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扬丨永宁寺塔--滴落在荒草中的一滴泪珠
-----我的汉魏故城之二
永宁寺的毁于雷火,对于历史来说,犹如农人挥镰割掉一缕青草。而对于“临朝称制,总揽万机”建起这座佛寺,又于六年前在河阴之变中被沉黄河的胡灵太后和她的北魏来说,那就如同在天灵盖上又猛击了一锤。这场大火虽然熄灭了,北魏却也迅速衰落。这次令人扼腕的灾变,不仅使北魏从此陷入黑暗之中,而且很快在另一场兵乱中宣告了它的终结。
那一年是 北魏永熙三年。那一月是仲春二月。那一天是个“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的日子。天空阴霾凝重,如铁似铅。雨中夹杂的雪粒让羽林军执戟的的兵士冷得很不耐烦。而不远处的皇宫仍然沉浸在弦歌与密谋之中。谁也没有想到,脸色严肃的天空,突然吐出了一串火舌,又响起一串霹雳。那道火舌只向那座象征国运和国威的永宁木塔舔了一下。大火就腾的一声从第八层熊熊燃起。尽管有三个僧人当场投火献身企图灭火,尽管还有千名羽林军前来救火。但火势依然猛烈,并且迟迟烧了三个多月。生生把一座耸入云霄,高达一百三十余米的稀世木塔化为了灰烬。
在一千四百年后的一个秋日,我静静地进入了这座千年古寺。但它已是芳草萋萋满目苍凉。永宁高塔已经不复存在。围墙外的几株石榴树绿叶浓烈。不算太大的艳色石榴有的仍挂在枝头,被阳光逗弄着。有的却已经坠落草丛,兀自腐烂着。是啊,在这样凄凉的遗存面前,过往人们的心头无不罩上一层阴影,谁也无心去品尝那晶莹而甜蜜的籽粒。
遗址的围墙内,满眼是高高的荒草,那些卑微的蒿草、芒草、莎草、芦苇、蒺藜和狗尾巴草,肆意的疯长着,蔓延着,一片连着一片。像青青的海水涌动着波涛,覆盖了昔日辉煌的永宁寺院。一片青葱的狗尾巴草分开了茎叶,高高举起了穗头。一点也不因为卑微而显得怯懦,而只是在永宁塔基上以欢乐的身姿翩翩舞动。周围,更多的荒草与它们呼应着,森森然染绿了永宁塔基。我凝神盯着一蔸狗尾巴草,不由感慨,这些生于田野和荒原的野草,原本是被拒于代表奢华与皇威的永宁寺之外的。而今天它们却在这里肆意的生长。它们甚至还在塔基的顶端连成一片,青青翠翠的在秋风中摇曳着穗头。无言地宣告又一次高贵与卑微的轮回。
而今天,在昔日冠盖如云高僧摩肩彪炳皇权显赫的永宁寺,却仅仅遗下这样一围高塔残基,与昔日相比显得多么尴尬。它如同坠落在荒草中的一滴泪珠,在冷漠的秋风中静默着。显得是那样的孤独与凄凉。我站在塔基面前,百感交集。甚至无心去听关于它的历史述说。我知道像这样的历史之泪,在历史的长河中不知滴落了多少。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发出多少大同小异的感慨。但是历史悲剧却仍在一如既往的重演。今天人类面临的危机已经不仅是一个朝代的更替,一个国家的存亡。而是整个人类的前途已是危机四伏。因为人类创造的科学与破坏在同步增长,物质与私欲在携手前进。环境的美化与污染长驱直入,地球的健康却在迅速恶化。人类的欲望何时是够。从人类史和地球史来看,人类在自己的生存搏击中有意无意创造的恶,正把人类本身置于新的冰川纪前。我担心一颗人类的泪珠会不会滴落在宇宙的星海。
我穿行在永宁寺遗址的草海之中,一株又一株狗尾草在风中向我点头,这些卑微的草啊!不知何时回归了本属于自己的领地,永熙三年永宁寺的毁弃和永宁塔的倒塌,让它们那卑微但却融于自然的生存欲望代替了一个庞大的人类畸形欲望。也许某一年我们会重新让永宁寺塔重新耸立,但那时它已经弃绝了皇权,代表的仅仅是一个消失的民族创建的皇朝文化的辉煌和无尽的教训。
一个民族渴望崛起、渴望繁荣无疑是文明进步的表现。我不能断定我手中的这株狗尾草与当年鲜卑民族牧马的草场有无亲缘关系。但我却知道这个曾经游牧于云中、盛乐、平城的马上民族却由于这种渴望入主了中原,走向了繁荣。
我在永宁寺遗址徘徊,秋风轻易地穿过远方的林带从塔基的背后吹了过来,永宁寺遗址茂盛的荒草在我眼前飞动起来。它在向天际延伸。它把我的思绪带向了遥远的鲜卑族的故乡云中草原、盛乐草原……。那里草长花香,牧马肥硕,那里雄心勃勃,兵强马壮。一个不甘寂寞和落后的鲜卑民族就是从这里起步入主中原、融入中原、称雄北半个中国的。
从一个被称作胡狄的鲜卑牧马民族到建立一个显赫的北魏王朝。其间经历了多少曲折和艰难啊 !但是他们却是做到了。这是因为他们拥有一个民族强盛的欲望。不断地进行政治与经济的变革,一步步由游牧文明走向农业文明。保持了一个民族旺盛的生命活力。从鲜卑拓跋部的拓跋珪于386年在盛乐重建代国,定国号为魏。又于398年定都平城。再到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方入主中原。这个起初并不起眼的民族不断的改变着自己的生产方式和政治制度,吸收着汉族的先进文明成果,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蜕变。显示了蓬勃的朝气。不仅如此,当平城的北魏进入孝文帝时代,一个更大的进入新文明的欲望更强烈了。孝文帝在他的高瞻远瞩颇有魄力的祖母文明太后的协助下,大刀阔斧进行了实现民族飞跃的政治和经济改革。他们实行班禄制、均田制、三长制和新租调制。自此,赫赫北魏更加强盛。
一个民族渴望强盛的欲望,无疑是走向进步的动力。拥有这种欲望的民族是不应该枯竭或者消亡的。这种欲望一旦与统治者加强统治称雄天下的欲望结合起来,就会焕发坚韧而顽强的力量。由于北魏旧都平城地处边塞、土地贫瘠、农业落后、交通不便且粮食不足,再加上天灾疫病频频发生。面对如此严峻的发展困境。魏孝文帝勒马平城雄视中原,他为中原的富庶与文明所吸引,便决心迁都位居天下之中的洛阳,引领自己的民族去拥有新的文明。这是何等的雄才大略,又是何等大胆的冒险之举。北魏迁都洛阳,彻底告别了游牧民族残留的局限与荒蛮。孝文帝在洛阳进行了一系列的汉化改革。他改官制、禁胡服、改姓氏、定族姓、 弃旧俗、重农耕开创了一个空前的经济繁荣阶段 ,当时真是“国家殷富,府藏盈溢”“百姓殷阜,丰登俗乐”。然而物质财富的丰盈,也伴生了腐化享乐之风和攫取权利的欲望。满眼的繁华同时也埋下了政治上没落的伏笔。这是因为经济的繁荣同样会消解民族发展的欲望 。源于私利的个人欲望充斥朝野,它必然要折断支撑王朝的基石。孝文帝迁都洛阳苦心经营是北魏达到极盛,但他身后的六朝皇帝仅仅29年,便经历了一个由盛到衰的简单过程。 孝文帝后,北魏王朝迅速走向奢侈腐化、穷极享乐,争权夺利,残忍相杀的局面。民族发展欲望蜕变为满足私欲的欲望。京城洛阳变为声色犬马追逐的中心和权力争夺的战场。北魏王朝从此被私欲咀嚼。逐渐成灰。
飒飒的秋风又催动了草浪,我迈步在永宁塔的塔基上。如同站在大海的波涛中,任一片甲板在脚下默默的漂游。而这块历史的“甲板”当初是多么雄伟高大啊!它的底层用一百二十根方柱构成,分作五圈排列。檐柱之间筑有土墙,墙厚1·1米,外涂朱红,内饰彩绘。这样墙与柱混成的塔体结构支撑着这千尺九层浮图,使他虽然高耸却仍稳固如山。它的第一层每面九间,设有三门六窗,朱漆之门尽皆饰有鎏金衔环铺首,以及五行鎏金铜钉。而在高可入云的塔刹上,又安放着可容二十五斛的鎏金铜质宝瓶。整座塔体自宝瓶以下,还装有鎏金铜质承露盘十一重。层层盘周悬挂鎏金铜铎。木塔四角都从塔刹到塔基引下铁鏁,上面挂有如瓮的鎏金铜铎。再加以他的九层四角悬挂的鎏金铜铎。塔上共有各种铜铎一百三十枚。每当风起夜静,宝铎竞鸣,金声玉振,声传十里。这样的绮丽高塔再衬以四周僧房楼观千余间,真可谓蔚为壮观,历朝罕见。禅宗初祖菩提达摩当时来到洛阳,见“永宁寺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便不由得“口唱南无,合掌连日”并且歌咏赞叹“实是神功”。宋李清照之父李格非曾在《洛阳珈蓝记》中赞颂永宁寺:“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与阿房等壮。岂直木衣祶绣,土被朱紫而已哉”这是何等辉煌的塔与寺啊!但是今天她却成了一杯黄土。一个起于草原的生气勃勃的民族,在历史的长空打了一个闪电之后,匆匆留下它的辉煌,重又坠落于荒草之中,成为一珠酸泪在荒野中孓立。我该向永宁寺说些什么,我该向孝文帝说些什么,我该向灵太后说些什么!他们已经不能从头做起!
风又从永宁塔基上吹来,它是今日的风,温暖而和煦。我知道会有更多的人来这里凭吊和思考的。但愿他们不会只看到她昔日的辉煌。
远处的汽车正在调头。我该走了。如果让我给永宁寺留下点什么。那么我愿留下这样的一句话:欲望应有个止境,否则将走向危途。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强大的民族或国家也是这样。占据了这个星球的人类也会是这样。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李耀扬:籍贯:开封市。现居洛阳市。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理事,洛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从事诗歌·散文·文学评论写作。有作品散见报刊文学期刊和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