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散文|丁燕: 从眼里取出一座孤城

从眼里取出一座孤城
丁燕

一 

深圳是我的失败之城。我以逃离者的身份离开它后,居然,在匆忙中忘记退还图书馆的借书卡。那银灰色的四方形,便一直蜗居在我钱包的夹层。离开深圳整三年,我从未再次使用这张卡,而和这卡相连的有关记忆,似乎也日渐遥远,像一场梦,或根本不存在。
2014年8月,接到电话的那刻异乎寻常:幽黯撤离,初升的阳光带来明亮,瞬间,深圳及深圳往事皆被擦亮,令我陷入回忆。我如老戏迷般,浸淫于熟稔对白,温故知新:我知道“晚八点”;我知道南区;我知道多功能厅。我忍不住说:以前我常去。原来对深圳,我一点都不陌生。
2010年8月,作为租住在深圳南山区桃源村的房客,我常乘坐公交车穿行过北环大道,到达书城,去听“深圳晚八点”。可怕的北环大道,常空荡无人。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被消解成为车和车。讲座尚未结束时,我便起身,疾步穿过嵌着大玻璃的厅堂,越过歌手离去后的广场,赶到车站等最后一班公交。昏沉沉返回桃源村,漫过积木楼房,瘫在出租屋的床上,在潮闷中睡去。这就是我的深圳星期五。
多么残酷:离开深圳三年,我没有一次重返中心书城,去图书馆借书,试图和那里的朋友聚会,主动讲述“我在深圳时……”。现在,记忆的冻土层开始消融,那人潮人海,那摩天大厦,那喧嚣躁动,以无比熟稔的方式复活再现。然而,如果我将这些有声、有味、有色的画面拼凑起来,再为它们涂上神话光圈,并撰写出华丽的说明词时,我会为自己感到恶心。三年过去了,我终于慢慢厘清当初懵懂逃离的本质:我根本没有做好在中国一线城市生活的准备,而那座城市就是绿巨人,就是哥斯拉,就是变形金刚,只需用一种看不见的,最末梢的力量轻轻一甩,便会令我彻底消失。
我身为乌鲁木齐市民的时间太长久:17年。所以在深圳我必定受挫。我没做好任何准备:资金、知识、心里承受力、坚韧度、收缩性。没有。我像中弹后要强降的飞行员,撑开伞,飘到哪里是哪里。我不是被这颗巨钻的璀璨所吸引,日思夜想,投奔而来,而像一个梦魇里走出的幽灵,偶然地,仓皇地,就站在了深圳的大街上。我像个从没吃过提拉米苏的乡下孩子。是在深圳,我第一次深刻而痛苦地意识到:我来自边疆,来自小地方,我的局限性那样明显。
我在深圳缺吃少穿吗?被抢过包,拽过项链吗?不,在深圳,我迎面遭遇到的是酒店光洁的大理石,购物城的轻音乐,各类美食,各种诗歌朗诵会,夏夜酒吧的聚会,美术展,高峰论坛。我不仅去深圳书城听“晚八点”、“市民大讲堂”,还去何香凝美术馆听讲座,去恩平街华侨城文化创意园听讲座。我听讲座都听疯了:两眼圆瞪,两耳搜索,笔尖滑动,疯狂记录。啊,一切讲座,无论对方以何种身份,讲何种问题,我都能汲到养料。
但在流光溢彩中,却潜藏着一种看不见的焦虑。好像每一个到达这座城市人,都会受到一种魔力的蛊惑,变得无法平静;同时,又逐渐迟钝——嗅觉、视觉、听觉日趋衰退。看到电视里有抢劫、杀人、盗窃以及其他犯罪时,我惊诧地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愤怒,好像,那一切都是生活在这个城市不可避免的衍生物,犹如社会要进行工业生产,便一定会发生工厂事故般,既然生活在这里,便要学会容忍。
某次,参加完诗会,诗友问我是不是住在这一片,我却不知。这一片和那一片异常相似,我分不清东门和西门。坐在车上,任车环绕数圈,我仍无法确定。最后,只能打了辆出租,在它的披荆斩棘下,找到被魔鬼隐去的楼房。一步步走向出租屋,我的畸零状态宛若一枚孤鬼,会被任何晃动的人影吓走。但是不,很快我就发现,畸零催逼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在深圳,楼房和街道那样强大,让这个城市具有了可观的规模和高度,让这个城市的市民生活,貌似兴旺。啊,在国贸大厦旋转餐厅喝早茶,一边吃虾饺双皮奶,一边看变幻窗景,会让人处于超幸福状态。但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骚扰出现了:人们产生了怀疑和担心,总觉得他们被某种更强于自身的力量所控制。那力量以隐秘方式压榨着,令他们隐隐感觉不安。我是人群中敏感型的那类吗?当我逃离深圳,像从噩梦中惊醒,像个冬眠人,将裹在身上的那层寒冷冰皮扑簌簌抖掉。
失败是深圳送给我的礼物。失败让我看到华灯璀璨的玻璃大厦下,有条模糊不清的道路,走着个试图寻找盲道的盲人。我就是那盲人。我试图从眼里取出一座城,却不知那是座孤城。我可以忘记在深圳的一切:地名、人名、聚会、情节,可我却无法忘记在那里体会到的失败感。那感觉没有准确剂量,却如砒霜,具有超强杀伤力。之后,这个词在我的岭南生活中,慢慢被肢解、微缩、化小,直至变得隐遁。
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来到深圳,正如他们以同样的方式离去。这其中,一定包含了某种我所不能明了的力量。人群被推着向前或向后。而我,亦混迹这迁徙大潮中。
从桃源村出发,坐公交车至白石洲,再转地铁至世界之窗、华侨城、竹子林、香蜜湖、市民中心、大剧院、老街、国贸,最终抵达火车站,这一线,我多么熟悉,闭着眼都能风驰电掣。那时,我以定居此城的心态,牢记这些名字,深信它们会反复出现。深圳书城,珠链上最亮的宝石:美妙、纯净、陡峭。我反复出现在书城,它是这个城市文化的最高平台,它大到无法形容,它是心灵最好的慰藉。望着那麦垛状书籍铺天盖地时,我深深地被震撼,内心中那团文学之火,被烧得更炽烈,更狂妄。
而在记忆深处,和书城紧密相连的印象却不是火,而是水。
那个女孩,小溪,她在哭。在书城的台阶上,在人造月光下,那个女孩泪如泉涌,把脸上彩虹般的化妆搅得一塌糊涂。她在一家地产公司打工,被上司羞辱后,浑身颤抖。她念叨那个上司:“男人不像男人,老板不像老板”。上司住在花园小区,又买下别墅,空着保值。上司到处是朋友,轮番请吃湘菜川菜粤菜。上司去国外旅行。上司花钱买票,看了某电影首映式归来后感叹:“章子怡的脸真白。”而他居然让女下属的脸烫成块红铁,若再浇上瓢水,便能知啦知啦冒出烟。于是小溪夺路而逃,眼里噙着泪。
失败者小溪找我时,眼泪径直地浇下来。在书城外的台阶上,她煎熬得如生如死,几近疯癫。她即便疯癫,也仍有气派,仍保留着一位疯癫女王的娇媚。她说和上司交往是个危险游戏,像猫和老鼠。上司的眼里看不到苦难,他们只需了解他们想要了解的那部分。于是,在遭受轻蔑和羞辱后,女孩意识到,这个城市虽浩大,却壁垒森严,每个阶层都有其固定的归属。试图博得上司同情,那简直是自取其辱。女孩的黑直披肩发,尖下巴,惨白的脸,都蒸腾在泪水的雾气中,变得模糊惨淡。女孩穿着碎花长裙,眼神里,却是这城市塞给她的绝望、慌乱、争辩和哀恳。她的羞骇令我难过。难过极了。她像我在乌鲁木齐所熟悉的那些邻家女孩,我对她,充满手足同胞般的亲昵,但当她的泪水连同诅咒一起逼近时,又让我有种嫌恶的恐慌。
我刚刚到达这个城市,太需要成功的励志,而这样的嚎啕哭诉,像从绚烂霓虹中伸出根棒槌,给了我重重一击。我暗自思忖:我的处境甚而连她还不如。她比我年轻,比我来得早,比我更有斗争经验。黄黄的夜雨在路灯下如织地飞,那些尖利嚎啕中的诅咒词汇,也如织地飞。这是岭南缠绵的雨季,草木无论白昼,都一派绿沉沉。它们那样的绿,那样的冷血。
我和小溪相识在一个诗歌聚会上。泪崩事件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听说她跳槽到另一家地产公司,上司,还是那种“男人不像男人,老板不像老板”的人。小溪单身,要租房要吃饭要购衣,要搜捕结婚对象,活得比我更紧张。那一夜,是她少有的溃散时刻——她褪下面具,赤裸大哭。之后,她转身,冲进恶魔般强壮而富有弹性的夜色,跳上大巴,飞逝而去。
透过时间的棱镜,我看到女孩的面孔窄小,体格纤弱,尖尖的乳,但那对大眼睛的眼尾有些吊,让这小女孩的肉身里隐藏着熟女的风尘。她是个混合体——当她哭泣时,是小女孩在哭;当她转身跳上大巴时,熟女罩住了她。她说话时总是慢半拍——她依赖指挥舌尖的滚动,来掩饰北方口音。她的用词很有个性,且总爱拽点英语词汇。但她是温柔的:眼神、动作、衣着。尤其那袭碎花长裙。哦,小溪打的就是温柔牌。即便这牌令她身陷囹圄,她依旧清醒,在这个残酷城市通行,总要有所伪装。
至于小溪和上司发生了怎样的冲突,她何以在那一刻给我打电话,我何以偏偏就在书城(离她的公司不远),我都不记得了。回忆诱使着我慢慢厘清那一夜。那一夜的小溪,用既是掩饰又是暴露,既是隐忍克俭又是头角峥嵘的表演,驱使我一点点认识她。女孩在暗夜里尖锐哭泣,一个个北方词汇从薄薄的嘴唇跳脱,弹珠般,从水泥台阶上滚落,混进热雨,流入地下管道。那是北方乡村妇女发飙时的惯常词汇。那些词汇,我全懂。她知道我懂。或者,正因为她知道我懂,知道我初到这个城市,同情心尚未被僵化,便拨通了我的电话。而我,恰恰在书城。
然而,我们并没有成为朋友。之后,所有关于她的消息都是传闻:小溪炒掉了上司,小溪开了公司,小溪臭训下属,说你们不如拿脑袋去撞墙,去死,去癞皮狗屎。
搬到樟木头后,每当下雨,我便会想起小溪。尤其是夜晚,树枝在风雨中吱呀作响,汹涌澎湃,喟叹一会儿激烈,一会儿平缓,我便会感觉在那混合的呻吟中,夹杂着北方妇女的隐约咒骂。雨丝穿过屋檐,斜射进阳台,被屋内灯光照射后,黄金般璀璨。这雨丝和我在深圳书城所见的,略有不同。那时,我的内心太紧张。那时,透过女孩交织着雨水和泪水的面孔,我还看到了什么?我不得不想到这个词:狰狞。
她一直在哭诉,而我在聆听时,脑袋里却像亮出了道闪电,照映出一片毛茸茸的狰狞。狰狞贮存在女孩的体内,在那异变的时刻,让碎花长裙的温柔女,蝉蜕成尖嘴利牙的女巫。那狰狞让我害怕。我不能相信,从如此细小轻薄的嘴里,能翻滚出那样滚烫的咒语,那样恶毒的誓言,那样地要不计后果,要报复、报复、报复。碎花长裙被剥离后,我的对面是头毛发枯槁、夜行荒原的母狼。它被抢了食物。
是谁把女孩的绮丽拿掉,让她变得和花不一样?让她被湿雨侵蚀时,又将冰雹从自己的口中砸落?难道仅仅是失败?难道失败者的模样,必然狰狞?她像轻贱可鄙的女孩之中最轻贱最可鄙的那一个。那一刻——那空洞的广场,那鬼魅的行人,那冰凉的花岗岩立柱,都像原始丛林。粗鄙蔓延着,熏染了一切。我感到恶心,像一个天真的陌生人意识到自己踏入了异地生活的泥沼,我想退避。
“我要去派出所!我要告他强奸!”
“这个短寿的杂种!挨千刀的王八犊子!”
她是在开玩笑吗?她的蠢话里带着歇斯底里。当我认真地劝她“别这样”时,她用受伤母鹿般的眼神射了我一眼。
突然——非常突然——她停止了哭泣。
我是说,像有把铡刀,一下子,把哭泣给脆生生切断。指控者清醒过来,把怨恨费力地吞进肚中。小溪用手背抹眼泪时,依旧是女孩,可那是最后的女孩。她迅速向我道别,从黄雨中穿过,跳上公交消失后,令我因毫无准备而尴尬地不知何去何从。
环顾四周,燃烧的灯火缀在高层楼宇的窗口,天空像张巨大的豹皮,到处是嗤嗤声,到处是空中动物残骸被烧焦的味。有人群走过,身上一律布满闪亮宝石似的雨珠。路灯下,椰子树上下起伏,摆动散发。这一刻,兽性和绝美交织;这一刻,我无法分清地狱和天堂。
搬到樟木头后,我常一个人面对大片大片寂静的时段,与世隔绝。深圳真好,不论你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都能让你像盐消失在水中那般平静。从小镇的帝豪花园出发,穿过两千米长的先威大道,再路过一百米的铁路桥,便能到达镇中心。十分钟搞定。那是个小小的,比我的出生地哈密还小的袖珍中心。那是我的全部中心。我在小镇的夜晚想起小溪时,发现自己才是真正的失败者。自那次分别后,小溪一步一个脚印走向了中心,我却一步一个脚印走向了边缘。
在深圳的那一年,我只是占据了桃源村的一个空间,我的整个灵魂并没有驻扎在这里。我总是感到穷。不仅赤贫,且在零之下。每月的房租、幼儿园费、日常饮食、公交地铁、防晒霜眼药膏清凉油,累积起来也有七八千,真像脖颈上吊着根无形锁链;而学位,又像微型核武器。我已开始准备各种资料,以备提交,即便这样,万一小区学位已满,我的孩子只能去村里读书。我疯狂地看房:市中心的老屋,偏远地带的新楼,隐蔽小巷的二手房。然而,越看越绝望。
如果深圳是个巨人,那它打量外来者的目光,则是严厉、尖锐和无情的。它的目光像从地王大厦探下的两道蓝色激光,缓缓地滑动,将底部团聚的幽暗房屋、蚯蚓街道、蚂蚁行人扫射一通后,转动视角,在半空中再收拢。希望被这束光照亮的想法,显然,太过荒唐。这个浩大之城,有着独属于它的气质:繁华,灿烂,有距离,高密度,彼此漠然但又属于集大成里的一分子。
一定有一种力量催逼着我离开。
仅仅是房价吗?
当我在樟木头开始重挖自己最深的记忆时,我很快就注意到,某些浮游的碎片记忆会兀然复苏,当它与整体记忆并置时,才能得到最好的整理。身处其中时,我并没有足够深入地检验它。
我几乎忘记了阿和。在深圳,像他这样的写作者成百上千。但这一天,透过岁月的围篱,这个男人踢踢踏踏走来。他也是成功者。一想到这个词,总让我不免泛起一阵粗粝的心痛。成功者阿和过着一种闲散而奇特的混乱生活。他的职业是最含混不清的那种:编辑。他自己也写小说,甜蜜的、充满少年情怀的那种;还写儿童诗,很适宜吟诵。
电话里,他反复叮嘱:“下车后,你站着别动!”
“我会来接你的,”他说,“但你别动。”
阿和一摇一晃地来到公交车站。宽松白T恤的后背已濡湿,牛仔中裤下裸出半截黧黑小腿,树根脚趾钢钎般夹着人字拖。他的肚子已微微发福,那是令人敬畏的大腹便便的初期迹象。他的薪水仅够买米买面。买菜买茶的钱,要靠写专栏、写文案、写烂稿来换。他曾在工地上打过小工,干过搬运,开过卡车,送过盒饭。现在,他是这迷宫般村子的主人。
陡然间,太阳被切割成细碎条状,一条和主街完全不同的小街蜿蜒显现:密匝匝五六层农民房,密匝匝各类人潮,密匝匝五彩衣衫,密匝匝黑体字小广告。我被淹没在一片火热的密匝匝中。我承认我大吃一惊——像进入一条被活生生开了膛的鱼的内部。在飞速现代化的这座城市里充满进步,而这个村子却把我又带回到落后。
到处是歧路和拐弯,到处是小而满的店铺,到处充斥着粗野和乡气。街道细小湿漉,不断继续,空气窒息,凝聚着酷热。在更深处,屋宇间的联系更紧密,常常仅隔一床之地。房屋之间常有黑色的小污水沟,垃圾堵塞的地方泛着浮油。每个开放的空间都像一个垃圾场。到处是垃圾。每挪动一步,便能看到更多的垃圾:果皮、塑料袋、方便筷、火腿肠皮、糖纸。到处充满恶臭。从污水沟里窜出的老鼠硕大,光着脚丫的孩子在互相打闹,从写着小广告的墙下跑过。有的墙壁还没有粉刷,灰泥斑斑驳驳,像老人破损的脸,有的墙壁上有着明显的污渍和撞伤,像被揉皱了又抹平的锡箔。
在这个硕大的城中村,残酷已不具含义,它就是生活本身。人们知道他们生下来是为做什么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和职责。每一条街,在其凌乱的外形下,都有着严谨的内部构造。每一条街都重复着另一条,黝黯的楼房一簇又一簇。随处可见的菜摊上有绿叶带来的新鲜。光着脊梁的男人拎着货,身体保持着平衡,轻快的步伐中有种女性的娇柔。别的城市一定也有这样的景观,但深圳更为集中。深圳本身就是集中的。
每一条街都比上一条更渺小,更衰败,更纷乱。我时常感到已无路可走,但阿和总能找到出口:拐弯,拐弯,再拐弯。他并非在我面前表演,而只是出于习惯。他异常敏锐,可根据邂逅人群改变方言:河南味,陕西味,江浙味。他和卖蒸饺的女子打趣,在菜摊上挑三拣四,将五花肉翻来覆去,拨弄大虾追问是否下了避孕药。他滔滔不绝。他的身体像鳗鱼,生来就是为了在这巷子里钻来钻去。他的皮肤糙得已想不出原来的颜色,但眼睛却炯炯。他爱抚地看着街景,嘴角浮出笑意。
从逼仄肠道钻出,至幽暗铁门,一步步摸索到四楼,进入一间终年无阳光的小屋(对面楼房就挺立在一米外)。经过满是慌乱人流,墙面幽暗的小街来到这里,令我惊诧。日光灯下,这屋子井然有序:桌上铺着方格桌布,放着白瓷茶具,书架摆着书和杂志,厨房里灶台银亮。这个空间古朴而整洁,美轮美奂,如世外桃源。
他戏谑:“在这边撒尿,对面墙上都会出现印迹。”
生活在城中村就是生活在人群中。白天晚上,街道都人满为患。剩余的空间已很少了。到处都是拥挤,都是忙碌移动的双腿。热浪在半空滚动,汗滴从鼻尖渗出。但他从未想过搬家,想过离开深圳。他说这里虽然乱,但很方便,吃的喝的玩的,要什么有什么。仅付出一千元房租,他便能在深圳翱翔。
他真的不用去市中心。
他已写得小有名气,各大刊物轮番轰炸,用稿费对付生活,绰绰有余。
当我说深圳房价有些高时,他瞪大眼睛:“那么多人租房,不也挺好?”
我抬眼:“你真不想买房啊?”
他那乌黑的鼻孔呼出急促的气息。他瞪我:“我有房的!”
——在老家,他已建好一栋三层楼。
“既然生命、世界和所有的一切都要走向消逝,为什么要烦恼呢?既然完美与不完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要烦恼呢?”当绝望变成倦怠后,他喜欢上了喜剧。
阿和的全部小说,都在描述他出生的那个水乡小村。他不断地重复那里的故事。他反复描写有独特性格的水乡人。在他的童年,水乡是个自得其乐的世界,后来,工厂不请自到。他放弃了学校,当了工人,开始四处流浪。然而,他的小说却没有让我感到苦痛。他总是醉心于喜剧表达。他将人物置于条律分明的社会场景中,用轻快的笔调,让人物完成冒犯后,也帮他完成了对这个世界的讽刺。我知道他的水乡在一定程度上,是人为的、简化的现实,真的现实更残酷、更迫近。当阿和去除掉水乡这个保护层后只剩下一幅,不中用的躯壳。
他,说白了,不过是一个精神上的武士罢了。
阿和回避着和深圳的冲突。他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在内部的黑暗中寻找出路,以免迷失在鱼腹中。他从来不写他所居住的村子,也不奢望在这座城市有自己的屋。他只是寄生在这个蜂巢的过客。他明白自己是过客,所以他乐淘淘。所以城中村所显现的贫穷、拥挤和衰败,对他,都不构成伤害。他像电影观众,和疼痛有一布之隔。阿和有可返回之地:精神上的水乡和现实中的三层楼。所以他视我的焦虑为“小资”。他瞪我的眼神里,埋藏着一种很深的蕴意。
那眼神让我在离开那间月租一千元的屋子后,久久不能释怀。
那眼神在我可怜的身体内最隐秘、最敏感的弦上拨了一下。
我是到了樟木头才意识到,阿和与小溪是某个古老家族的不同成员。他们像同一图案或清晰或模糊的翻版。他们让自己变得比本性更残忍,或更弱智,藉此来调整和深圳的关系。他们在变形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我尚不知自己的路在哪里,但我却明白,他们两个人的路,都不是我的路。
为努力接近这个城市,试图成为它一千万人口中的一员,我甚至还找了份工作。干了不到半年,又自动降级,退回到出租屋。
每日蓬头垢面,来不及在镜前装修,起床即出门,奔赴车站。从桃源村乘坐M369,8站后在西丽劳动力市场下车,转乘M393,4站后在龙泉新村下车,步行三百三十米至民治街道办,全程需一小时十分钟。加上堵车、塞车、下雨、高峰期,每天早晚,我要在公交车上消耗近四个小时。
每天,我将我这枚浆果俯在那叠深灰色人群的葡萄串上,驶过隧道山路,驶过正在修建的立交桥,驶过尚未出售殆尽的新小区,在四方楼群的街口停住。我无限期待午餐的到来:自助餐。放开吧,胃,还有拘束已久的灵魂。至太阳快落山,收拾好坤包,野兽般奔赴丛林,将皮毛全部竖起。
随着公交车的晃动,我变成了流动的、无法定形的东西。因睡眠严重不足,每次上车后,我都能在座位上昏沉沉睡去。有几次,还差点坐过了站。我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是上班还是下班。当这个城市膨胀到无边时,公交车便从工具变成了刑具。每一个被迫在固定时间赶乘公交的人,都像一座被发射出去的人造卫星,两脚离地,无重力,无意志,无自身,在既定的路线上运转。公交车漂浮在轨道中,无瞋无喜,怨爱不兴。日以作夜,纵北纵南,公交车不仅让我感到无聊,甚而恐惧。我已染患上公交抑郁症。
上班非但没有安慰我,让我感觉变成了深圳人,反而加重了焦虑。深圳不再像往昔,到处有好玩、好吃、好看的在等待。我渐渐退去胚胎期不安的萌动,日复一日地深陷于失败中。每一次奔赴公交车,都是一次受挫的历程。一次又一次,像油漆反复涂抹,让木头的表层起了皮,变得病态。精神崩溃是逐渐发展的,每个阶段都比上一个更难以忍受。我感觉体内的某种平衡遭到摧毁,脾气日渐暴躁,切菜变成了剁菜,总朝孩子怒吼。公交车已成囚室,而我,则成了心灵穿着“服从”紧身衣的囚犯。我不再到处去听讲座,亦不愿参加诗人聚会,只想昏沉沉躺下,坠入睡眠。
有一天,一个相貌俊朗、皮肤细白的男子,将整个脸蒙在黑塑料袋中,不断呕吐。他浑身颤抖,像截裸露在外无任何防卫力的肠子,软哒哒淌着水晾晒在椅子上。车厢内翻腾着的混合味。我也扯了个吊在栏杆上的袋子,将脸埋进去。
觉醒来得那样晚:我如疯狂妇女,死也要和施暴丈夫离婚。
——那么,要辞职吗?
辞职便意味着放弃——放弃工作,放弃平台,放弃自助餐。
由摆脱公交车出发,我克制不了牙齿格格碰响:那么,离开深圳吧?
那么我说:有什么不可以?我还说:谁在乎你啊!
我承认,这话一出口,我突然变得轻松。其实,这念头在先前的一段时间里,一直从我的脊椎骨向外慢慢渗透。突然间,我的身上少了几分稚气,多了些成年女人的味道。我终于明白:深圳是一座孤城。我终于明白,关于这座城市的独特生活不过是种幻觉。美妙的谎言像磷火,匆匆来又匆匆走。在这里,我根本无法获得平静,我会被文火煎熬得枯萎。离弃早已在心中与我共存,就像影子之上叠加着另一条影子。虽然我已填好申请学位的各种表格,办理好居住证,熟悉了各条公交线路,知道超市食品的打折规律,建立起和几个朋友的良好关系,然而,那一刻,我依旧听到自己说:走!
从桃源村搬出了那么多东西——大包小包,拉拉杂杂。而我只住了一年。我知道是租住,已将购物欲压至最低,可还是搜罗出一包又一包家当。离开桃源村时,在雨阵般飘飞的阳光里,我像数千年前逃离焚堕之城而又忍不住回头一望,因此变成盐柱的罗德之妻,向后一望。啊,繁华落尽,灯光止息,一切都被台风溯卷而去,一切都杳无人迹——再见了,深圳。
我隐居樟木头。在这个沉睡的小镇,我内心的不安之火,慢慢熄灭。整个灿黄夏季,我将厚窗帘深掩,囚暗不知时辰。我隐遁密室如孤僧,安忍不动如大地,石化端坐如巫峡神女,无人应门。我不冗谈,不宴饮,不狂欢,傍晚在榕树下慢跑,攒足气力期待第二天凌晨的写作。我甘愿约束自己如古诗:待字闺中。
为什么偏偏是樟木头?
因这座小镇比珠三角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更忠实、更强烈地反映出独属于岭南山区的恬静风貌。住在半山小屋,优雅秀美的景色,和我此前的奔波,形成强烈反差。忘掉深圳吧!我对自己说。躲在这里,避开虚荣,进入内心,进入写作。在一个人的劳作中,我不隶属于任何城市,不纠缠于任何博弈,不参与任何行动。我无须赞扬,亦不在意饶舌。我书,我写,独我一人。
搬到小镇,我即刻买了辆自行车。飞驰大街时,我感觉时光倒流,像回到了故乡哈密。骑车让我获得强烈快感。那横出大腿的一瞬,那烈烈冷风,那脊背弯曲时的力度,那和大坑小坑较量后的颠簸,那穿插过货车后的惊险……我是我身体的主人,我知道我要去哪里,如何掌控速度,不受外力控制——我是强大的。路过铁道桥时,我总会注目和谐号——哦,那神秘的白色鳗鱼,从广州至深圳,正洞穿着樟木头。我真的已离开深圳了吗?小镇的地产广告上,我住的不是樟木头,而是“深圳北”。
现在,我和深圳的关系,是十九分钟的乘客关系。
接到“晚八点”的电话——痛再次找到了我。
我吓了一跳:为自己因“深圳”二字所激发的钻心疼痛。那个瞬间,无异于天机泄露,我看到了自己幽闭的内心——我不愿提及深圳。
深圳是我的失败之城,我对它欲爱而不能。它的广场那样大,和樟木头的完全不同。只有见识过那样的大,离开后,心才会死寂如灰。我不止息地写作。像用一根绳子套住自己,而不让肉体无止尽地坠入深渊,我写作。我试图通过写作变得麻木。直到那个电话的痛击中我后,我才明白,我从未忘记深圳,我未忘记深圳的眼泪,深圳的微笑,深圳的浩大,深圳的孤绝。那一切,都因带着浓烈的深圳味而永久地烙烫在我的脑海。没有深圳,我将无法谈论自己的过去。那些我在当时认为的耻辱、寒酸、悲愤和孤绝,现在,都如动物身上的图纹,变成标本悬挂起来,而不再具备真正的威胁力。那些图纹,当我盯视它们的毛发,体察它们的颜色,厘清它们的构造时,天啊,我终于想起了往事。
我摸出了那张银色的借书卡。三年过去了,我是否还能使用它?
作者简介:
丁燕:诗人、作家。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新疆哈密,汉族。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新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著有诗集《午夜葡萄园》、《母亲书》,长篇小说《木兰》、散文集《工厂女孩》、《双重生活》、《沙孜湖》、《和生命约会四十周》、《王洛宾音乐地图》、《饥饿是一块飞翔的石头》、《生命中第一个365天》,诗论集《我的自由写作》等。曾获第三届“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工厂女孩》获新浪读书2013年“中国十大好书”、2013年中国报告文学优秀作品排行榜榜首、国家图书馆第九届文津图书奖。《低天空:珠江三角洲女工的痛与爱》获第五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现居东莞樟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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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圳 一座致力于弘扬阅读文化的年轻城市 40年来 无数的书店诞生于此 同飨这座城无与伦比的气质 也让时光慢下来,柔软下来 现在,"悦读好时光-- 40年40家深圳最美书店" 评选结 ...

  • 深圳书城龙华城怀旧元素之光影年代回顾展

    深圳书城龙华城里面多怀旧元素,其中位于四楼的光影年代回顾展,会激起一股强烈的怀旧情绪,这是关于一些老电影的故事,于现在的我们来讲,它已经不仅仅是老电影了,而更是一种情怀 泛着被岁月印迹的老电影,里面有 ...

  • 深圳情思(我与一座城) 侯 军

    (2020年11月11日   第 20 版) . 连日来,深圳经济特区建立四十周年的各种信息如潮水般涌来,令人目不暇接,怦然心动,甚至还会由目之所见引发回忆和遐想,情不自禁地泪眼迷离--顿时醒悟到,原 ...

  • 【山西】杨群群丨散文/小院燕语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杨群群,1984年生,山西垣曲人,现定居河津市.喜欢读书,热爱文学创作,近年来发表散文.诗歌作品70余篇,作品散见于<华夏散文>. ...

  • 【大荔文学·散文·李鹏燕】诗与生活

    点击"大荔文学"免费订阅 361 诗与生活 原创/李鹏燕 不知道为什么,好多人都喜欢说"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是极不喜欢这句话的,有点牵强.有 ...

  • 《新世纪诗典》十周年纪念文集:丁燕《当代诗人的双重生活》

    庄生   摄影 当代诗人的双重生活--由网易"小春天"广州诗会说开去 丁燕 2012年3月25日,我的怀里揣着两个词:广州.小春天.自2011年4月5日起,网易微博推出由诗人伊沙主 ...

  • 散文||丁 丁

    丁  丁 丁丁是我的小表弟,今年只有六岁.这个国庆假期,我有三天的时光是和他一起度过的.今天上午我准备从外婆家回来的时候,他很不舍地说,"姐姐,你不是说下午回去吗?"在他的敦厚的吐 ...

  • 【世界作家•散文】燕荣(河南平顶山)◇除夕恰逢立春

    ◆◎作家燕荣散文精选◎◆ [作者简介]吕艳花  笔名燕荣,有诗歌及评论被收入<中国诗界>等诗刊及诗选集.出版合集<中国微型诗30家>:点评文源先生拆字微型诗集<诗解汉字话 ...

  • 散文|丁子芮、诸葛、青青原上草、安玉欣、量子星语作品欣赏

    [作者简介]黄宇韬,山东人.11岁,五年级小学生.有文发表在<青城霞光><当代亚洲文学><诗月亮>平台上. 一只蛀虫的自述 文/黄宇韬 大家好!我是一只蛀虫.有一天 ...

  • 丁燕||《当代中国女子诗词作品精选.上册》(70)

    关注中国诗歌报(中诗报),用文字温暖人生! [作者小传]丁 燕,汉,本科学历,中学一级教师,1963年人,扶沟县城关镇人,河南省教育摄影协会会员,为多家诗词.摄影会员.在<樱花杯>网友绘画 ...

  • 丁燕:穿过青春的谎言后凋谢成自己

    我听到自己轻轻地叹息,微弱如台风刮过后整个海岸线低缓而平和地匍匐喘息. 穿过青春的谎言后凋谢成自己 文·丁燕 1 事先毫无征兆,二十一年后,他打通我的手机. 那是我刚到达的海边深圳迎来它三十周年的纪念 ...

  • 向度・散文|草长鹰飞:家常事物六则(外一章)

    家常事物六则(外一章) 文:草长鹰飞 剩菜·筷子 以世俗的眼光看来,筷子是餐具中的幸福者.任何滋味,她先尝.先尝的也不一定有啥好处.于是,人类创造了"坚持""隐忍&qu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