲爱的黄良醒同学,我充分理解你讨厌我的原因,你觉得我先说想追你姐、后来又向你告白,是拿你当备胎、耍你。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林奥克从裤兜里拿出一封修改过无数次的信,僵硬地念了几句后,他把信揉成一团,给椅子上的小黄松绑,撩开她的眼罩,把她推到窗前。

他搭着她的肩膀,站在她身后,她的头发扫在他的下巴上,又痒又香,是青苹果香波的味道。

08

“你看到什么了?”林奥克问小黄。

“金门大桥。”小黄不自在地扭动着身体。

“不对,那其实是葡萄牙的四月二十五号大桥,很像金门大桥,但不是。”

乔桥被送去精神病院后不久,乔家也搬离了新风镇,那栋房子就空了下来,只剩下各种流言。当年十四岁的林奥克也曾像镇上的其他男孩一样,为了“试胆”闯过林家故居的空门,还从乔桥房间里满墙的金门大桥海报中揭下了一张私藏。

“你还记得高二下学期咱们年级转过来一个澳门的借读生吗?就待了两三个星期就走了,是个中葡混血儿,咱们私底下都说他像印度人。”林奥克转头问梦梦,梦梦点头确认,“有一次课间,我们几个男生聚在一起吹牛,我拿出那张海报显摆,那个借读生正好路过,说我拿的不是金门大桥的海报,上面是葡萄牙的四月二十五号大桥,他认得,而且海报右下角还写着葡文。”

“乔桥以为这就是金门大桥,就像我当年以为我喜欢你姐一样,很像,但不是,黄良醒,我对你才是真正的喜欢,我用了很久才搞明白。”

一旁的梦梦有点尴尬,起身想出门倒杯水。她走到门前,不甘心地解释了一句:“我知道很多男生都不是真的喜欢我,是,我是享受被人喜欢的感觉,但我不傻。”

其实更尴尬的是小黄,她早就听不下去了,挣开林奥克的手,转过身,闭着眼说:“我又不是琼瑶小说里那种自卑妹妹,我当然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但我希望你能憋着别说出来,因为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喜欢你,却又不想失去你。林奥克,我一点都不讨厌你,只是每次见你我都很愧疚,我比梦梦更卑鄙,她起码还能把胸衣扔给乔桥,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你。”

话都说明白了,这场本应该乱成一团的三角关系到最后只剩林奥克的一个单箭头。小黄的那个火箭头顶天立地,虽然早就确定了目标,但不知何时才能发射。

尴尬,此时在门外偷听许久的老黄同志适时出场,把尴尬推向了顶点:“小黄,你对林家这个小流氓心有愧疚我能理解,你对牛鼻子愧疚个什么劲儿呢?”

09

午夜零点,黄家灯火通明,老黄和张丽华女士穿着睡衣一左一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林奥克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喊一声“威……武……”

“所以你早就知道孩子不是你姐的了?黄良醒!你和你姐一起骗我们!胆子越来越大了!”

理亏的小黄只能乖乖承受着张丽华女士的暴怒——她对牛鼻子的愧疚源于她知道无论牺牲多少头牛,梦梦都是不会下奶的。黄百万根本就不是梦梦的孩子,她在禁区旁第一眼看到他就认出了他,可能因为他们都是不懂如何正常表达感情、与人建立联系的“怪兽”,他们是茫茫人海中形状相似的孤岛。

黄百万就是乔桥——虽然这根本解释不通,但小黄确信无疑。

“没错,我的超能力是时间。”梦梦不想让小黄再替自己背锅,主动站出来解释。

“金门大桥事件”后的半年,她从学校出逃潜入禁区,在大桥尽头见到了乔桥。精力耗尽奄奄一息的乔桥激发了梦梦的超能力,为了挽救乔桥的生命,她让时间定格了。

在凝固的时间结界中,四年呼啸而过,梦梦毫无觉知,直到乔桥终于对她吐露心声——十四岁那年,他打伤了自己的母亲,被来找他玩的梦梦看到,当晚梦梦抱着小黄瑟瑟发抖,整夜未眠。

“我从小就不知道如何和另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她是我的妈妈,我就必须要爱她吗?如果能有机会,真想从头再活一次啊,做个没有缺失的普通人,不用费力搭建什么桥梁,喊一声‘妈妈’我就知道我爱她。”

乔桥的话让梦梦鼻酸,再次激发了她不稳定的时间控制力。下一秒,乔桥缩小为一个婴儿,她顺势把他拥入怀中。

“那闺女,你能把我这新长出来的皱纹弄没了吗?”听完梦梦的解释,爱美心切的张丽华女士忍不住歪了楼。

这时,卧室里传来黄百万的声音,梦梦赶紧去看。

“你们快过来,他刚才说话了!”

客厅里的人都被梦梦唤了过去,大家围着婴儿床,看着小小的黄百万。

“妈……妈。”黄百万,或者说乔桥,望着梦梦说,眼里是满溢的赤子之爱。

“是挺感动的,但你没觉得有点怪吗?”小黄小声对林奥克吐槽,话刚说出口,一阵天昏地暗,窗外不远处那座被称为“金门大桥”的“四月二十五号大桥”轰然倒塌,随烟尘凭空消散,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林奥克抱着小黄从地上爬起来,两人一不小心对视,林奥克再晃过神,自己正坐在黄家楼下小区游乐园的秋千上,抬头就能看到小黄卧室的灯光。

看来小黄对他的愧疚减轻了一些,这是否意味着她对他的喜欢多了一些呢?

这么一想,还有些小开心呢。他低头笑着,扬手,想把忘在小黄家的手机隔空取过来,许久没有任何动静。他把手插回裤兜里,冷静地接受了自己已经失去超能力的这一现实。反正到目前为止,他唯一一次觉得它有用就是五年前出事那天,他隔空从教师值班室拿了条棉被裹住了小黄,保护她没被教室碎窗的玻璃碴割伤。

乔桥的桥塌了,他的超能力也消失了,这让他几乎有些怀疑,所谓的超能力不过是青春期的残念。

他决定了,明天上班让王科写一篇这方面的论文,找上面骗点拨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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