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姚广孝出世传奇(8)尘世本无常|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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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广孝出世传奇(8)


毛颖

下卷·道与悟

第十一章无常

能震破人心扉的声音和须臾凌空穿越偌大寺院的脚力,比起“阴阳术数”,到底哪个更高明?

非要“事道”才能长本事么?

对觉清来讲,按“法宝”的指点运息调理,本只为坐得不太累,更像“佛”一些。

不知道,那时候,他是否从“法宝”里已经看到了“阴阳术数”一类的东西。


孝觉寺住持捡金子的举动,也可能还有之前的别的什么情况,让他对佛产生了怀疑。

从《道余录》的阐述可以看出,作为终身的佛教徒,姚广孝对佛、佛法、佛理,虽很推崇,可仍含一定的批判意识。

这种态度,倒比一概盲目的崇信,更显虔诚。


他穿着朱元璋赠的僧袍,任由头发长出,仗着“法宝”所赐的神奇脚力,云游四方,有时候还招摇过市。

他从来怀疑,朱元璋赠僧袍的用意,很想知道究竟会怎样。

等到真的被一伙人凭僧袍认人地刀枪环伺起来时,他更不肯信佛了。


当时,他从容脱下僧袍,平静地叨咕:“看你都教出了些什么样的人。”

围住他的那伙人领头的喝:“朋友,现在脱下,不嫌太晚了么?”

他眯起三角眼看对方,说“不晚”。


话音未落,他呼地甩起僧袍。

围者一拥而上。

僧袍里飞出无数小东西,带着劲风扑向攻击者。

霎时血光飞溅,惨叫连连,人仰马翻。


十几二十个恐武大汉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自己身上四肢,裂开许多血口,要不了命,可疼得厉害。

他们拼命想看是什么东西顷刻间弄伤了他们,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正惊恐不解,长了头发的和尚的声音,在他们圈外响起:“别找了。什么都没有。”

他们震惊四顾,没看到人。

和尚的声音又响起:“有什么的话,我可就造孽了。”


这回,他们都看见了,只剩内衣的三角眼家伙,远远站在圈外,正施施然走近。

他们擎起跌落的武器,可没一个人先起来冲过去。

三角眼男子走到跟前,深施俗礼,朗声道:“各位英雄伤情无碍。但需调养。贫僧愿为效力。”

领头人缓缓直起,惴惴问:“到底什么伤了我们?”

三角眼微笑摇头:“已然发生的事,倒追着要知道。不如多去想还没发生的事。”

领头人:“可这……你……弄不清楚,下次……”

三角眼哈哈笑:“下次?”挑逗般环视众人,收到饱含矜持的退缩。

他收起笑容,换出一付冰冷,缓缓指铺地的僧袍:“让贫僧明白,这物件有什么鬼,便再不会有下次……”


他缓步走向铺展在地的僧袍,背后两个汉子飞速对了一下眼神,不顾领头人拦阻的目光,霍然而起,抡着钢刀扑向他背身。

钢刀带着劲风,晃出寒光,飞一般劈下来。

他刚好弯腰捡僧袍,两道寒光擦着身侧落空,两个行凶的汉子用力过猛,差点儿趔趄,急忙回弓扎马变招。


“够了!”领头人喝着,猛起扑过去。

“无妨。”

他捡起僧袍,根本不看再度扑来,默契形成绞杀之势的两个汉子,呼啦一甩僧袍,顿时卷住了两人及他们手中的利刃。

僧袍宽大,一瞬间遮蔽了一切,里面传出的惊呼,让外面的人分外紧张,纷纷擎稳兵器。

僧袍扫过,两个行凶者空了手,满脸惊骇地退到领头人身后,他则从容套上僧袍,一抖之下,两柄钢刀叮咚滑落,都是通身扭曲,像被什么大力刻意拧成的一般。


所有人瞠目结舌。

两个被夺了兵器的汉子软软冲他跪倒,干张嘴发不出声。

领头人瞥着扭曲的兵器,颤抖着声音问:“你……阁……阁阁……阁下……大……大大……大师——那袍里是……”

他淡淡一笑,从容地系好袍子:“袍里是我。本不想再穿,可脱下了才想起,没的换……”

领头人憋了良久才开口:“有的换!有……有……”


他跟那帮自称“白莲教弟子”的人,上了他们称为“无涯岭”的清秀山峦,在偌大洞穴中,见到了他们的首领。

那洞穴俨然就是一派殿堂,比孝觉寺的“大雄宝殿”还要宽敞、气派。里面肃穆庄严的气氛,更是孝觉寺不能比的。

自称“柳云生”的首领,清俊异常,是他看见过的最俊秀的男子。甚至比在孝觉寺时来“看”他的世俗的女人们都俊秀。那模样,让他隐隐想起“若霞姐”。

隐隐想起的时候,他惊讶发现,其实已不怎么真的想得起“若霞姐”的模样了。


柳云生蓄着松散漆黑长发,像女人,又像云游道人,身上却穿着僧衣,看上去怪异得紧。

那座洞穴殿堂是他的,叫做“云生方”。

确实方方正正,绝非一般山洞可比!

柳云生开口第一问就让他大吃一惊:“阁下可是姓姚?”

他迟疑一下,仍行了出家人的佛礼,颔首不语,权当默认。

柳云生瞬间就像云朵般飘到面前,亲热地拉住他:“真是!真的是啊!”


当天,他就穿上了比柳云生所穿的更簇新、更鲜亮的僧衣,被神仙般请到“云生方”后身一座依山而建的素净院落。

他能看出,院子本来很破旧,以人力在短时间里刻意整饬打扫得十分像样。

柳云生讲,当年曾服过姚家的“还命丹”,不然早化为尘泥了;就是在他和“若霞姐”秘密制药的山间小草房附近购得的;他后来去购时,就是跟他对面交接,有三四次……


他一点不记得。

当初,“若霞姐”在小草房制药,确由他主职出纳,不记得有这么个买药人。

如此模样,该记得的。

柳云生看出他的困惑,解释说,当初向他买药时,不是这副模样。


他想当然地把“不是这副模样”理解成“化装”、“蒙面”之类,一笑而过。

柳云生见他笑,突然问:“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笑的时候,像极了佛?”

他无言以对。

柳云生接着问他现在怎样称谓,他不知哪儿来的念头,开口就说出“逃虚子”三个字,自己都吓了一跳。

柳云生细细品味这三个字,问作何解。

他又像佛那样笑了,淡淡道:“一直在逃,却又不知为何要逃,所避为何……”

柳云生不等他说完,就大赞“有玄机”。

他心里松口气——不用继续编了。同时在心里牢牢记住了这个脱口而出的新名字。


不日,他住的依山小院门前,扎了个天然山石,上镌“逃虚子庵”四个古体字。

教众告诉他,那是“无涯尊者”亲手镌刻的。

“无涯尊者”就是柳云生。据说出外访友去了,旬月即归。

教众每日三次奉上山货制成的精致吃食,留两个汉子守在外面伺候,就是被他用僧袍收了兵刃的那二位,一个叫“屠芒”,一个叫“崇三诫”,都是教中名字,本名倒不怎么记得了。


俩人都憨实、嘴紧,问什么,不敢编谎,又不敢实说,只好紧闭嘴巴。

相对灵巧些的崇三诫,隐晦表露对逃虚子深邃功夫的倾慕。

他就把打坐运息的法子告诉了,说只会这个,并不懂武学。

崇三诫试着做,不行。他指导要心静,什么都不想。再试,竟不觉“冲”开瘀了多年的旧伤顽节,大受用,感激不尽,道出了些本不敢说的原委。

他从中大抵知道了赠他僧袍的破落和尚的来由及其与白莲教的怨隙。

崇三诫说,那破落和尚朱元璋,已然成势。“无涯尊者”先还不是很冲着他,如今反愈发计较,似乎非要去以卵击石。无涯岭上下,都崇拜尊者,都准备随时赴死……


两个月后,他已把无涯岭转变,跟屠芒崇三诫也全然熟识了。

柳云生带了一僧一道而归。

道人年长、飘逸,就是席应真。

僧人法号“圆空”,年纪不大,却沉静安祥。


柳云生上来就问:“该已知些原委了吧?”

他默认。

柳云生携席应真和圆空去“逃虚子庵”,让屠芒崇三诫伺候了茶点,关起门来,直入正题:天下大乱,群雄四起,蒙元社稷,日暮图穷,长不过二十年,短则十年,国器必摧。群雄之间势必相继角逐,终定天下于一。以他之见,当今群雄,无一可终得天下,倒是“寄人篱下”的朱元璋,深险多诈,必趁势作大而兴新乱,实乃第一枭雄。若他乱中取胜,则天下未必得太平,黎民未必得休养。简言之,“寄人篱下”的朱元璋,是未来天下之大患。若抓住其悖佛叛教、垢害旧朋之罪,趁其羽翼未丰,集我等之力,携无涯岭忘死之徒,循而击之,则于天下大益……

这一番鼓噪,显然不是信口开河,可又嫌语焉不详、牵强附会。

圆空和尚垂首不语,逃虚子本想看定柳云生,途中却碰上老道席应真目光,不知怎么,浑身一震。


“逃虚子庵”翌日一早空了。

柳云生前晚带了“客人”往“云生方”另一侧安置,早晨不见了席应真,携圆空和尚来找逃虚子,不想逃虚子也踪迹全无,连屠芒崇三诫都不见了。

“无涯尊者”无声苦笑,转问圆空:“大师何意?”

圆空合十唱佛号,说“贫僧愿由尊者差遣”。

柳云生叹息着拍打镌刻“逃虚子庵”古体字的山石,说“如此便好”,携圆空而去。

十余步后,那经他连拍三下的山石轰然开裂,缓缓倾碎。


无涯岭百里之外,逃虚子追上席应真,问道长为何不辞而别。

席应真问你怎知贫道不辞而别。

逃虚子答:“在下也是不辞而别,却追到这里才及道长后尘,道长若是辞过,倒蹊跷了。”

席应真听得哈哈大笑,说你这后生,太也想入非非,贫道辞与不辞,干你何事!

逃虚子不辩不驳,只恭敬答个“是”字。

等着他来辩来驳的老道,反而怔了怔。


一老一少捡了茂密林子缓进,走着聊着。

起初,席应真还怕“无涯尊者”追来,见年纪轻轻的逃虚子很有底气,也就不再忐忑。

逃虚子说有两个朋友一道来了,只是他为了追赶,走到了前头,稍缓些等等他们。


闲聊中,逃虚子时而机锋嚯嚯,时而恭谨诺诺,全不中老道辩术。屠芒崇三诫气喘吁吁赶上来的时候,老道说逃虚子“玄机无常”。逃虚子答“尘世本无常”。

屠芒崇三诫本来犹豫是否真就要跟定比他们还年轻的逃虚子,逃虚子一句“我走,若无人责罪你等,自然无碍,然……”

不等他说完,崇三诫就断然表态“愿随往”,屠芒没说话。

屠芒的话实在太少了,少到经常让人忘记他的存在。


屠芒崇三诫追上来之前,逃虚子和老道席应真机辩了好一阵,却全是玄学空言,都只字未提“不辞而别”的缘由。

席应真后来说,逃虚子富玄机,确非尘世凡人,若堕回尘世,恐陷于泯然。

逃虚子行俗礼拜道:“不知道长肯不肯教诲。”

席应真停了一下,搀住他说:“阁下年少多思,觉悟犀利,决非贫道可以教授。愿为忘年之交,彼此惕厉,以求醒存于乱世……”

这大概就是所谓“事道士席应真”的由来。


席应真长逃虚子几十岁,堪为父辈,相携游历,自是晚生多劳。后面还有俩僧人出身的跟班。

席应真本想引他们回自己修行的道观。逃虚子迟疑,说“无涯尊者”能去请道长,就能再去请。

席应真苦笑,认同,随即责他“以恶度人,未近释子之德”(把人往坏处想,跟佛教徒的德行有差距)。

逃虚子反驳说我并没说别的,是道长你想去了“恶”的地方。

席应真避开这话题,问他柳云生对付朱元璋的想法能否成功。

逃虚子说未必不成。

席应真又问如果成功,真的就能“于天下大益”么?

逃虚子摇头说不知。解释说,之所以“不知”,是因为不知“无涯尊者”柳云生会否有命、有运数取代朱元璋。风云无常、世事无常、人心更加无常。今日之你我他,未必就还是明日之你我他……


他们一路辩着,不久后落脚在杭州“妙智庵”。

逃虚子让屠芒崇三诫去席应真的道观探察。二人回报说,那道观已化作焦土,大小人等不知去向。

逃虚子和席应真面面相觑了一整夜,最后决定就在这不起眼的“妙智庵”暂住下来。

为安顿得当,逃虚子决定恢复僧人身份,“挂单”在此。这样,方便席应真以“友人”身份寄居。

席应真感激,提醒他不要再用以前的法号,以防传闻。

就这样,“道衍”和尚“诞生”了。“觉清”这个名字,永远消失了。

对认定一切“无常”的道衍和尚来讲,这种变化,似乎来得很自然,很合理,很不需要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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