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豫闽丨二丑轶事

二丑是个老警察。退休后在一个单位干了几年门卫病死了。

他是我八十年代在刑侦队工作时的师傅。

二丑是农村人没啥文化。写字很慢字也难认,看着像梅花篆字。他稀瘦棒干、个子矮小,脸黢黑黢黑像没洗干净,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他常年论月一身警服一身便服换着穿,经常不洗,纹路都看不清了。平时单位人习惯省略了姓叫他二丑,外地警察来找他叫他“二两”,是因为他签名中的“丑”字,很像中药处方上的“两”字,认错了。

二丑姓杨像羊。跟着他下乡办案,我们几个小年轻也跟不上他五十多岁小老头的脚步,尤其在没有路的山上。在山上、在乡下跑一天,我们都累得给狗歇凉似的,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啥时候都走在我们前头。走累了,也不管地上脏净,找块朝阳平坦的地面,倒头就睡,睡上几分钟就像打鸡血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别人一天访问一个村几户人家几个人,他一天能跑两个村访问几十个人,还不耽误他帮群众犁地收庄稼。他晚上多是睡到群众牛圈窑里帮人家喂牛,和主人抽着旱烟喷着闲话,一喷,就是大半夜。他得到线索比我们都快,破案比我们都多。

他有个怪癖,爱吃农民屋檐下晾晒的羊肉干。见了不和主家打招呼就拽下来生嚼着吃,“嘎嘣!嘎嘣!”,吃起来有滋有味。尽管我们觉得那玩意黑黢黢很不卫生。他还有个怪癖,我一直犹豫着敢说不敢说,那就是他拉屎也像羊拉屎,一粒一粒的,拉得很快,拉完了也不擦屁股,提起裤子就走,很节省时间。

我们几个徒弟给他打下手,一是帮他记笔录。二是配合他讲话。在乡下办案,他的绝招是经常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他讲话时爱询问我们“是不是?”他要我们回答的总是“是、是、是”。他说这叫发动群众,依靠群众。离开群众支持,我们寸步难行。

在刑侦队里,他总是办理别人不愿办理的“偷牛案”,因为这种案子,出力大,费时多,还常常不见功劳。办理的此类案子多了,逐渐摸出了窍门,慢慢地他就成了“牛案专家”。成了“牛案专家”就更要老是办理“偷牛案”,要老是往乡下跑,我们苦不堪言,他乐此不疲。

他常说:牛是农民的半个家当,是农民的命根子。牛被偷了,在群众心里就是大案。我们就要舍点力气帮农民把牛追回来。要是磨磨蹭蹭办案,案发几天了,才下去摸排调查,即使把案破了,牛也往往被卖杀吃了追不回来了,对农民来说,咱破了案还有啥用?

段村有一群小流氓在村里兴风作浪,年轻的派出所长镇不住。他去段村办理“偷牛案”听说了,便捎带着召集群众开会讲:你们别看我个子小,稀瘦棒干,像他们这样的——他指着我们几个——前几年我一个能揍他们仨,如今揍一个两个还不成问题。我们刚说完“是是是”,他就一拳打过来,配合下面腿一扫,我们几个徒弟中必定有人应声倒地,捂着蒂脑“哎呀哎呀”。他就这样镇住了那伙小流氓,顺带也把“偷牛案”带破了。

我们怪他下手太重,为啥不拿一个小流氓下手,非拿徒弟们演戏。他说,打人犯法。坏人也不能随便打。但你们例外,师傅如父母,老子打儿子不犯法。

我们一起到山西平陆曹川办案,他住一间房,我们两个徒弟住一间房。天明起床后在院子里洗脸时他说:夜黑地可把我吓死了,真不如和你们挤在一起睡了。我们说咋啦?他说,夜黑老板娘问我加不加褥子?人老了没火力,我说加一个吧。谁知道褥子是一个骚娘们。要不是在外省,我非把老板娘抓起来不可。说完又加一句:今天我请客,这事你们回去可不敢乱说啊,万一传到你师娘耳朵里,我就又要被罚跪了。我们问他:是不是老了弄不动了?他说:要是俺媳妇还是十八九大闺女,现在一晚上弄两回都没问题。这不是知道嫖娼犯法吗?

后来这事传的全队人都知道,二丑骂我们:不如当初不让你们几个兔崽子喝酒了,酒肉也没堵住你们的屁股嘴。

二丑带我们在张沟村办“偷牛案”时,天快黑时有一个妇女说:她刚才在河边洗衣服,手表放在一边被人偷走了。我们说这是小案子不是刑侦队的事,让她到派出所报案。二丑眼睛一瞪,像是能把人吃了:要是你妈、你姐手表丢了你急不急?咱们晚上开完群众会,把手表找回来再撤。十几里路个把小时就能赶回县城,不耽误你们回家吃媳妇奶!我们说:没一点线索,你开一次群众会就能把手表找回来?二丑坚定地说:能!你们看我的眼色,好好配合我。

治安主任紧急把还没吃晚饭的社员们都叫到大队部开会。会上二丑把人分成几堆分开坐。讲话时,不时往几个妇女那一堆瞪着眼瞅。他讲的话无非是一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套话,我们在别的地方也讲过类似的话,觉得没啥作用。甚至他连引用法律条文第几条都说错了。二丑东扯葫芦西扯瓢老说不完,下面不少人劳累一天都饿了乏了想瞌睡,二丑却越讲越精神,唾沫星子四处喷,嘴角都沾着白沫。

扯到快半夜,二丑突然说:这几天治安主任待我们不错,“兑碗面”卧鸡蛋吃了,蒜捞面也吃了,就放你一把吧。只要那个谁……把手表交出来——说着又往那堆妇女们脸上瞅了一眼——我就不再追究了。现在给你五分钟时间好好想想,要是还不主动站起来,那就不要怪我二丑不讲良心,对不起治安主任,对不起“兑碗面”和蒜捞面,要依法办事抓人了。到了局里,等你受不了“老虎凳”时再交出来,那就晚了。非判你几年不可。

大家伙齐声说:好!然后就开始埋怨起贼了,都说贼害的他们“陪斩”,这么晚了还不能回家吃饭睡觉。不到两分钟,挨着那群妇女坐的治安主任说:这地上咋有一块手表呢?大家一看,在那堆妇女和治安主任坐的中间地上,果然有一块手表,正是报案人丢的那块手表。治安主任拿起手表送到二丑跟前,二丑不接。他从兜里掏出一块黑的像块抹布似的手绢,让治安主任小心翼翼地把手表放到手绢上,然后高高举起对着治安主任说:你这鸡巴货,手咋恁快?幸亏你是治安主任,平时在公安局备过案,要不,一会儿警犬来了,连你一块咬。肉咬掉一块不要紧,要是把你裤裆里那玩意咬了,看我嫂子不跟别人跑了才怪。……你闻闻,是不是有股子裤裆里的骚味?

大家伙一下子都笑了。

大伙正笑得开心,二丑突然把脸一板,非常严肃地对着我们说:光明,你现在就去局里把警犬牵过来。明明知道错了,已把赃物扔出来了,还不老实站起来坦白,求得政府给与你从宽处理,我刚才八八九九白说了?你以为扔到地上还给人家就算完了?想得美!你伸手偷人家东西那一刻,你就已经成了贼,犯了法。如今是看你态度如何,还处罚不处罚的问题,并不是到此就了了。要是都像这样轻飘飘算了,那以后咱都去当贼,没被抓住占个大便宜,抓住了交出来就没事了。做梦娶个花滴滴,老是美啊!

二丑一边说一边又一次把眼睛瞅向那堆妇女。光明自然配合着说:中!让豫闽给我一起去吧?二丑大声说:真鸡巴啰嗦,快去吧。说这话时,他仍然小心翼翼捧着手表不动。

我俩走到门外,光明问我:局里那条老警犬早就死了,如今让我去哪找警犬。老杨这是玩的哪一出?

我偷着一笑说,你还不知道咱师傅?

我们离开躲在窗户下刚抽完一支烟,一个妇女满脸是汗站起来说,那块表是我偷的,我错了。

事后二丑告诉我们:在河边洗衣服的就那几个妇女,这么偏僻的地方这么晚了,也没外人来过,贼肯定就在那几个妇女当中,报案及时开会及时,赃物来不及转移一定还在贼身上。说不定还真藏在裤裆里。但别说贼是女的,就是男的,我们没有证据没有《搜查证》也不能在人家身上搜吧?这是法律规定。这个红线不能碰,碰了,就吃家什。碰了,检察院就饶不了咱们。局里也不是没有先例。

我们想想仁村派出所小纪受的处分,还真是那么回事。

你咋知道贼会把手表扔出来,你咋知道人家会自己主动站出来承认?——我们疑惑。

我安排今天在河边洗衣服的那几个妇女坐在一堆儿,就是知道贼肯定在这里面。我让治安主任挨着她们坐,我一次次往她们那堆人脸上瞅,我骗她们说“老虎凳”。这些,贼能不害怕?又不是惯偷,都是一时财迷心窍,吓一下,肯定能奏效。要不我咋当你们师傅哩?

你让我们去牵什么警犬啊?局里那老警犬早就死了你也不是不知道。

这和蒸馍一样,还欠一把火候,我不加把柴火,贼她能主动站起来?

这人咋处理?咱们把她带回去拘留了?

初犯,和丢表的即是邻居又有拐弯亲戚,手表也追回来,还拘留她咋的,屋里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记住,法律也要灵活运用,不能死扣书本,要吃透立法精神。

那你何必让她站起来承认丢人呢?

不让她丢人,她得了便宜以后,可能还不会改这坏毛病。

当晚回到局里,已经后半夜了。

二丑说:你们回家吧,媳妇热被窝等着你们,我就不回去了。

说完,倒在办公室条椅上便打起了呼噜。

作 者 简 介

陈豫闽,男,河南省渑池县公安局退休干部,渑池县作协副主席,中外文艺平台特邀专栏作家。近两年撰写的近百万字的纪实性散文《渑池往事》,在《仰韶》杂志刊出后,在当地引起了较大反响,填补了《渑池县志》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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