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与祝词

今日之治古史者，常赖其建筑之遗迹或记载以测其文化，其故因此。盖建筑活动与民族文化之动向实相牵连，互为因果者也。

——梁思成

著名建筑家梁思成的这段话，让我想起湘西一带富有特色的木构建筑，也想起了建造它的木匠及文化活动。我的爷爷刘益刚年近九旬，曾是一个普通木匠，不仅做床、柜、桌、凳、盆、桶等家具用品，还会雕梁画栋、建构木房。为盘养六个子女，在农闲时节，常常走村串户，足迹遍布凤凰县水打田乡、林峰乡，麻阳县石羊哨乡、谭家寨乡等两县交界处。

湘西多山，山里多木。村民们往往就地取材，建构穿斗式木构架房子。木材常以杉树为主，大小以五柱六挂一栋三间较为普遍，亦有五柱八挂的，高不超6.27米（鲁班盖房最高一丈八尺八寸，折合6.27米）。这种房子一切负荷都由立柱、梁枋承重，而不是建造墙壁的土石。房屋中间为开大门的堂屋，左右两间各开一个窗，远看宛如“左右龙瞪眼，中间龙张口”。

泛黄的册子，记录着文化遗产。

据爷爷说，木匠旧时是一种很重要的手工业者，制造船只、建造房屋、制作用具都离不开木工。修房造屋是人民生活中的大喜事，一般选在秋后农闲时节。建房动工前后颇受重视，要举行搁盘定向、破土、安马、发马、砍梁、画梁、上梁等隆重仪式。

过去建房是最讲风水的。房屋多选择坐北朝南，主要是考虑朝阳、干爽和省地。动工前，必请风水先生架罗盘看龙脉、测凶吉，详察地形、水源、风向、日照、交通等要素，然后确定屋址屋向、开工吉日。在平整宅地时，要牵一头牛象征性破土犁地。犁地时会高唱一些祝词：

乾坤大开，日月三光，青牛到此，大吉大昌。一杯酒，青牛犁地，犁得长，儿孙满堂；二杯酒，青牛犁地，犁得宽，儿孙好做官；三杯酒，青牛犁地，犁得圆，主家贤德胜桃园；四杯酒，四季青，春夏秋冬四季兴；五杯酒，五子登科把名扬；六杯酒，六犁六畜兴旺；七杯酒，七犁七子团圆；八杯酒，八仙华堂敬仙桃；九杯酒，九长九圆，子子孙孙点状元。恭贺主家新造华堂，人财齐发，富贵双全。

安马、发马、赐鲁班则是迎请木匠鼻祖鲁班。鲁班，又叫公输班，是春秋时代最著名的匠人。传说木工所用的锯子、刨子、钻子和墨斗都是他发明的。鲁班一生设计过许多房屋和桥梁，又试制成功攻城云梯、舟战钩钜，用机械开动的木制马车，以及能飞翔的木鸟等等。为表达对鲁班的崇敬之情，后世的掌墨师（掌控墨线师傅，一般为老木匠）便用繁复仪式以示纪念和敬仰。对于这些祝词，现在倒颇有抄下保留的必要。比如，安马时会念道：

抬头观青天，师父在身边。东起五里，西起五里，南起五里，北起五里，五五起到二十五里。迎请鲁班仙人，鲁班先师。六登六甲，安在王母娘娘宫中；鸡狗鹅鸭，安在五谷仓边；猪牛羊马，安在青草大坪。不限年月日时，弟子功成圆满，各归原位，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

上梁仪式

再念开马祝词：

鲁班祖师大神通，年年月月好典工，天勿起，地勿起，年勿起，月勿起，日勿起，时勿起。一年四季，百无禁忌。天煞请退，地煞请退，年煞请退，月煞请退，日煞请退，时煞请退。若是六家不空，请在宽州大县，逍遥快乐，功夫圆满，各归各位。东起五里，西起五里，南起五里，北起五里，中起五里，五五起了二十五里；天煞地煞，年煞月煞，日煞时煞，凶煞恶煞，一切起在空闲之地。百无禁忌，弟子功成，各归各位。

最后还要“赐鲁班”：

烧起三柱明炉香火，香不乱烧，神不乱请，迎请尊神，迎请某氏（如刘氏等）门中公先祖。先祖老人显灵，请某氏（如刘氏等）门中公迎领尊神，迎请鲁班仙人、鲁班先师。

祝词《砍梁木》

迎请鲁班后，木匠才正式动工。建造土木房子，堂屋大梁最为讲究，木质要求椿木、梓木或杉木。无论何种树木，树干一律挺直，绝不要有伤痕和枯干的。树干挺直代表家风端正、百邪不侵，兴业发家、顺顺当当；枯干伤痕的树象征枯竭、不吉利。关于梁木的仪式也颇为复杂，主要有砍梁（伐木）、画梁、上梁“三部曲”。砍梁仪式在选好树木后举行，此时掌墨师摆上祭品，点燃纸钱，放起鞭炮，然后唱起《砍梁歌》：

此梁，此梁。生在何方？生在贵方。生在何处？生在西门山上。何人叫你生？太上老君叫你生。何人叫你长？地门龙神叫你长。哪个得见？鲁班仙人云中打马得见。哪个得砍？鲁班仙人弟子斧头得砍。

拿来斧头一砍，倒在平地上；拿五尺来量，量的四丈八尺长。头栋拿来做主柱，二节拿来做木枋，三节拿来做金挂，四节主家拿来做栋梁。九十人抬回家，七十人抬上马。斧头一到，四面发光；刨子一到，一展平扬；墨盒一到，乌龙过江。

主人家要富要贵，赐你富，赐你贵。赐富赐贵有用处，买田买地余儿孙。贺喜主家银子包栋梁，贺喜主家常发坐中央。各位主家银子朝东，代代兴隆；各位主家银子朝南，富贵双全；各位主家银子朝西，家也兴，人也兴；各位主家银子朝北，家也有，人也有。

挂上历书

梁木被人一口气抬进家里，放在原先备好的木马上。这时梁木是绝不允许踩跨坐卧的，有的地方甚至砍、刨梁木留下的树皮木渣，也要用红布兜着，以免被人践踏。梁木加工完成，掌墨师再行画梁仪式。由主人手拿墨斗，掌墨师牵着墨线从中堂左侧中柱拉至右侧中柱，等听到喜鹊叫或人笑声，便弹下墨线，以示大吉大利。接下来，掌墨师在梁正中画太极图、荷花、莲子或八卦图，还分别在梁木两边写上乾、坤二字。梁木中间系上红布，旁边挂一本历书和一双筷子。掌墨师一边画画，一边高唱：

此梁，此梁，生在何方？生在西门山上。何人叫你生？地门龙神叫我生。何人叫你长？露水草土叫我长。哪个得见？主人得见。哪个得量？鲁班仙人得量。哪个得砍？鲁班弟子得砍。

上有三尺不用，下有三尺不量，中间单用中梁。别人拿来无用处，主家拿来做栋梁。请亲属二人抬上马，一对木马好比一对鸳鸯。用斧头砍一路，砍的路路成行；用刨子刨一刨，刨的面面发光；用墨线弹一弹，好比乌龙过江。

讲了一样又一样。又将什么来祭梁？又将米酒来祭梁。米酒何人造？米酒匡氏娘来造。造酒娘子本姓缸，造了一缸又一缸。往日拿来待宾客，今日鲁班弟子来祭梁。

一杯酒敬上天，天上会有鲁班仙；二杯酒敬下地，地下会有地龙神；三杯酒敬上台，神龛上有老祖先。一杯酒敬梁头，子子孙孙做公侯；二杯酒敬梁中，子子孙孙坐朝中；三杯酒敬梁尖，子子孙孙点状元。我把梁木敬圆满，金杯银杯请退还。金杯银杯退完毕，紫微高照在中间。时不早时不迟，正是主家上梁时。

紫薇高照

接下来的竖柱上梁仪式，是建屋过程中最隆重的，选在吉日早晨进行。上梁前，掌墨师在梁木正中挂上竖写“紫微高照”四字的红纸。房屋两边中柱贴上对联，上书“上梁正逢黄道日、立柱恰遇紫微星”。然后掌墨师焚香烧纸祭酒，用猪肉、水果等祭神，用大红公鸡驱邪逐煞，口中念念有词：

梁木重生贺，喜在主家中；谢鲁班师父，赐你好贵言，富贵两双全。夫也，夫也，一基四梁，天地开张。鲁班弟子到此，大吉大昌。此鸡不是非凡鸡，头高尾又长。往日拿来待宾客，今日拿来宴五方。

一宴东方甲银木，二宴西方丙生火，三宴南方人贵水，四宴北方发红金，五宴中方好吉土。宴天贵天，宴地贵地。天煞地煞，年煞月煞，日煞时煞，凶煞恶煞，一起压在背阴山下。百无禁忌。吾奉天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上梁仪式

念完后，掌墨师咬破鸡冠，用鸡血涂染梁木，以驱煞气。两位年轻的抬梁人踏上梯子，将梁木拉上中柱顶部，平放在穿枋上。接着掌墨师踏着梯子上去，每踏一步念祝词一句：

夫也，弟子手提银口袋。脚踏梯网步步高，贺喜主家脱了蓝衫换紫袍。（上一步）贺喜主家一日早成立栋梁；（上二步）贺喜主家两面起秀自兴旺；（上三步）贺喜主家满富钱财三山多；（上四步）贺喜主家四方财源往家滚；（上五步）贺喜主家五步新林自成家；（上六步）贺喜主家禄位高升又一春；（上七步）贺喜主家七步财银得金榜；（上八步）贺喜主家八步金州立华堂；（上九步）贺喜主家久坐家兴立梁柱；（上十步）贺喜主家十全十美送上门。（上十一步）贺喜主家，家也兴，人也兴；（上十二步）贺喜主家，家也有，人也有；（上十三步）贺喜主家，富贵双全。

灿烂笑容的背后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掌墨师站到中柱顶上继续唱道：

脚踏梯网手攀方，子子孙孙买田庄；脚踏梯网手攀梁，子子孙孙买地场；紫微高照喜洋洋，招到主家立华堂；左边立了金银库，右边立了玉门仓；金银库、玉门仓，玉门仓里万担粮，贺喜主家存了前仓存后仓。前仓谷子拿来吃，后仓谷子拿来卖，换得金银有用处，买田买地余儿孙；上头买到云南旁，下头买到北京城；云南北京都买到，洞庭湖也要两平分。坐到此地，正着二龙下温床；坐着龙头出天子，坐着龙尾状元郎。

祝词唱完，鞭炮响起。主人跪在梁下堂屋正中，将衣兜扯开来接糍粑。掌墨师一边抛撒，一边询问：“一手元宝送你儿孙满堂，要不要？”（主人答：要）“一手元宝送你良田万顷，要不要？”（主人答：要）“一手元宝送你富贵双全，要不要？”（主人答：要）。主人若将三手九个糍粑全接住就表示大吉大利，若只接住部分则较为遗憾。然后掌墨师将预备好的糍粑、水果、糖果等按东南西北中顺序抛撒。此时，梁下早已站满了人，大家欢声笑语，相互争抢“上天的赐福”。

泛黄的册子，记录着文化遗产。

回顾这些经历和祝词，爷爷脸上偶尔会露出微笑和哀叹。他似乎想起了传统木工技艺中的一锯一挫、一刨一削、一凿一钻……几十年来，在爷爷的持续影响下，我的一大家族从祖父辈算起，至父亲、叔叔辈及同辈会木匠活多达10人。如今新一辈又在使用现代工具学习设计和装修，继续传承木匠技艺。但是当爷爷把那本记有整套仪式的祝词交给晚辈时，得到地答复却是“现在谁还要这些东西”？是呀。在日新月异的新时代下，如雨后春笋般耸立起来的现代建筑，采用的多是砖块、水泥、钢筋、玻璃等新材料。哪还要千挑万选的梁木？哪还会举行繁琐复杂的仪式？

相濡以沫60多年

回想爷爷将泛黄本子放回抽屉时的佝偻背影、缓慢步伐，微弱的声音、低吟的唱词再次传来，顿觉岁月沧桑，不免黯然神伤，曾经命悬一线、生活无法自理的爷爷真得老啦！于是迫不及待地整理出上面那些逆时代的文字。