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满嘴的苞米碴子味去找工作的种种遭遇

内裤外裤

文|东珠

我找工作很难。首先我一张嘴说话,就是满口的苞米碴子味。苞米碴子,在我的老家有两种,一种是黄的,一种是白的。白苞米和黄苞米,非常坚守自己的肤色,从不恶搞。可悲的是我不喜欢吃大碴子,特别是大碴子粥,我总是吃不饱。不管把多少碗倒进我的胃里,都不会填满我的饥饿。俺娘说那叫“烧心”。全屯子两百多户,天天喝粥吃大碴子,大姑娘小媳妇都长得五大三粗,独我面黄肌瘦。那我也不吃!俺娘愁得直敲门框,说吃一碗能药死你吗?我说差不多。俺娘扬手就是一巴掌。我说真的!俺娘扬手又是一巴掌。我就纳闷,从我上学到我毕业,再到我从家里逃出来,我都整整十年不喝苞米碴子粥了,怎么还说我身上有苞米碴子味?早知这味道这么缠磨人,我当初又何苦招惹它!

事情是这样的:我到内裤店去应聘,去之前我做了充份的准备。这家内裤店离我居住的女子宿舍很近,因为近,我可以省掉车费,还可以多些睡眠。最重要的,以我的现状,我不可能去高攀外裤或是上衣,鞋也不敢想。我只能在内裤上混口饭吃了。早晨我拍拍我的大腿,大意是说“苦了你了”。我又捏捏我的脸,大意是说“小丫蛋不错”。我的脸,只有在这里才算是混上了脸的待遇。在老家,俺娘一生气就会把我的脸称作“腚锤子”。俺娘在骂人上特有文采,我的四肢几乎都被她篡改了:在她的嘴里,我的眼睛叫“腚窟窿”,我的手叫爪子,我的脚叫蹄子,我的头发叫毛儿,我的后背叫脊梁杆子。小时候每当我胡思乱想不睡觉的时候,俺娘总会说:快合上那两个“腚窟窿”睡觉吧。麻爪儿,也是她用在我身上最多的词语。我眼里没活儿,心里没地儿,身为长女,却不长志气。渐渐的,我身上的那些零部件,都被俺娘降为禽兽。我是带着动物的本能,从农村逃到城市的。我要是再不走,我的下场就是禽兽不如。我觉得,俺都是上过学的人了,俺娘就应该用文明的语言来款待我。可是我忘了,俺娘不识字。她那些原创的语言、自制的语调和那踩了猫尾巴一样的儿化音,在这个村子也是一绝。而我是她最得意的模特——舌模。

谁知道我身上还有苞米碴子味呢!我去应聘,一路上我把俺娘的话从我的记忆里拎出一箩筐,最终挑了四个字——门当户对。现在,就好比我要嫁人了。我站在那个内裤店门前,先是目测了一下它的身高,它比我高不了多少,那是个平房,我一看到平房心里就踏实。房头上还长了一棵狗尾巴草,我的心里更踏实了。楼房太高了,我不能再攀高枝了。我已经吃尽了攀高枝的苦头。我那个虚拟的男友,曾经就是我的高枝。当时他和我,是校园里赫赫有名的“非常1+1”,弄得老师都得睁只眼闭只眼。睁只眼看未来,闭只眼躲现在。眼不见为净。那时我是寄生,现在我想独活,就得有自知之明。这样想着,我就一脚踏进了那个内裤店。我光顾着找人了,顾头不顾腚,脚还是差点被门坎子绊倒。这一下子提醒了我,平房也不可小看。我找工作真的很难!第二点就是我的穿着,我能看出她怪异的表情,那表情就像我面对一碗苞米碴子粥。那个老板,我不能叫她老板娘,我觉得她太年轻了。要选什么内裤?是批发还是自己穿?平时穿哪个牌子?莫代尔还是纯棉?三角四角五角迷你还是镂空?她说话,像是拉直的心电图。我想等她说到高潮处,我再扬帆而起,诉说我的需求。但是她没有高潮,甚至连波浪都没有,那舌头很快就靠岸了。此次谈话,没有采排,也没有预演,我失去了最好的机会。接下来,我的双脚便被她的眼神一寸寸托到吧台。确切的说是生拉硬拽。其实我想逃!

无奈!我试着把嘴张开。我的牙齿在挡着舌头,它总是多管闲事!真没有眼力见!我说我是来应聘的。她一听到应聘两个字,像弹力球一样从坐位上弹出来!开始用目光扫射我。先描准我的头,接着突击我的上身、下身,最后她死死盯住了我的脚。她这一盯,把我的记忆吓跑了。我忘了我穿的是什么鞋,也记不请我倒底穿没穿袜子,万一让我脱鞋怎么办?我这一身的行头漏洞百出。干过吗?卖过吗?有没有经验?我的脸刷地红了,我觉得她这是在问一男一女的事。虽然这是内裤店,也不能这样赤裸裸。脸红什么?我在问你呢?你以前做过服务员吗?她一屁股坐到桌子上,就等着我的回答验明正身。听那语气,好像这是个决定去留的大问题。我说没干过,也没卖过。我的思维还在一男一女身上。那试用期三个月!我说那干过卖过呢?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说你问那么多干嘛!你不是没干过没卖过吗?她扔下这句话转头就弹回了座位。那个座位在她的大腿下,喘了几口闷气,然后左右惊叫着摇晃了三下,便把她抱住了。末了,她问我,你说话怎么是这个味?我说什么味?她说你满嘴都是苞米碴子味……这就算是有人要了?今天我有饭吃了?我的房租有着落了?有人要真好。我就怕没人要。在我们老家,我从小梳着流行歌曲里小芳的黑粗麻花辫,穿着我自己缝制的“的确凉”,在十里八村非常抢手,有村花的嫌疑。就是我在深夜偷偷离开村子,不知得有多少人为我不眠呢。总之,把我安放到田野里、小河边、甚至是牛圈里,我对我的长相和气质都是相当自信的。可是离开了农村到了这里,我的背景突然换了,我居然总是没人要!这种落差太大,我一直受不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人要了,那么工作吧!

中午,我的肚子照常轰鸣。那声音九曲十八弯,不知疲倦地在我的体内摆了无数个“S”。我累得不行了,我感觉只要我稍一松懈,我的脑袋就要掉下来。这种脱落过程,就像一个被俺娘遗落的死秧窝瓜,不会哭也不会叫,更不会有人收尸。整个上午,我被无数个货号摆布着。那货号,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每一个货号走进我的大脑,最多的也只是停留十秒钟。我留也留不住。我的大脑,早已习惯了菜筐、锄头、萝卜、土豆、室友这些形象的访客,冷不丁生客来访,双方都不适应。但我不能把它打入黑名单,我要死死抱住内裤这条虚无的大腿,解决现实的生计问题。我确实低估了内裤。内裤是很文明的词儿,要是让俺娘来说,这就是裤衩。俺娘是做裤衩的高手,几尺花布一个粉笔头,再加上一把剪刀,双脚登上缝纫机,不出一个小时,俺娘保证就能一次性做出几条裤衩。天热了还能外穿。文明需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这里的每一条内裤,都有身份证。我只是不明白,好好的中国裤头,都起了外国名。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因为它有个洋名,就必然要有国际身份证——那同样又是一串让我难以消化的阿拉伯数字。

客人渐渐上来了,带着拯救屁股的美愿,这愿望从精致的嘴里吐出来:有没有收腹的?有没有提臀的?有没有透气性好一点的?有没有情趣儿的……臀是什么我懂。透气性就是凉快,这个我也懂。但我不知道情趣是什么。它的含义太广泛了。我对待工作的态度非常认真,它确实来之不易。我想问得再具体一点。我听到“情趣”二字,我慢慢抬起了头,我说大姨你要玩什么?我很认真的问。那个女的却着火了——我玩什么关你什么事?你小小年纪不害臊?你怎么张得了这个口?老板娘你瞎了眼了?你怎能雇这样的人,你家这个店早晚得黄铺,你知不知道……我再问你,你管谁叫大姨?我有那么老吗?我本来是想叫阿姨的。可是话到了我的嘴边,当我的眼神与她的皱纹相遇,我却怎么也“阿”不出来了。俺娘从小就教导俺诚实做人,一定要说真话。我虽然没有大姨,但我是有参照物的,我觉得她肯定比俺娘大几岁。再说,我是经过计算的。我觉得把女人放到农村,损耗肯定比放在城市要大得多。她脸上的皱纹,跟俺娘脸上的皱纹不相上下。我叫她大姨有错吗?我的泪水流了出来,我知道我的眼睛要在今天清理库存。我也知道,老板也要在今天清理我。

午饭在硝烟过后,慢腾腾地端上来了。有我的份儿——白菜汤大米饭。我一看见白菜,眼窝子就发热。一发热,我就要掉金豆儿。掉金豆儿,是俺娘的原创,我非常喜欢。吃死孩子,也是俺娘的原创,就是抹口红的意思,我也非常喜欢。今天,我的老板吃了很多次死孩子。我一点也不馋。现在,我把我碗里的切碎的菜叶和菜帮,重新组合,让它们有秩序的黏贴在一起。这样的拼图,是我最拿手的,叶柄和叶脉,比内裤包装上的数字可爱多了。我在内裤上栽了跟头,我要在这碗里追忆完美。这就是饭碗的学问。当那半片叶子,在我的渴望里,一点点现出原形的时候,我的金豆儿开始成串的滴落。这金豆儿的滚落,不用我费一丝一毫的力气。我想俺娘说的对,眼泪也是一笔难得的财富。我开始想念老家的大白菜,它们带着泥土、夹着毛毛虫,如我一样野性不修边幅。我碗里的白菜,一定是被切了根、修剪得规规矩矩以后,才运到城里来的。要不,城市怎能容得下它?我眼前的这个碗——是个小铝盆,比女子宿舍李姐吃饭用的那个小很多。盆身上净是硬伤,被颠沛流离的日子磕得坑坑洼洼。我总有一种幻觉,这好像就是俺娘用来喂狗的那个盆子。我甚至还能听到狗舔盆子的声音——这让我感觉更饿!产生幻觉很可怕,以我的经验,产生幻觉之后,就容易精神分裂。精神分裂之后,整个人也就快废了。精神病院百废待兴,我才二十三毛岁,我是真的不想成为那里的一员。好在我掌握着医治它的良方。这些年,我一直都是自己的急诊。赶快吃东西!米饭很好吃,嚼在口里绵软听话,下咽时温柔不挣扎。我大口吞咽着米饭,我要争取以后天天吃米饭,我想吃多了,我身上的苞米碴子味自然就会消失。

独独剩下白菜,我实在咽不下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东西。老板一句话不说,她不吱声,她用处对象的技巧对待我。我试着顾左右而言他——我刷碗、拖地、擦桌子。第二天,我依旧刷碗、拖地、擦桌子,第三天,我还是刷碗、拖地、擦桌子。第四天,天下雪了。我想老天这是在可怜我,它又无故赐给我一个立功的大好机会。这一天,我刷碗、拖地、擦桌子之后,我把重头戏放在了扫雪上。雪下在户外,城里人霸道,草不让生,雪也不让生。我想我把雪扫净,老板她会吱个声的。哪怕她那个声细得像蛛网丝,也有能力系住我这个正在嗷嗷待哺的长工。雪下了一天,我扫了一天。我看见一双双温暖的长靴或是短靴,从我扫过的地面上踏过,我的心里便会掠过一丝暖意。很快,华灯初上了,雪还在下。老板关店了,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她的背影从我堆起的雪人旁经过,她标准的T台猫步为我留下了一长串省略号。我目送着那串省略号,我懂了。当她渐行渐远,我也将成为这省略号中的一点。我是那么微不足道。我连问号都不配。那个大姨再也没有来,我的大姨妈却来了。那是我身上唯一能感知的热度。大姨妈是标准的城市语汇。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在替换我的乡村俚语,没有快捷方式,我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一字一句的替换。为的就是让自己更快的融入这滚滚红尘中。我的肚子一阵绞痛,像老家的豆腐坊,豆汁吊包的时候,一家人都上前助产,一起拧。我依偎着雪人,我一直在想,那个情趣内裤,真的一点也不好玩……

天亮了,继续找工作。但是,我在房东眼里,在李姐眼里,我已经是有工作的人了。这是质的飞跃。现在,我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可以缓冲。目前摆在我面前的这道坡儿,我可以慢慢爬,而不必急功。对于我来说,急功不是近利,也许会要我的命。我开始迷信风水,内裤店在东方,都说东方不败,还说东山再起,我却一下子趴窝了。也许西方才是我的风水宝地。八点,我像上班一样,越过东市,直接去了西方的百年老街——河南街。再也不敢触碰内裤,我觉得越是隐蔽的,越是陷阱。越是简单的,越是复杂。昨晚给李姐的孩子补习作文,得了一顿饭。今天早上,我没有继续给她女儿上课,却也得到了李姐的一顿饭。李姐做的饭菜,大大高估了人类的咀嚼功能,土豆白菜恨不能整个下锅。大葱也是整根过油。她总是隔着老远将大葱扔进油锅里,那大葱像荡秋千一样,撩拨着热油一阵狂叫。李姐就喜欢听这声音。然后加菜蓄水,最后把锅盖一盖,任其在锅里鼓捣,李姐看都不看一眼。等到掀锅,保证不糊。她喜欢远程操控,就像她背井离乡的婚姻。她带着孩子,在这里帮助别人过日子,真不知道她的男人,如何承受这种偏重。但是李姐做的饭,很好吃。就算是饭菜混搭,也一样能保证营养。吃饱了上路,我底气很足。底气一足,整个气场就变了。阴郁的人爱招鬼,喜兴的人爱招神。我今天不求别的,我今天能招人就行。

我试着挑战外裤。在河南街的中段,一家男装西裤店刚刚开业。假如它是裤店,我肯定不敢造访。因为单凭“裤店”二字,我很难辨别它的性别,是男裤是女裤,我无从知晓。但是,这是男装西裤——男人着装本来就事少,西裤更是事少。我觉得这是双保险。我从心底对女人打怵。女人天生是事妈,这是男人公用的口头禅。以我现在的处事经验,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去做那个妈上之妈。这家裤店不设门,这让我的心里很舒服。我认为不设门,就是胸怀宽广、广纳天下良才。我至今认为我是良才,虽然到目前为止,我的毕业证一次也没有用过。但是,我是个有证的人,这个事实到任何时候都毋庸置疑。站在这家裤店的大门外,一位大姨迎了出来。吸取前面的教训,我的嘴巴快速变甜。这对我来说很难,我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甜食。每家必备的白糖,我也不闻不问。每年八月十五送月饼,都是我当差,因为俺娘知道,我肯定不会偷吃。一个不吃甜食的人,嘴巴就是盐,或者是醋。我就是盐和醋,说出的话既咸又酸,依然有苞米碴子味。再一个,我在家里是老大,我走出去遇见七大姑八大姨,我在他们的孩子面前,还是老大。大姐长大姐短,我足足听了十五年。那天生的年龄优势,今天要在这个裤店面前大打折扣了。我确实有点难以启齿。但我还是叫了!我说姐,我来应聘服务员。我说姐,我中专毕业。我说姐,我的专业是物资管理,算账我也会。我说姐,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体力活我也不惧。我说姐,我还扛过整麻袋的鲜瓜子,一百多斤。我说姐,你看我手上的刀疤……

裤店很冷,我叫姐的热情一经吐出我的嘴,便很快被冷空气稀释了。我就得不停的叫,才能形成气流。那个“姐”字,在我的私人词库里,本来连个芽都不是,今天我却一鼓作气把它叫成了大树。这棵大树生长的速度太快,把裤店里的这个姐吓着了。她骨突着葡萄眼,许久不曾眨眼,那眼珠好像轻轻一碰就能脱落。我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迅速闭紧牙关。但我已经没有回头路,我向左是裤子,向右是裤子,向前向后还是裤子。五分钟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好吧,试用期一个月,一个月后每月工资三百五十元。我觉得试用期一个月,这是人干的事。而试用期三个月,那纯属是在玩人。一个月,我就等着这一个月把我从内裤的阴影里打捞出来。关于内裤,我一直是惊魂未定。裤店真的很冷,室内室外一个温度,没有暖气。裤子保鲜,人也跟着保鲜。躲进裤店里的风,像冰凉的钝刀,对着我这单薄的肉身起舞。我被寒冷包围了,又被冷风追得满屋乱窜。但是这种追杀,已经脱离了温饱的恐慌。我不停地搓着手,越搓越干,越干越冷。既然已经叫出了姐,再叫哥也就是顺藤摸瓜的事了。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在对待顾客的称谓上,只要我不差辈,就保证不会差事。我有时对着年老的顾客,隔着三辈叫哥或是姐,他们都很乐意。我尝到了叫哥叫姐的甜头,便开始调用四年中专生活的库存——我首先动用了大学语文,我把哥和姐的发音,重新收拾了一遍。让它们尽量悦耳动听,远离苞米碴子味。在“哥”的发音上,比姐容易多了,我截取了母鸡生蛋的片断,哥这个音很快就发出来了。我想一个月以后,假如我有幸得到了这个饭碗,我有可能还会治好自己的语障。

下午,货来了。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用上我的力气。上午,我吹出了一头牛。下午,我要为这头牛效忠了。点货,记录,上架,入库。前三样我干得轻车熟路。外裤真的没有为难我,两条腿一个腰,腰上挂个牌,外裤就这么简单。后一样——入库,是直接与我的力气挂钩的。手已经没了知觉,我敢说现在就是有人拿斧子把它剁掉,也不会很疼。俺娘小时候给俺扎耳朵眼,就是先用冰块把耳朵冰到没有知觉,然后假装看看,一针就穿过去。一点也不疼。我拖着一米见方的货箱子,拖到仓库,原来仓库更冷,这才是真正的冷宫。那个大姐——现在叫老板娘。她说你把箱子弄到那顶上。又是上铺!这成箱的裤子也要睡上铺!这个上铺更高,高出我两头。这两头的差距,别说叫哥叫姐了,就是叫娘也不好使了。第一箱,我投上去,它直接回头砸到了我脸上。打人还不打脸呢,难道没人教过它?我再投,这回它载愣着吓唬我,十秒钟后,还是砸到了我的脚上。这回它已经摔得不成样子,我扯来双面胶为其包扎。一会,它又负伤上阵了。这回,我闭上眼睛,用上了打篮球的动作,这回它老实了,再也不想着向下跳了。我一阵窃喜,篮球也是在学校学会的。老板娘隔着门板问我,你笑什么呢,你快出来,这门口都堆成山了。我想我差点砸成肉饼,我连苦笑的资格也没有吗?第二箱,第三箱,第四箱……当第二十箱西裤规规矩矩地挤上上铺的时候,我的胳膊再也抬不起来了。现在最沉重的,不是这成箱的裤子,而是我的胳膊。我不冷了,后背能拧出水来,手上全是血口,刚才它们顾不上疼,现在见我停下来,集体撒娇了。我一个冰人,被这二十箱西裤改造成水人,这着火的过程,我只有一个信念——我要留下来!

我的身上一阵寒颤,冷风瞬间掠走我身上的热度。我再次成为冰棍。老板娘吓坏了,她说丫头你没事吧?她说丫头,你明天正试上班吧!她说丫头,你今年多大了?她说丫头,你老家在哪啊?她说丫头,你现在住在哪里啊?是啊,我住在哪里呢?我住在女子宿舍,我睡在上铺。我的下铺是洁癖。我要绕道上床。我的胳膊已经不省人事,我今晚怎么上床呢……


东珠,1979年生于吉林省敦化市黄泥河镇五人班村。2012年开始写作,作品依次见于《青年文学》《美文》《作家》《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红岩》等。2013年,长篇系列散文《女子宿舍》由《美文》(上半月刊)连载,约14万字。2014年,长篇野花系列散文,由《作家》杂志连载,约16万字。相信万物有灵。现居东北。痴迷中国古典文化,喜欢古琴、昆曲、太极、野花、饺子、孩子。散文《胡枝子》获2013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2015年出版首部散文集《知是花魂》(作家出版社)。2016年获第四届吉林文学奖。同年,最新长篇系列散文《石头记》于《作家》杂志6月号开始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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