彖曰：既济，亨（小），小者亨也。利贞，刚柔正而位当也。初吉，柔得中也。终止则乱，其道穷也。九五：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吉）。象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时也；实受其福，吉，大来也。既济：柔小者通达，适宜守持正固；起初吉祥，最终将致危乱。○既济卦，下离上坎，水火既济卦。《序卦传》：“有过物者必济，故受之以既济。”小过卦之后是既济卦。《杂卦传》：“既济，定也。”既济表示事业的完成。既，甲骨文字形，左边是食器的形状，右边象一人吃罢而掉转身体将要离开的样子。罗振玉曰：“即，象人就食；既，象人食既。”食毕为既，渡河为济。“既”象征人的物质需求的满足，“济”象征人的事业建设的成功。古人最难克服的困难就是跨越大河，故《周易》以“涉大川”比喻最艰苦的创业。“济”则是“涉大川”的完成，“涉大川”是《周易》古经出现频率最高的词组，上经出现8次（需、讼、同人、谦初六、蛊、大畜、颐六五与上九），下经出现4次（益、涣、中孚、未济六三），上经以天道为主（需、讼、同人、大畜，体乾为天），“涉大川”与否取决于自然因素，如讼卦“不利涉大川”原因是“入于渊也”，同人卦“利涉大川”是因为“乾行也”，大畜卦是因为“应乎天也”；下经以人道为主，“涉大川”与否取决于人文因素（益、涣、中孚，体巽为木舟），如益卦“利涉大川”是因为“木道乃行”，涣卦是因为“乘木有功也”，中孚卦是因为“乘木舟虚也”。既济卦的六爻全部当位、相应、亲比，爻象在六十四卦中达到了最完美。下离火炎上，上坎水润下，水火相交，刚柔相济，如泰卦天地之交，故既济有泰卦之德；坎月离日，日居月下，故既济有谦卦之德。既济卦是六十四卦最圆满的卦，此所以为“既济”也。○《释文》：“郑云：既，已也，尽也；济，度也。亨小，绝句，以‘小’连‘利贞’者非。”故卦辞断句应为“亨小，利贞；初吉终乱。”毛奇龄《仲氏易》以为当读作“既济亨，小利贞”，不确。亨小，谓小者之亨。见《彖传》。彖曰：既济，亨（小），小者亨也。利贞，刚柔正而位当也。初吉，柔得中也。终止则乱，其道穷也。彖传说：既济，“亨小”是说柔小者通达。适宜守持正固，因为刚爻柔爻皆居位得正。起初吉祥，因为六二居中得正。最终将致危乱，因为它的道穷尽了。依卦辞，“既济，亨”下当有一“小”字，《彖传》似有意省略，故《正义》曰：“具足为文，当更有一‘小’字；但既叠经文，略足以见，故从省也。”《周易折中》引俞琰曰：“三刚三柔皆正而位皆当，六十四卦之中，独此一卦而已，故特赞之也。”柔得中，指六二柔顺居中。“终止则乱，其道穷也”是诫语，盖既济卦义为圆满成就，以此告诫，若成功之时狂妄自大，则生危乱也。卦主六二，“小者亨也”，唯有谨小慎微，可防“终止则乱”，此《大象传》“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是也。象传说：水在火上，是既济卦的象；君子由此领悟事成之后思虑可能出现的祸患而预先防备。○孔颖达曰：水在火上，炊爨[cuàn]之象，饮食以之而成，性命以之而济，故曰：水在火上，既济。○刘沅曰：水火交而功用行，相济中即存有相害之机，（水决则火灭，火炎则水涸）故宜防患。○《大象传》的象辞大都是观象而来，坎为险，为加忧，故曰“思患”。离为火，火灾由星星之火引起，故曰“豫（预）防之”。又，“灾”字籀文“災”，上水下火，有既济之象也。○既济、未济二卦皆以狐拉车渡河为喻。狐性多疑，坎为加忧，故坎为狐。解卦下体坎，九二“田获三狐”；未济卦下体坎，卦辞“小狐汔济”。《易》以初爻为足、为尾，尾与足皆在下也，如遯卦初六“遯尾”，既济、未济初爻皆言“濡其尾”（寓意渡河的辎重和客观阻力）；《易》上爻为首，故既济、未济上爻皆言“濡其首”（寓意被胜利渡河而冲昏头脑）。坎为车、为弓轮，轮在车之下，故既济初九、未济九二言“曳其轮”（寓意渡河主观的努力）。狐狸一般身长70厘米，而尾长45厘米，粗长而毛密，《水经注》引《风俗通》“狐欲渡河，无如尾何”，狐狸渡河要将尾巴掀起不沾水面才能速济。○既济卦虽完美，而六爻爻辞皆有缺憾。《系辞传》云“爻者，言乎变者也”，既济则变，故既济卦六爻爻辞多取变卦而系辞。初九，既济之蹇，体艮为止，蹇，难行也，故曰“曳其轮，濡其尾”。○难行则向前拖曳车轮，狐狸渡河“濡其尾”则不能速进。处既济之初，谦谨努力行事，可获无咎，正合乎义。义，宜也。六二：妇人遗失车驾上的蔽饰（暂时不能出行），不用追寻，七日将失而复得。六二阴柔中正，有贵妇之象。茀，读[fú]，古代贵族妇女所乘车辆上的蔽饰。六二离变乾，乾反坤，坤为布，反象取反义，故曰“丧其茀”。既济六二，既济之需也。需，待也，故曰“勿逐”。此《彖传》“小者亨”、《大象传》“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是也。复卦“七日来复”，震卦六二“七日得”，震卦少阳，其数为七。既济卦六二体离，离震互为借象（先天离，后天震），故言“七日得”。王国维曰：依月亮盈亏规律之记日法，分每月为四期，每期七日（或八日），从月初至月末，分别取名为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据此，则七日为日序周期转化之数，七日来复象征转机迅速之意，犹今言一星期之间。○结合九三爻辞“高宗伐鬼方”，六二的“妇”似指妇好。妇好是商王高宗武丁的王后，她不仅能够率领军队东征西讨为武丁拓展疆土，而且还主持着武丁朝的各种祭祀占卜活动。既济六二爻辞描述的是妇好将要驾车出征的情景。九三：高宗讨伐鬼方，用了三年才获胜；小人不可任用。武丁（前1250年—前1192年），姓子，名昭，是中国商朝第23位国王，商朝著名军事统帅，庙号为高宗。武丁在位时期，曾攻打鬼方，并任用贤臣傅说为相，妻子妇好为将军，商朝再度强盛，史称“武丁中兴”。鬼方，指北方蛮夷。夏曰獯鬻[xūn yù]，殷曰鬼方，周曰猃狁[xiǎn yǔn]，汉曰匈奴。今本《竹书纪年》说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三十四年师克鬼方。”《周易集解》引虞翻曰：“高宗，殷王武丁。鬼方，国名。”引干宝曰：“高宗，殷中兴之君。鬼方，北方国也。高宗尝伐鬼方，三年而后克之。离为戈兵，故称‘伐’。坎当北方，故称‘鬼’。在既济之家，而述先代之功，以明周因于殷，有所弗革也。”《周易正义》：“高宗者，殷王武丁之号也。……高宗伐鬼方，以中兴殷道，事同此爻，故取譬焉。高宗德实文明，而势甚衰惫，不能即胜，三年乃克”。《周易》古经按观象系辞，既济九三与未济九四爻象相同，故系辞也相近：武丁名昭，有离卦之象，既济九三（未济九四）体离，离为戈兵，故为武，离为火、为明，故为丁（火）、为昭。既济上卦坎，坎为寇、为北，引申为鬼方，故曰“伐鬼方”。九三处互体坎卦中爻，坎为三，故曰“三年”。未济九四亦然。根据既济卦和未济卦的卦象得出鬼方位于北方，征伐鬼方用三年时间，这与古文献皆相吻合（详见《周易密钥》之《释<周易>“鬼方”即卜辞“[工/口]方”》、《从秦简<归藏>和鬼方文化李家崖古城址陶文再探<周易>“高宗伐鬼方”》）。小人，与高宗对举，高宗为本爻九三，小人为上六“濡其首，厉”也。武丁中兴，克济之难，“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故小人不可用也。○繻，读[rú]，彩色丝帛也，借指美服。袽，读[rú]，指破蔽的衣服。王弼曰：“繻，宜曰濡，衣袽，所以塞舟漏。”意为舟漏则濡湿，故须预备衣絮塞舟之漏。此处王弼“塞舟漏”之义隐晦不明，《集解》引虞翻、卢氏，以及王引之、朱骏声皆以为卦无漏舟象。既济六四与未济六三相对，未济六三曰“利涉大川”，六三变卦为巽，巽为舟，故既济六四也可言“舟”。既济六四变卦兑，兑反巽，巽为舟，反象取反义，故有“舟漏”之象。既济六四，既济之革也。革，原义为皮革，引申为衣服。坎变兑，兑为毁折，故“衣袽”当为敝衣之义。（详见《周易密钥·“繻有衣袽”为何有“塞舟漏”之义？》）今既济六四帛书《易》作“襦有衣茹，冬日戒。”楚简《周易》作“需又衣[奴/糸]，冬日戒。”《释文》：“【繻有】而朱反。郑、王肃云：音须。子夏作
（襦），王廙同。薛云：古文作繻。【衣袽】女居反，丝袽也。王肃音如，《说文》作絮，云：緼也。《广雅》云：絮，塞也。子夏作茹，京作絮。”
似“禡”字形，“衤”部，右取“惠馬”互体，“惠”上部与“雨”字形似，“馬”的下部与“而”形似，实际就是“襦”字。是帛书《易》“襦有衣茹”之“襦”与“茹”与古《子夏易传》相同。
○既济六四，既济之革也。革，原义为皮革，引申为衣服。坎变兑，兑为毁折，故曰“衣袽”。○蔡元定曰：既济过中，时已变矣，必须终日戒慎，始不至于终乱。九五：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吉）。象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时也；实受其福，吉，大来也。九五：东边邻国杀牛盛祭，不如西边邻国举行微薄的“禴祭”，更能切实地承受神灵降予的福泽，（吉祥）。象传说：东边邻国杀牛盛祭，不如西边邻国，这是因为西邻顺天时而行；西邻更能切实地承受神灵降予的福泽，吉祥，这是因为西邻大得民心。（帛）九五，東鄰殺牛以祭，不如西鄰之濯祭，實受亓福，吉。（竹）九五，東[厸/吝]殺牛，不女西[厸/吝]之酌祭，是受福，吉。林忠军《从战国楚简看通行<周易>版本的价值》一文说：“战国本和帛本既济九五爻辞最后有‘吉’，而今本无‘吉’字，今本脱去‘吉’字。由此看来，虽经刘向父子和历代学士校勘今古文《周易》，对于脱去的‘无咎’‘悔亡’等辞进行过处理，但今本在流传过程中仍有脱有衍。”《小象传》的“吉”当属于爻辞，故断句：“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时也；实受其福，吉，大来也。”○程颐、朱熹依据卦辞“初吉终乱”，以二之阴为“西邻”在下而始得时，薄祭而受福，以五之阳为“东邻”居尊虽杀牛祭祀而时已过。程朱是以二为初吉，以五为终乱，此恐对“初吉终乱”有曲解。《彖传》云“初吉，柔得中也。终止则乱，其道穷也。”“柔得中”与“亨小”同为举柔包刚，《正义》谓“以柔小者尚得其中，则刚大之理皆获其济”。《正义》曰：“九五履正居中，动不为妄，修德者也。苟能修德，虽薄可飨。假有东邻不能修德，虽复杀牛至盛，不为鬼神歆飨；不如我西邻禴祭虽薄，能修其德，故神明降福，故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也。”是以九五为我“西邻之禴祭”也。禴，读[yuè]，殷之春祭，春物未成，故其祭品鲜薄。《系辞传》：“坤以简能”，“夫坤，隤然示人简矣”，“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故禴祭取象于坤，坤为简约。萃六二体坤，故曰“孚乃利用禴”。按卦象：既济九五，既济之明夷，九五坎变坤，坤为禴。先天八卦坎在西，离在东，周在西，商在东。又明夷《彖》曰“文王以之”，故九五当为周。况且六二已言妇好，九三已言高宗武丁，若如程朱所言，岂不混淆也。下卦离为“东邻”，离为牛，故曰“东邻杀牛”。○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时也；实受其福，吉，大来也：此处“东邻”为武丁之后纣王，“西邻”为文王、武王。先儒不知卦辞后漏一“吉”字，将“吉，大来也”合并而失《小象传》本义。“之时也”、“大来也”，“时为大”之义。《礼记》曰：“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宜次之，称次之。尧授舜，舜授禹；汤放桀，武王伐纣，时也。”《礼记正义》释“时为大”：“尧、舜所以相授者，尧、舜知子不贤，自能逊退而授人，此时使之然也。桀、纣凶虐，不能传位与人，汤、武救民之灾，不可不伐，亦时使之然也。”这是说人民的利益高于神灵，当民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时，革命是第一位的，故文武革殷，是“之时也”、“大来也”。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将在德矣。……”虞公说：“我的祭品丰盛洁净，神明一定会保佑我。”宫之奇说：“我听说过，鬼神不随便亲近哪个人，只保佑有德行的人。所以《周书》上说：‘上天对人不分亲疏，只帮助有德行的人。’还说：‘五谷祭品不算芳香，只有美德会芳香四溢。’又说：‘人们的祭品没有什么不同，只有有美德的人的祭品神才会享用。’如此说来，君主没有德行，民众就不会和睦，神明也不会享用他的祭品。神明所依凭的，在于人的德行。……”子云：“敬则用祭器。故君子不以菲废礼，不以美没礼。故食礼，主人亲馈则客祭，主人不亲馈则客不祭。故君子苟无礼，虽美不食焉。《易》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以此示民，民犹争利而忘义。”孔子说：“为了表示对宾客的尊敬，就可以用祭器来款待。所以，君子不因家道贫穷而废除礼，也不因家道殷实而超过礼。所以食礼规定，主人亲自给客人布菜，客人就祭；主人不亲自给客人布菜，客人就不祭。所以，君子如果遇到无理的接待，即令是佳肴美味也不去吃。《易经》上说：‘东边邻国杀牛盛祭，不如西边邻国举行微薄的禴祭，更能切实地承受神灵降予的福泽。’《诗经》上说：‘君子的设宴待客，不但要让把酒喝好，而且要充分展示美德。’用这种办法来教育百姓，百姓还有争利而忘义的。”象传说：小狐渡河沾湿头部，有危险，这是说成功之后怎能长久守成！上六位于既济之极，盛极必衰，坎为水，上爻为首，故曰“濡其首，厉”，亦卦辞“初吉终乱”之义。濡其首，犹如流行语“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脑子进水了”。○王申子曰：不言凶而言厉者，欲人知危惧而速改，则济可保。《既济》卦名的取义，是借“涉水已竟”喻“事已成”；但全卦大旨却是阐发“守成艰难”的道理。唐太宗曾问身边的侍臣：“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魏徵答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乱，覆彼昏狡，百姓乐推，四海归命，天授人与，乃不为难。然既得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更难。”（见《贞观政要·君道》）此语虽论“帝王事业”，但其义却甚合《既济》卦旨。从本卦的卦辞看，虽称“事成”之时，物无大小，俱获亨通，但又以“利贞”二字强调不可忘忽守“正”；而“初吉终乱”一语，更是深明此时稍不敬慎必将复乱的诫意。卦中六爻，无不见警戒之旨：初戒“曳轮”不可前，二戒“丧茀勿逐”，三戒“小人勿用”，四“终日戒”，五有“东邻杀牛”之戒，上更以“濡首厉”为戒。可见，“既济”之时虽万事皆成，但要安保这一既成局面，却非易事。《大象传》言“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意味实颇深长。欧阳修论曰：“人情处危则虑深，居安则意怠，而患常生于怠忽也。是以君子‘既济’，则思患而豫防之也。”（《易童子问》）此语可以视为本卦精义的概括。
（本文引自李守力著《周易诠释》，最新修订日期为2020年3月17日 ，为文化传统平台原创发布，本链接可用于个人学习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