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24 :《兄弟围炉话孙犁》

兄弟围炉话孙犁—— 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之24

阎  纲,男,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

你在散文随笔的创作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你的《我吻女儿的前额》和《美丽的天亡》,我几次拜读,每次都流下泪水。我认为,这样的文字,将成为传世之作。——屠岸

阎纲那些追忆性的作品,以独特的角度回顾文坛沧桑,韵味深长。——陈忠实

阎纲散文的风格是平易,是亲切,是坦率,是真诚,是行云流水般的自如和潇洒。他善于实话巧说,长话短说,摇曳多姿,不落俗套,能于平朴中见文采,于淡泊中寄至味。他的散文属于那种有价值重心和意义指归的散文。——李建军

李林荣教授写道:阎纲的散文聚焦于人,着力于情,世态人心众生相,尽显爽直话语中。他的杂感体例各异,内审已、外观物,关切民风,描准文坛,映衬出的是跨世纪数十年来的风云变迁。

作家杨闻宇说:阎纲作品的最大特色是解剖人性。他所执的手术刀似比孙犁的锋利、明快。

“微风读书人”魏锋说:阎纲散文七个字:老辣、简约、有风趣。

阎纲  小序

孙犁说:“我所走的文学道路,是现实主义的,中国文学应该沿着鲁迅的现实主义前进。”

浩劫过后,拨乱反正,我首先考虑的是恢复现实主义,登门拜访病中的柳青和彻悟的孙犁。我就《铁木前传》以及怎样读书等问题与孙犁多次通信。有趣的是,本家叔叔侯雁北(笔名),60年来,文情笔调直追孙犁,人称“陕西的孙犁”。堂弟阎琦,唐代文学专家,也是个孙犁迷,其《傅庚生先生》笔调灵动而且老辣。又一个堂弟阎庆生,博导,专攻鲁迅和孙犁,新著《晚年孙犁研究·美学与心理学的阐释》引人入胜。孙犁同我家有缘!

关于孙犁的话题没有完,我与庆生相约2008北京春节,老鸭汤火锅店围炉话孙犁,畅叙孙犁独有的意义和价值,热气腾腾。

阎    纲 :孙犁去世后,我常常想起那双袖筒,那块玻璃板底下“年老多病、谈话不宜过长”的纸条,还有日夜相伴的藤椅,以及藤椅里文弱孤傲、满脸愁苦的那个人,只要他的双眼一闭,头往藤椅上一仰,你趁早走人。

难忘他的指教,也常忆及他的两则短文,一篇是《亡人逸事》,一篇是《题文集珍藏本》。前者:“青春两地,一别数年,求一梦而不可得。今年老孤处,四壁生寒,却几乎每晚梦见她……这可能是地下相会之期已经不远了。”后者:他们“抱着一个纸盒子,从楼下走上来,把《孙犁文集》这一部书,放在我的书桌上,神情非常严肃……渐渐,我的兴奋过去了,忽然有一种满足感也是一种幻灭感。我甚至想到,那位女编辑抱书上楼的肃穆情景:她怀中抱的那不是一部书,而是我的骨灰盒。我所有的,我的一生,都在这个不大的盒子里。”

孙犁一生悲欣交集,晚年得道,大道低回,老成精了。孙犁独步文坛,留给后世“孙犁现象”和“孙犁精神”。

阎庆生:孙犁的精神是始终如一的,但分前期后期,前后期表现形式不同。后期的思想与艺术境界有显著的升华。评论界有孙犁“衰年变法”之说。

阎    纲 :文革前后,孙犁的风格变化很大。前期,痴于诗、多于情,阴柔之美盛;后期,深于世、多于思,忧患意识强化。

中间有个过渡期。1979年,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发表,孙犁及时写信给他:我一直兴奋地高兴地读下去,欲罢不能;“你反映的是一个时代的、生活方面的真实面貌”,写出两个运动员“美丽的灵魂,美的形象”,“使我深深受感动”;“但是你的终篇是一个悲剧。我想,就是当时,也完全可以叫善与美的力量,当场击败那邪恶的力量的,使读者掩卷后,情绪更加昂扬。”然而,从维熙不大同意孙犁的意见,他对刘锡诚和我说,孙犁一副好心肠,他的作品不大写悲剧,可是我不同,长期的劳改生活让我对雨果十分着迷,所以笔下流露出浪漫主义的气息,我写不出喜剧啊!我处的年代和孙犁的不同啊!我们征得孙犁和从维熙的同意,这封信在《文艺报》上发表,让读者讨论。孙犁说过:“我喜欢写欢乐的东西。”

2011年元月 西安  座谈孙犁与鲁迅 右起:阎庆生、何大凡、阎纲、田刚、史飞翔

2015年初春,和庆生弟看望景翰叔。翰叔(侯雁北)的创作成名于五十年代,才情直追孙犁,耄耋之年竟出版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庆生弟,鲁迅、孙犁研究专家。再加上阎琦弟【古典文学资深教授】,被称作“阎氏四作家”,不过他们三位都不愿申请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阎庆生:但很快,长于欢乐的孙犁风味大变,“文革”后到1995年,生命进入晚途,夙兴夜寐18秋,写成《耕堂劫后十种》,130万字,富有经典性。这10本书是思想与艺术上整体性的突破,是散文界的空谷足音,是作为散文大师的凭证,但是评论界和文学史家关注不够。

提起孙犁,人们会想起《荷花淀》和“荷花淀”派,“荷花”有派吗?

阎    纲 :1980年,《河北文学》在石家庄的小白楼召开“荷花淀”流派的讨论会,孙犁弟子刘绍棠、从维熙、鲍昌、韩映山都来了。会前,鲍昌特意到天津看孙犁,执意请求他到会见面,孙犁坚辞,而且态度坚决。孙犁根本不承认有个“荷花淀”的什么“派”。他说,文学流派是自然形成的,要形成一个派,得有共同的艺术主张,共同的艺术追求,甚至同心共赴的艺术宣言,还得拿出色调的作品来。我以后不写小说了,朋友们也都散了,哪有个什么派呀!

我在会上发言说,“荷花淀”派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宛在堤柳烟波间、草色遥看近却无。50年代,它是个不自觉的一群;一场反右,多情的“荷花”为严酷的政治所打落,孙犁屏声敛息,随之进入一个沉思的时代。

阎庆生:孙犁早年的代表作,公认是《荷花淀》,我无异议,但比《荷花淀》早三年的《琴和箫》却被忽略了。有人批评它是“伤感”情调,康濯没有把它收入《白洋淀纪事》。

比起《荷花淀》来,《琴和箫》更贴近时代,很鲜活,是无可挑剔的上乘之作。

阎    纲 :《琴和箫》原名《爹娘留下琴和箫》,孙犁本人也承认“伤感”情调,但他说,它所包含的激情,“比后来的一些作品丰盛。”

阎庆生:这篇小说刚柔相济,虚实相兼,将音乐(琴和箫的演奏)、绘画(眼神和“俊气的脸”的极富力度的传神的白描)与文学(人物心灵与时代精神的反映)近于完美地融汇在一起;字里行间包蕴着战斗力的呼唤,交织着大爱与大恨的至情,迸发着复仇的火焰;其美学格调深沉、冷峻,悲壮凄怆,强烈地震撼着人的心,与后来的《荷花淀》的淡雅、清新、优美不是一个路子。它的艺术成就,今日看来,比《荷花淀》略胜一筹。我一直认为它是精品,应该选入高二三的语文课本。

阎    纲 :你常提到《黄鹂》,评价也很高,它是前期的作品还是后期的作品?

阎庆生:《黄鹂》值得重视。《黄鹂》写于1962年初,原投《新港》,后碍于形势自己抽回,1979年刊于北京通县文化馆编辑的《运河》。这篇散文不仅是孙犁晚年成就散文大师的先兆与前奏,也是他当年一个未发表的形象化的文学宣言。作品的主旨是:追寻人性与精神的自由解放,具有多义的、深层次的象征性。文中写道,树林中的两只黄鹂,发觉有人对之瞄准,便“飞走了”,成“惊弓之鸟”。新时期,孙犁在散文中一再强调,历次思想运动中“作家成了惊弓之鸟”。结合《黄鹂》的整个语境和时代背景,联系孙犁对古代寓言文学的重视与借鉴,可以说,《黄鹂》中的黄鹂鸟儿象征极左政策束缚之下的知识分子,孙犁自己也在其中。遗憾的是“生态文学”之说甚为流行,大大降低了作品的高度。1962年,在与冉淮舟的通信中,孙犁称《黄鹂》为“杂文”绝非偶然。

孙犁客厅,韩映山等在座

阎    纲 :孙犁不善言谈,不凑热闹,无是非入耳,有工夫读书,不想出世,只想心安,孤独然而清高,一向杜门息影,回避媒体,更不愿意照相,像是避世而居。然而,他诉诸文学形象时“远离政治”,为人处世却时刻“关心时事”,晚年对社会的观察尤其冷静和深刻,也有困惑和疑虑,说:“何处可求镇静之术,余不惜刀山火海求之。”他对我的朋友屏锦说:“我特别喜欢和你聊天。”“至少我相信,运动来了,你不会到我那里去送一张大字报。”说毕大笑,他这样开怀大笑很难见到。

阎庆生:孙犁晚年走向美学上的转型,孙犁在文学观念上服膺于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文学”。

孙犁有异于李泽厚的实践美学。孙犁的人生人性美学,实质上就是生存美学,强调真善美的统一,强调人文精神即生存价值的追求,用理想的光亮点化自然与社会。他说:

我从《儿童文学》读了安徒生的《丑小鸭》,几天都不能平静,以为这才是艺术。它写的只是一只小鸭,但几乎包括了宇宙间的真理,充满了人生的七情六欲,多弦外之音,能旁敲侧击。尽了艺术家的能事,成为不朽的杰作。何以至此呢?不外真诚善意,明识远见,良知良能,天籁之音!

这一切都是一个艺术家应该具备的。童话如此,一切艺术无不如此。这是艺术惟一无二的灵魂,也是跻于艺术宫殿的不二法门。

从“行云流水”到“龙吟虎啸”,文字与笔法都变了,虽葆有早年美好青春的韵味,可是“真情流放”,抨击时弊,写了不少杂文,他的有些散文和整个《芸斋小说》都带有杂文色彩,其特点是:深沉峭拔,苍凉悲壮。

阎    纲 :从“行云流水”到“龙吟虎啸”,也可以说:从早年的柔情似水到晚年的忧愤深广,鲁迅的遗风!

阎庆生:徐光耀在一封信中告诉我说:孙犁在当代作家中,“最好的学了鲁迅”。

孙犁用他给你回信中的两句话作为自己两个十年重要人生阶段的总题,即“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原信见下——阎纲注】

十年浩劫中,挨批挨斗,孙犁认为是“奇耻大辱”,“当夜触电自杀,未遂”。后来还动念头以镰刀自裁。发妻凄惋相劝:“咱不能死,咱还要活着,还要看世界呢!”
   1956年大病后,他想当藏书家,购藏并钻研了大量中国文史古籍,有点儿像鲁迅动笔写小说前在北京埋头读古籍的味道。因病后休养了几年,他幸而避开了反右运动;在生活的夹缝中,他研究中国传统文化,涉猎哲学、历史、古代文学和美学。他在远离文坛的边缘沉思,在文史古籍的长河里畅游,在文史哲交汇处吸纳精华。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郑重的回访,是高层次的修身养性。他1962年写的旧体诗《自嘲》,就是他的艺术宣言书:

政治作为一个概念的时候,你不能作艺术上的表现,等它渗入群众的生活,再根据这个生活写出作品。当然,作家的思想立场,也反映在作品里。这个就是作家的政治倾向。一部作品有了艺术性,才有思想性,思想融化在艺术的感染力量之中。那种所谓紧跟政治,赶浪头的写法,是写不出好作品的。

还说过:“文坛上的尺寸之地,文学史上的两三行记载,都不是容易挣来的。”

言人之所未言也!

阎    纲 :孙犁信中说的“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我深省难忘。孙犁晚年,“社会日恶,人心日险”,心绪繁乱,清贫自守,冷眼相向,不曲眉折腰,介子推似的,“士甘焚死不公侯”。他对我另外一个朋友说:“我24岁追随革命,万万没有想到,到了快合眼了,看到的是那么一个社会!”孙犁毕竟看透了世事,所以,到了晚年,风格有变,笔下沉重,少了些青春和美好,多了些深邃和老辣。对于汲汲于富贵的文艺批评也敢直言,不怕得罪人,说:“我们的文艺批评,要实事求是,是好就说好,是坏就说坏,不要做人情;要提高文艺评论的艺术价值;要介绍多种的艺术论,提高文艺评论家的艺术修养;要消除文艺评论中的结伙壮胆的行帮现象,群起而哄凑热闹的帮闲作风,以及看官衔不看文章的势利观点。”

诗可以怨,诗可以存史,对照作品完稿的年月日,对创作主体进行人格分析、心理还原,以至于情境的考证,可以直通文心。晚年孙犁写的杂文都是有感而发的,针对性很强。以诗存史这方面,你是作过研究的。

阎庆生:我把孙犁晚年全部作品的写作时间,与当时的社会情状作了印证,竟有一些发现,如:“任何奖金都有它政治上或人事上的目的。”“不写伟人。伟人近于神,圣人不语。”“连日披读《新文学史料》,中国近代作家之命运,可谓惨不忍睹矣。在当时压力下,文人表现的状态,亦千奇百怪。今日观之,实地狱景象。”公安人员逮捕鲁藜,“我受了很大的刺激,不久,就得了神经衰弱症。”“是非难以遽定,曲直各有其说。盖棺论定,只能得其大概,历史评价,又恐时有反复。”“历代王朝,对于涉及政治问题的事物,劝惩时,就不能直指,而要婉讽。就是婉讽吧,还是容易惹麻烦。”“今年入夏以来,国家多事,久已无心读书。近思应有自勉,以防光阴之继续浪费。今晨找出此书(《史记》),拟认真通读一遍;不知结果如何也。”“其序(傅连璋为《菜根谭》作)作于民国11年,即1922年,参加革命之前。颇以国人之争权夺利为大病,认为不易医治。文中有‘举国若狂,隐忧何极’之语。今日读之,如针时弊。所言,实目前有识者之同慨。世事变化,竟如此出人意外者。”“余近日始读石涛材料,知其明末王孙,楚藩后裔,流落为僧,精于绘事。至政局稳定,清朝定鼎之后,得其誉扬资助,虽僧亦俗也。乃知事在抗争之时,泾渭分明,大谈名节。迨时局面已成,恩仇两忘,随遇而安,亦人生之不得已也。古今如是,文人徒作多情而已。”“焦朋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识者审察,必有所得。

阎    纲 :孙犁晚年心如明镜、清清白白,他不欠谁的,站着比谁也不矮。

阎庆生:著名诗人牛汉在《新文学史料》2007年第4期发表《文坛师友录》,说他佩服孙犁一生“清白、清醒”。这“清白、清醒”就是你说的“心明如镜、清清白白”,做到这一点是多么不容易啊!牛汉的四个字,你的八个字,给孙犁一生点了睛,画了像!

阎    纲 :也包括艺术的“清醒”,如袒露心声的自觉和语言文字的清通。

阎庆生:孙犁的语言太有魅力了。孙犁一生不断地钻研古代汉语和文史古籍,包括体式、字句、韵味,浸沉日久,被他自觉不自觉地吸收了、融化了,化到无以复加的精炼,化到鲁迅之后中国白话文的峰顶。

2007年冬,北京鲁迅博物馆长孙郁来陕,谈起孙犁。他说:“现代作家中,两位作家的语言最好,一位是鲁迅,另一位是孙犁。”孙犁惜墨如金,文字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似是文学界的共识。黄秋耘说,孙犁“这个人的艺术修养很高。”蒋子龙称孙犁为“语言大师”。

阎    纲 :孙犁集古今文采之大成,无愧于“语言大师”的称号。孙犁的作品,言近而旨远,得力于他的像蜜糖一样的语言文字。他上接诸子百家、唐诗宋词,特别是《红楼梦》,下接鲁迅五四,一肩担尽古今。他写小说散文,行云流水,精粹的白描,有《红楼》的韵味;写杂文随笔,一鞭一血痕,有鲁迅之风;写《书衣文录》,简直就是《中国小说史略》的笔调。他读外国名著,虽然不多,但很用心,他喜欢普希金、高尔基的短篇和屠格涅夫的长篇,简直入了迷;“泰戈尔的散文,我喜爱极了”。他反复吟诵,还作笔记,直至将其文采输进自已的体内。更重要的,是他有语言的源泉,他说:“我的语言,像吸吮乳汁一样,最早得自母亲。母亲的语言,对我的文学创作影响最大。母亲故去,我的语言的乳汁,几乎断绝。其次是我童年结发的妻子,她的语言,是我的第二个语言源泉。”孙犁善用大众鲜活的口头语言,把这样的语言再糅进他的语言文字,就变成异彩纷呈、精炼传神的新文字、新白话。

所以,他写的东西妇孺皆宜,雅俗共赏,其才智可以洗心,其文采可以养眼。这就是艺术的“清醒”,值得效法。

阎庆生:效法前贤,学孙犁。由于社会的剧烈转型和文化语境的转换,学鲁迅异常之难,而学孙犁,并非很难,至少,在淡化名利,“远离文坛”,刻苦读书,不断“充电”方面,是可学的。当代散文作家,如果不学孙犁,可以说是一种失算。孙犁学鲁迅,连购书都参考《鲁迅日记》中每年年底所记的“书帐”,差不多能买到的都买了,看似笨拙,实则聪明。(他在信中回答你怎样读书时,列举了多少书名啊!有些连听也没听说过!)他在知识结构和人文通识方面,在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的认识方面,以及对人性的体悟方面,从鲁迅处获益非浅,终成一代散文大家。

阎    纲 :学孙犁柔情似水易,学孙犁明心见性难。世事多变,大海茫茫,人像一叶挣扎着的小舟,作家各人作着各人的梦。有的沉思历史,直面现实,潜心于厚重与呼唤;有的清廉自持,清贫自守,寻求入世出世之方;有的为钱,钻营奉承,吃喝玩乐;有的图名,多方活动,奔什么大奖、混什么大官;有的是毫猪,有的是青狐,有的是醒狮,有的是泥鳅,有的是志士,有的是混混,有的干脆就是宠物,人各有志,真正像孙犁那样为崇高的文学献身的,世所罕见。

孙犁喜欢跟屏锦聊,大病之后主动要他“照个相吧,不然就没有机会了。”听说屏锦“当官”了,官居一社之副,比他一生最大的官“副刊科副科长”还大,便说:“你不要给他干那个,那对你不合适。”屏锦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不能不考虑生存的需要。中央的某某,职务和威望都那么高,被赶下台,问他为什么违心地作检查,他说:‘我也有老婆孩子啊!’我呀,一只小羊,拴在树上吃草,圈外的草我不吃,圈内的草也不让别人吃,不然我就饿死了……”老人听完,沉默片刻,然后叹了叹气:“你说的也是个理儿!”

阎庆生:任何人都有局限,鲁迅、孙犁也不例外。鲁迅只活了55周岁,仅得“中寿”。由于战斗紧张,创作与翻译繁忙,也由于时代条件、自身兴趣的原因,鲁迅对政治哲学涉猎不多,对西方民主得失利弊的评价未见得很公允,对斯大林的统治并不知根知底,逝世以后,中国革命九曲十八弯,他看不到了。

阎    纲 :1957年的“毛罗对话”意味深长。

阎庆生:鲁迅没有看到的东西,孙犁看到了,孙犁经历了抗日战争、三年内战、肃反、反右派、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反右倾以至“文革”,还有新时期以来的风潮、事件,直至1995年封笔,2002年7月病故。他看到革命的巨大成绩,也看到了民族之被伤害,这一切,都在他的作品中作了当代其他作家难以企及的深层反思,内容丰富,表现出一位特立独行的思想者的胆识。

孙犁不是政治家,也对政治没有特别的研究,晚年,甚至提出了“远离文坛”、“远离政治”的主张。他的“远离政治”指的是不对政治作图解,不追风逐潮,而以冷峻的目光审视现实,坚持独立思考。他对国家、民族的命运,是热切关怀的,充满了忧患意识。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都没有写过一篇大批判文章,没有整过人。“文革”伊始,他就敏锐地发觉“又是权力之争”,说“我是小民,不做牺牲。”1994年,贺敬之等十多位老作家往天津访问年逾八旬的孙犁,他想到“朋友凋零,剩下的白发苍苍,老病侵身”,心情复杂,感慨系之:“革命,文学,似是而非,非一言可尽。”他在致作家谌容的信中说:“人言,历史”,“不可尽信”。另有一些话,比较隐晦,采取了寓言式的表现手法,如他在几篇散文中写道:1983年耗子“特别嚣张”,恐非对天津自然现象之描叙,似别有含义,只是一时无法说清。“文革”之后,他对现实政治的看法很独特,曾招致一些“左”爷的不满。今天可以大胆地说一句:孙犁始终不忘当年参加革命的“初心”、“本心”,他堪称革命的战士;晚年,他透过作品回旋着一个激越人心的主旋律:推进中国社会的民主政治,这是符合党的十七大精神的。社会的积弊,他早看到了;一些话,他早说出来了(或用曲笔)。在一定意义上,孙犁是思想解放的先行者之一!称孙犁为“仁人志士”当之无愧。

通过深入发掘,孙犁晚年的文本里,有一个令人惊异的世界。

晚年孙犁

阎    纲 :提到学孙犁,刘绍棠、从维熙、韩映山、房树民等不少作家,都付出了心力,到底谁学得最像、最得其精髓?

阎庆生:我发现一位尚无人注意的人,就是比孙犁小12岁,比孙犁的那几位弟子大几岁,与孙犁差不多同时参加抗日、从烽火中走出来的徐光耀!徐光耀默默地学孙犁,学有大成。身经百战的军旅生涯,坎坷万端的人生经历,一段时间内沦为社会底层的悲惨遭遇,以及由天性的颖悟而转化的对人生人性的深入体察,使他自然而然地亲近鲁迅与孙犁。他在信中告诉我说,他中年以后的文学信念是:“远学鲁迅,近学孙犁。”他在有关孙犁的文章中说:“孙犁是我的精神支柱之一”,“我非常崇拜孙犁……我崇拜他主要出于作品。”在当代作家中,数徐光耀发表评论孙犁的文章最多,其中的三、四篇,识见、情感兼备,下了真功夫。徐光耀学孙犁,一学现实主义的精神与文人的风骨,抨击时弊,深层反思,代表作是名重一时的《昨夜西风凋碧树》。二学艺术上的精益求精,重点是语言上的锤炼,故精炼、生动、简净而又峭拔有力。试读暗写彭大将军的散文《铁骨铮铮雁荡山》,那奇丽幽渺的想象,举重若轻的笔力,绝非寻常之辈所能为之。可惜,这篇力作,各种散文选本付之阙如,顿生遗珠之憾。徐光耀曾“言必称孙犁”,视《孙犁文集》为“八本奥秘之所赐”,“照此以往,积以日月,则破我固陋,催我更新,就更有希望了啊。”鲁迅——孙犁——徐光耀,是五四以来鲁门谱系的一个分支线索。

阎    纲 :孙犁晚年的随笔杂文余味曲包,情爱情结游移其间,难以捉摸。

孙犁多情,喜爱女性的心灵美、形体美,其爱情生活却鲜为人知。孙犁自己说过,他这一生没有什么离奇的恋爱故事,有,“也是浅尝辄止,随随便便就完了。”

阎庆生:有位张女士,中国作协的,你认识,《人民文学》的编辑。孙犁给这位未曾谋面的异性写信多达112封,潮水一般,倾诉社会动荡中的悲愤,1972年二人同居,三年分手,所以他说:“我不善此道,这方面我不行。”

但情爱情结不仅仅是恋爱故事,亦真亦幻,带有梦幻色彩,是私秘,探微索隐方能以窥其心。

孙犁对待女性是古典头脑、浪漫情怀,多愁善感又爱美如狂,一切付诸潜意识的梦幻,数量不谓少,如 “去年此时,一小鸟扑入室内,方思永伴,又受惊一逝不返。余在青岛时,伫立海滨,见海鸥忽下浴于海水,忽上隐于云端,其赴如恋,其决如割。痴心相系,情思为断。小钟嘀嗒,永志此缘。”又如:我老了,很爱花,“然而花对我很冷漠,它们几乎是背转脸去,毫无笑模样,再也不理我。”隐喻是非常明显的。

阎    纲 :因离异,这112封情书被孙犁付之一炬,十分可惜!不管是探究孙犁的社会观点、政治态度,还是破译孙犁的美学和心理,包括他的情爱情结,都是最权威的资讯。张女士有没有复本?奇货可居啊!

还有几位读者熟悉的作家,婚外恋,爱得死去活来,给情人也写了百多封信,结果吹了,以情书抵情债。1961年,赵清阁57岁生日时,老舍赠联“清流笛韵微添醉,翠阁花香勤著书”,赵清阁一直挂在墙上,终生未婚,临终,把老舍送她的七八十封情书,也像孙犁一样付诸一炬。

阎庆生:说不尽的孙犁!你、我、阎琦和叔叔,仍在继续体味孙犁,像徐光耀那样刻苦持久地请教孙犁。

阎    纲 :孙犁操志高洁、文质彬彬。孙犁是一部大书,一部血泪的书、忧伤的书。屏锦反复提醒我说:“孙犁走了,他带走一个文学时代。一个不趋时、不媚俗、远功利、拒浮躁的文学时代结束了。”

2008年春节刚过  后有小改

2005年11月,阎纲在 孙犁纪念馆

【阎 纲 附识】

1979年,我和孙犁关于《铁木前传》书信往来,迄今30年矣。30年后的2005年夏,我应邀到白洋淀参观孙犁纪念馆。管理人员首先告诉我说:“孙犁同志1979年,用他给你另一封回信中的两句话,作为他两个十年重要人生阶段的总题,就是‘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原信见下】

1956年大病十年,“文革”浩劫十年。特别是“文革”遭受批斗,“奇耻大辱”,“当夜触电自杀,未遂”。后来还动念头以镰刀自裁。发妻凄惋相劝:“咱不能死,咱还要活着,还要看世界呢”,“这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陪同人员让我题辞,我题“荷花气韵”,然后去孙犁塑像下恭恭敬敬三鞠躬。

孙犁致阎纲

阎纲同志:

九月四日函敬悉。

你这样客气,询问我对于你所作的评论文章的意见,那些文章,我还没有机会全部拜读,现仅就读书问题,谈一些我个人的领会,供你参考。

我在高中时,因读社会科学书籍,也涉及文艺理论书籍,后来,对这门学科就发生了兴趣,一直持续了若干年。但我所学习写作的文章,都是很零碎的,谈不上什么评论。

我最初读了鲁迅翻译的几本书,即现在收入《鲁迅译文集》第六集中的那四本书。我以为蒲和卢的著作是很有价值的。我不太了解你的读书情况,恐怕早已经读过了吧。

那时,我还读了柯根教授的《伟大的十年间文学》,借以帮助阅读十月革命以后的文学作品。我以为他的文章是写得很明快的,读起来很有兴趣。此外,我读了沈起予翻译的《欧洲文学发展史》和陈望道辑译的《苏俄文学理论》。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书名可能记得有误。

鲁迅译的厨川白村的两部书,即《出了象牙之塔》和《苦闷的象征》。我以为现在读读还是有好处的,日本人的文章写得轻松活泼,有些道理,也并非全是错误的。

作家的文论,在某一个方面,有时是比较切实可信的,契诃夫的一些见解,是很深刻的。高尔基、鲁迅的评论文章,直到目前,也很难说有人能够超越。

我读俄国十九世纪那三位天才的批评家的文章,比较靠后。

中国古典文论,我以为唐宋以前的较好,《诗经》的序和《文选》的序,都是阐明文章大义,而唐宋以后的文论,则日趋于支离。成本的书,自以《文心雕龙》为最好,它全面地深刻地说明了文章的构成和规律,作家的气质和特点。这是一部哲学性的文艺理论,除非和尚的长年潜修,是不能写出来的。《诗品》和陆机的《文赋》,也很好。

古代作家的文论,我以为柳宗元的最好,全包括在他写给友人的书信中,他的文论切实。韩愈则有些夸张,苏东坡则有些勉强。

读书,确是要有所选择,生当现代,的确没有过多的精力和时间去泛泛涉猎。鲁迅反对读选集,这要看情况而定。像我们,也只能选择一些大作家的作品和选集来读读。每个时代,读其重要作家,每个作家读其重要作品。像断代总集,如《唐文粹》、《宋文鉴》之类,浏览一下即可。

评论家多读作品,较之多读评论,尤为重要。

金圣叹是很有才气的,他的评论是自成一家的,当时影响很大。中国的评选工作,还没有人作一总结,我以为金评《西厢记》,有时是思路很广的。王国维的著作,也应该学习,他的评论是很有根基的。

浅谈如上。你是不弃下愚,使我深受感动。但是,我的学业,是不足一谈的。青年时期,确实读了一些书,也很刻苦。但十几年战争,读书就很困难,加以进城后,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近年环境好了,即急起直追,成就恐怕也不会大了。每念及此,不胜惶惭。

别的问题以后再谈。错误之处,希指正。

                 孙犁

1978年9月7日下午3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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