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麦秸垛里的爱情

麦子装袋拉回了家,麦收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堆垛子。

一大早太阳就发了威,比割麦时更热了。爹把麦秸在场里摊开,让太阳晒着,赶着牛拉着磙子转圈轧,一则轧过的麦秸软,隔水,做饲料喂牛不扎嘴,二则把残留的麦遛一遍,做到颗粒归仓,遛的麦到暑天换西瓜吃。爹午后开始堆,喊上我给他作帮手。先把沤朽的陈麦秸铺着打底,然后一杈杈挑着麦秸到上面。垛子越来越高,叫我上去站中间,嘱咐我不要到边上,以免滑下。爹挑着麦秸扔上垛,我用杈摊平。站在高高的垛上,能望见东庄不远处大队书记青砖到底的瓦房,望见院子里他漂亮的女儿慧垂着乌黑的长辫子在搅晾晒的麦子。麦秸挑完了,盖些隔水的碎麦秸、麦糠。这样麦秸垛就垛成了。爹把耙靠在垛边当梯子,我蹬着慢慢下来。远远望去像一座雄伟的高塔,怪壮观。

秋天,垛的四周又围上了包谷杆,预防雨漂,预防畜牲屙尿。

麦秸是穰柴,可以当引火柴,火柴点燃,“轰”地着了,再续上硬柴。当然也用它摊我最馋的煎饼。每隔几天,娘就要去拽一筐,慢慢拽了一个不小的洞。

那时候没有电视,我们黑了就在庄里乱跑,我们都喜欢找忠诚哥玩。他过十八岁了,从大队林场的农高毕业。以前上学时和我们同路,常随手捡个瓦块写生字叫我认。现在不上了,有充足的时间和我们玩。他叫我们排成小队,像训练小八路一样,教我们瞄准,拼刺刀。渐渐地,他不怎么愿意和我们一起了,常常心不在焉。

一天晚上吃了饭,我去找他,他正在洗头,说有事,你们自己玩。

也没说有啥事。

我不想那么早回家睡觉,无趣地在庄里晃悠。忽然看见一个黑影向庄外走去,那不是忠诚哥吗?他干啥去?我远远跟着想看个究竟。他朝着麦场走去,走到最远的我家的麦秸垛停下,一弯腰进了洞。干啥?屙屎?尿泡?真气人,明儿妈再拽柴火不踩一脚?刚想喊,却又看见东庄里出来一个黑影,也走到我家的麦垛,转过头瞟了瞟四周,我赶紧闪到一个垛子后面。那个黑影弯腰也进了去。谁?他们干啥?我悄悄靠近距离我家麦垛最近的一个垛,隐藏好身子。

听到一个声音:“咋才来,我等了老半天。”是忠诚哥在说话。吹牛。“哪恁快?我爹不叫我黑了出去,等他去大队开会,我刷了锅才偷偷出来。”咦,这不是书记的女儿慧吗?“一毕业就不容易见到你了,心里老想着你。”“想我干啥?谁信?你不是整天训练革命事业接班人,准备解放台湾?”“那是逗小屁孩玩哩,他们老缠着我,烦哩不行。”啥?逗俺们玩?烦?亏着我们崇拜得不行。“听我妈说有人想给我说一个纱厂的工人。”“那不是嫌贫爱富?”“谁不想找一个有理想有前途的?别拉我手,手恁凉,再不沉稳我走了,喊了。”这家伙平常看着人模狗样,却要耍流氓。烦我们,可别怪我不客气!我蹑手蹑脚走远几步,加重脚步折回来,叫道:“糟了,肚子疼,要拉稀,天冷,到我家麦秸垛屙吧。”还没得到跟前,从里面冲出一个人。我故意叫道:“哪个狗日的偷我家麦秸,抓贼吆。”黑影手里捧着一团碎麦秸渣,急忙说:“别嚷,是我,你忠诚哥,我在里面解了个手。你闻闻。”说着往我鼻子下递。我躲闪着,不怕臭,就怕麦秸扎住鼻子、嘴、眼。他一扔说:“不早了,咱回家吧,叔婶一定着急,弄不好到我家找哩。”他夹着我,胳膊环着我脖子,拖着往家走。我想扭头,他捏着我的下巴,我扭不了。他把我拖回家,对我爹娘说:“跑到庄外玩,还不回来。”爹劈头盖脸就骂我跑哩野。

第二天早上,我主动对娘说,我去拽点柴火。洞里被踩得瓷瓷的。意外发现里面有一个精致的卡子,我捡起装在口袋藏起来。我神经质地每天晚上都去查看,却没再有人来。过了不多久,忠诚哥当兵去了。冬去春来,我家的麦秸垛铡了喂牛,看着空了的平地,我的心也空空的。正巧一个邮递员送信,问忠诚哥家在哪。我看到了他来自部队的信,记住了地址,给他了一封信,说麦秸垛没了。他回了信,说着庄里我不在意的人和事,要我好好学习,一句也不提麦秸垛子。

庄里人下地干活抄近路,要经过东边大队书记庄后面的小路,他家就在路边。我和小伙伴经过看见慧在门口洗衣服,挽起高高的袖子,胳膊光洁得跟白莲藕一样,手指嫩得跟葱白一样。她两手使劲在搓板上搓,低着头,辫子一晃一晃,她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大声说:“你们知道不,忠诚哥立了功,要入党了,提了干,说不定在部队娶一个跟王芳一样的解放军。”王芳是电影《英雄儿女》的演员,人长哩好。我瞥一眼,发现她慢慢停下了洗衣服。我们走远了,她还愣着。

过了几天,我一个人去地里给猪剜草,又经过她家,她在门口择菜。她望我一眼,看看四周没人,叫住我到我面前:“我问个事。”“啥事?”仰脸看着她俊俏鸡蛋瓣般的脸,心有点跳,有点紧张,赶紧低下头。“你们庄的忠诚真入党了?”“你不知道?没给你写信?你们……”我发觉说漏了嘴,忙住口。她嗫嚅着否认:“没,不沾亲带故,给我写啥信?“我有他的地址,我告诉你,你给他写信。”“我写啥哩,只是在一起上过几天学,也不咋熟悉,闲问一下。”

冬天晚上夜长,忠诚的爹我喊大伯,好在牛棚拢一个火堆烤火,我喜欢边烤火边听他讲《隋唐演义》。我问:“我忠诚哥在部队咋样?”“好好。”“有对象吧。”“哪有,咱家穷哩掉渣,谁家闺女愿意跟。”我神秘一笑:“东庄那个慧多好啊,要是能跟忠诚哥好……”“那可不敢想,她爹是大队书记,门槛高哩跟天一样,咱是小百姓;人家青砖瓦房,咱是土坯房,配不上。等他入党了,一般人家有人愿意就不错了。”“她多漂亮,谁家娶了她,那真是跟娶了公主一样。”“要是他在部队入党,提了干,还有点中,可才是个预备。”“你不会说入了党,提了干?”“那不是编瞎话?”“早晚的事,等他真提干,人家都嫁了。再说他们还能到部队调查?”“你个小崽子,人小鬼大。”大伯笑着摸了我一下头。

星期天,和几个伙伴在大路中间并排边走边翻一本小人书,大队书记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过来。我们没动,我说道:“知道不?忠诚哥入党,提干了,当个小连长没问题。”“真的?”“那还有假?我有他的信。”“叫我们看看。”“屙屎擦屁股了。”大队书记没有跟往常一样凶神恶煞,吆喝“闪开”,而是到跟前下了车,和颜悦色说:“娃们,以后走路要靠边,车撞伤了叫人心疼。”我们忙闪到了一边。奇怪他上车时回头看我一眼,冲我笑笑。

忠诚他爹果真托大队部的医生去说。医生可是大队有面子的人。谁都怕生病,谁都离不开,不敢得罪。没想到大队书记点头同意了。再后来忠诚哥真入了党,转了志愿兵。两年后的春节回来成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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